第12章 宫宴(一)

夜幕下的宫城像盏被点燃了一半的华灯,紫宸殿如同明亮的灯芯,华光璀璨地闪在正中;绵延不见尽头的后宫殿宇则如灯下的灰烬,明灭交错,只剩下一点不肯彻底熄灭的刹那星火。

宫婢蒙雨在前,古嫣在后,廊下风灯中一灯如豆,路边小宫婢们的问安声逐渐减弱,她们也越走越偏僻了。

“咱们好像是走回头路啦。”古嫣心下惴惴,站住脚不动了:“莫不是夜色黑,认错了?”

宫婢蒙雨略感诧异。

换了旁的夫人单独出来,这会儿早就塞银子打点慌做一团了——如今眼前这位永宣侯夫人到也真是个人物,不但不怎么害怕,竟然还能单凭感官判断出自己是在带着她兜圈子。

怪不得会配永宣侯。

夫妻两个,都是怪物。

蒙雨福了福身,风灯里的光芒更暗了。她本要说两句场面话,想了想,又觉得不必。

“夫人有何可惧?”蒙雨的笑容十分敷衍:“您离席之前,不是已经着人知会过大帝姬与侯爷了么?”

古嫣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话却说得很不客气:“毕竟是与皇后娘娘撕破脸了,若不做点防备就单独出来,简直像瞧不起娘娘似的呐。”

蒙雨:“……”

蒙雨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一声冷笑,心道反正这看似风光的侯夫人马上就要身败名裂,到时候看她还像不像现在这么有恃无恐。

“那就请夫人随我来吧。”她弯身行礼,继续带古嫣前行,嘴角下垂:“那位可还等着呢。”

蒙雨边走边抬头瞧了瞧月亮。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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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宴。

群臣饮宴,觥筹交错,正在欣赏舞乐的皇帝坐在最上一层的云纹台上,突然哎呦一声。

竟然好像很不舒服似的。

“呦,奇了怪了!”梁太傅眉头一蹙:“平日里吃了那许多朱砂丹药都没事,今天吃点小菜反倒吃出毛病了?”

做此想的显然不止他一个,但皇帝既然喊疼,大家自然要无比关切地问,就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皇后都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陛下可有不适。

皇帝脚步虚浮地站起来——他在西行宫“寻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群臣都感到陛下似乎是比上次见显得更肿胀了一些。

皇帝被两个内宦一左一右地扶着:“不妨事,朕倦了,要去歇一歇,你们自闹去吧。”

群臣跪地问礼,露出了没法跪着的谢川流。

他依旧是那身银色的王袍,坐在灯火繁盛之处,却总显得挂了一层月霜似地安静落寞。他安静地与帝王对视,没有避让目光。

皇帝慈和地说道:“怀冰啊,这是你的喜日,好好玩,知道吗?”

谢川流垂眸谢恩,压下了眼中的嘲讽:“是,怀冰感念陛下赐宴。”

皇帝一去,众臣就放得更开了,过一会儿内廷又来了人,宣召今日领舞的女子去后面领赏。众臣登时心领神会,知道陛下究竟犯得是什么“病”了。

还病得怪香艳得嘞。

“倘若海公尚在,必不会容陛下这样胡闹!朝廷若再这么乱下去,大荆江山还有什么未来!”

一个半大少年随在父亲身侧,愤愤道:“若能天降一道雷将那几个姓贺姓陆姓梁的国贼劈死,叫我做首辅,这天下必不是如今的模样!”

姓贺姓陆姓梁的那三个“老国贼”正在八风不动地喝酒听曲,看似不动声色,其实都在暗自观察其他两人的反应。

今上子嗣很多,但他本人却并不怎么好色。后宫里几乎每个女子都有对应的世家出处,没一个是他出于“兴趣”弄进来的。

下面这些年轻崽子们不懂,他们几个老货却心里门清——陛下今天这是怎么了?

也只有像半大少年这样的小孩子会往“国家未来”这种过于宏远的方面去考虑。白家家主连忙捂他的嘴:“祖宗啊,少给你爹惹祸吧!去去,去跟着你表姐长见识!少在这烦我!”

半大少年跑到他年长的表姐身边。

这少年姓白,正是长安四大世家之末的那个“白”。他的表姐也不是寻常女子,正是今日送古嫣进宫的大帝姬。

大帝姬的母亲姓白,乃是长安白氏的长房长女。大帝姬本人作为有王爵衔的公主,虽然没有行政职位,却依然坐在群臣的席面上。

“阿姊,你怎么心事重重的。”半大少年拉她衣袖:“出什么事了吗?”

大帝姬掐了一把他的嫩脸,幽幽叹了口气:“现在还没出事,但恐怕快啦。”

永宣侯夫人被皇后的人叫走,她也不好直接出面拦着。大帝姬固然有心偏袒永宣侯一二,却也不能彻底将皇后得罪到底。老二如今固然是不行了,但贺家还有个十三皇子不是吗?

更何况……

她的目光在贺家、梁家和陆家三个稳稳当当坐着的老头身上一转,微微眯了眯眼。

今天这正宴上的形式,只怕还要更紧张,更要紧一些。

“溪音,你假装不胜酒力,出宫去找禁军统领陆玄灰。”大帝姬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一个字也不要错,知道吗?”

少年白溪音点头应了,心里却有些不屑。

那陆玄灰身为陆家长子,成天不务正业,乃是秦楼楚馆的风流客,牡丹花下的多情种,就这样还敢来撩拨他大姐姐。那陆玄灰平白凭父荫领了个禁军统领的职位,整日里也不过是尸位素餐罢了。

找他能有什么用?

但少年白溪音规规矩矩地长到这么大,也从没有违逆过任何长辈的意思,遂规规矩矩地跑去传话。他找到陆玄灰的时候,那厮果然没在干什么正事。

这禁军统领平白穿了一身黑甲,正支着两条长腿倚在城墙根下喝酒,手里摸着一支玉搔头,正在往上面刻字,也不知是从哪位软玉温香身上顺的。

“陛下称疾?”这原本没什么正形的男人霎时站直身体,肃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大殿下如今又在何处?”

少年白溪音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之处,语速飞快道:“有半个时辰了——还来得及么?”

“希望吧。”陆玄灰飞快调集了宫城内所有正在巡防的可用兵力,翻身上马,看向宫城的目光玩味又深重:“白家小子,回家睡觉去吧。等你明天早上起来……”

白溪音:“怎么?”

陆玄灰笑道:“只怕这京城的天,就要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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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早上天变不变还要两说,至少现在古嫣的天是要彻底翻过去了。

一刻钟前,她被送进了一座寂静宫殿,那个名叫蒙雨的宫婢告诉她,她大哥便在此处养伤,自己进去看就是了。

宫门闭合的瞬间,世界的光亮被收敛殆尽,烛火摇曳,殿中有一张挂着暗黄窗幔的床榻,那榻上隐约有一点光亮,里面现出塌上一个男人呻|吟的声音来。

古嫣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都是汗,后脑勺泛起一阵麻痒,心中的不安已经被提到了极点。

榻前还有一个女子,竟然还是位“老熟人”。

“贺雪儿,你在这里做什么。”古嫣深吸一口气,却只觉得身上莫名的燥热越发严重:“……皇后娘娘叫你来的?”

贺雪儿今天穿着一身暗色的粉,像朵还没开放就落败的花,脸上有种扭曲的痛快意味:“古嫣,你果真来了——我当真没看错你,你果然蠢得可以!”

古嫣立即就要推门出去,却发现大门竟然已经被人从外面插上,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任凭她如何拍门大喊,外面侍立的小内官们就是不管不问!

贺雪儿嗤嗤笑道:“少做无用功了,古嫣,你不是来找男人的么?”

“我找我哥。”古嫣叹了口气:“怎么着,平日里你找你嫡亲哥哥,对外也叫‘找男人’吗?”

贺雪儿被她噎得不知该如何回话,干脆唰地一下扯开床幔,露出里面那面色潮红挣扎欲醒的男人:

“听说侯爷将你养在深宅,娇生惯养地供着——不知他得知你暗中通奸,又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侯爷会是什么表情不知道。

但眼下古嫣看明白了形势,那腌臜药效又在逐渐占据她的理智……这可怎么办?!

“原来皇后娘娘骗我来此,是要辱我清白。”古嫣立即拔下簪子在手心一划,艰难地保持了片刻清醒:“那下作的药粉下在何处了?”

如果不是催|情的药粉,她此刻必不会如此狼狈。

贺雪儿抱臂走了过来,不紧不慢地抬起了古嫣的下巴,欣赏着她渐渐充满情|欲的眼眸。

贺雪儿眼中积蓄起疯狂的意味:“不是药,是灯。蒙雨带你来的时候燃了一盏催|情膏,古嫣,你逃不掉啦。这皇宫毁了我,二殿下毁了我——你又凭什么得以全身而退?我不甘心呐。”

古嫣惶然地意识到身体里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消退,就连手心里被金簪刺破带来的疼痛都开始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她被贺雪儿一把搡到床边。

“这吃人的宫殿,不能只毁我一个。”贺雪儿抓住她的衣襟狠狠往下一拉,蛊惑般低语道:“古嫣,你陪我一起死吧。”

而古嫣也终于在最后一丝清明中辨别出了榻上之人的身份,一时间寒毛倒竖,遍体生寒!

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明黄龙袍的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题外话小剧场(是《江山为簪》的小彩蛋嘿嘿):

排号第四十一位的芸殿下也在宴席上,因为常年吃不饱的缘故,她选择乖乖干饭。

天边飞来一只小乌鸦,落在她的桌案上。

芸妹(递出一块糕糕):“吃吗?”

小乌鸦一啄一啄,芸妹一勺一勺。乌鸦飞出皇城,飞进了烟熏火燎的菜花巷。

菜花巷的第三间小院里,手艺不大精湛的海圣人终于将黑乎乎的菜炒好了,一脚踹在门口少年的屁|股上:“少他奶奶的在那打乌鸦!拿碗筷!”

“哦——”痞气又俊秀的少年收回弹弓,随手弹了个米粒到小乌鸦的方向:“歪,吃不?”

小乌鸦骄傲扭头。

#哼哼,老子有糕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