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古城长安浮动在幽微的夜色之中,像一条沉睡已久的龙。日升月落之间,它始终淡然地沉默着,注视着比天上风云变幻更加莫测的皇城。
三日转瞬而过,长安再一次迎来了朦胧的晨光。永宣侯府外停着一辆华丽的六角銮车,车的主人是位衣着华丽的妙龄女子,古嫣从侯府出来的时候,那女子正在与一位禁军将军争执。
“殿下,您就行行好。”禁军将军抱臂靠在侯府门口的石狮子上:“真不能让您骑在下的马——这小畜生倔得很,摔着帝姬您了怎么办?”
古嫣眸光微闪。
今上膝下的公主虽多,但能称得上“帝姬”的也只有大长公主一人而已。
长公主单名一个菀字,因是今上的第一个女儿,因此格外受宠,不但予以帝姬之位,更许她以女子之身承袭王爵。
认真说起来,比之侯爷还要再高一级。
帝姬暮菀身形清瘦高挑,长相明艳大方,正抓着那统领的烈马马鞍不松手:“陆玄灰,去南边打了一圈仗,脾气见长了!不将你殿下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古嫣摸了摸鼻子。
陆玄灰。
那不是陆太师的嫡长子,银烟公子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吗?听闻他在禁中担任要职,果然是真的。
陆玄灰上前,将大帝姬手中的马鞭攥回自己手里,仰头瞧着站在车驾上的明艳帝姬,笑吟吟道:“下臣确实在外头见了些新鲜小花,不过还请您放心——下臣呐,眼里永远有殿下。”
大帝姬翻了个白眼给他,反而将他瞪笑了。
帝姬哼了一声,目光往永宣侯府大门的方向一掠,而后又飞速转了回来。她怔了一会儿,两眼放光地问:
“狗灰狗灰!那小美人哪来的?就是谢川流刚抢的娘子?”
只见侯府大门内走出个身量娇小的美人来,黛眉朱唇,杏眼粉腮,明明妆容浅淡,却依然是让人见之难忘的娇艳颜色,简直令整个春日都黯淡起来。
更兼之神态灵动,简直跟个毛茸茸的小兔子似的!
陆统领哼声道:“我比她好看,怎么不见殿下多看看?”
“还算姓谢的有点眼光,”大帝姬根本懒得理他,看也不看地扶着他手从车上跑下来:“弟媳!来呀!本宫带你进宫!”
古嫣“啊”了一声,她本来是想对大帝姬叫殿下的,但这声弟媳一出口,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就是“抢亲”的另一桩问题了。
若是按正常流程婚娶,新妇至少会提前半年知道自己要嫁到哪家去——这半年的时间足够她将对方家里的上下人等记上一遍,像是他们这样的勋贵人户,更会为女儿把那边妯娌姑嫂之间的“爱恨情仇”打探彻底,免得孩子嫁过去后难做人。
但古嫣显然没有这种便利。
就好比现在,她其实并不是很能算得清大帝姬和她家侯爷之间的“姐弟”关系。
“谢侯爷的姑母是元后谢皇后,这你定是知道的。”暮菀拉着她上车,古家跟随的侍婢们随行两侧。銮车辘辘行进,大帝姬一语道破了她的不解:“照说呢,我们这些皇子公主都和侯爷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若单从关系上来排,其实他算是宫里这些孩子的表兄弟。”
古嫣心说原来如此,她有点紧张,只好赧然地对大帝姬笑了笑,这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大帝姬更喜欢她了。
“太可爱了!”大帝姬受不了地扶额笑道:“我就知道!谢川流从小就喜欢养兔子,他就喜欢这种可爱的!”
古嫣:“……侯爷,养兔子?”
她眼前莫名闪过谢川流手持长刀半身带血的模样,本来是又英俊又怕人的,但如果对方头上顶了一只兔子……
“是不是很好玩!”大帝姬乐不可支,外头来请示是否从内眷的通路进宫,她只挥了挥手,继续神神秘秘地对古嫣道:“他小时候长了张包子脸,可好捏了!而且脾气还好,怎么捏都不生气。”
古嫣一言难尽道:“侯爷幼时是这种性格吗?”
大帝姬手里捏着个小点心,满脸回忆之色:“是呀,比暮薄暮获他们都乖多啦,还帮我爬到树上摘过梅枝呢!要不是那场火,他又怎么会……”
古嫣立即抓住了重点:“侯爷的腿竟不是天生就这样的?”
“唔,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大帝姬自觉失言支支吾吾转移话题道:“你对宫里这些球球蛋蛋都不熟悉,川流是特意拜托我来接你的。今天你就跟在本宫身边,保管错不了!”
古嫣的思路果然被岔开了。
侯爷镇日在忙,两人偶尔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他总显得冷冰冰的……其实还想到了自己不认人这种小事吗?
她心里暖暖的,连紧张都淡了几分。车帘外一切都是朦胧的,外头那位陆姓将领与宫内禁军交接过便离开了马车周围。
看来是进内城了。
“别怕,一场赐婚宴罢了。”大帝姬不知古嫣此行的真正目的,十分心宽地拍了拍她的手:“吃顿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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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许多天大的事情,都是没把饭吃明白闹出来的。紫宸殿外,梁家和陆家的两位家主已经同时到了,正在被禁军例行搜身。
两个老头对视一眼,一个哼声一个叹气,斗了十几年,实在是装也懒得装了。
梁家,是梁贵妃的母家,也是七皇子最坚实的后盾;
陆家,是路贵妃的母家,十二皇子便是陆太师的亲外孙。
大家天然就是对头——除非有共同敌人。
“陛下竟然选了紫宸殿,这是什么规格的殿宇?去年十六公主订亲都没让用。”梁太傅摇头,配合着禁军|转过身:“谢侯爷沉寂了这许多年,一回来就是这种阵仗。啧。”
陆太师捋须,抬手超前一邀:“谢侯爷年轻,他的事可以先放放。”
两人从光线晦暗的城楼下走出来,前方七十七盏宫灯已然点亮,宏伟的紫宸殿静立在夜色之中,被无数灯盏环绕。大气沉缓的喜乐缓缓从殿中弥散开来,殿中明亮的华光已经照亮了这条通往大殿的路途。
陆太师的目光落在前面一个清瘦的身影上,语气微妙地说道:“梁兄,那个消息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前方的贺首辅如有所觉,转回头来;见两人在身后,微一颔首见礼。梁陆两家的家主与他隔着一段距离,两人同时略略行了个官礼,脸上俱浮现出客气大方的笑意。
“这个自然。”梁太傅与路过的同僚打了个招呼,低声道:“你说得对——谢侯爷之后再料理不迟,今日,便先‘招待’眼前这位。”
两人刚一站定,时辰已到。
紫宸殿中门大开,钦天监的礼乐官呈一字在殿前广场上排列开来,三十六武士抬上一口铜鼎,整一百零八名侍神婢伴在鼎侧,以一种奇异而曼妙的舞姿,伴随着乐声向上苍祈福。
群臣沉默而恭敬地看着这场祈福礼。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学着孔孟之道长大的,脑子里根深蒂固地想着“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会站出来打破这场看起来有些荒谬的祈福——
因为他们的帝王,就是这场仪式的主持者。
殿中走出了一个头戴羽冠,身披青袍的中年人。他脚步蹒跚,精神却很好,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灰,眼尾带着些微不正常的红色。
“陛下近来还在用仙丹吗?”梁太傅蹙眉低声道:“那西行宫的道士……”
“居远道长。”陆家家族补全了他的话:“仙丹自然是每日都服的,不过陛下身子康健,不妨事。”
皇帝自然听不到他们略带讥诮的话语,此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星辰遍布的天幕上。贺家家主看着皇帝在那里“发疯”,总觉得这位帝王看起来有点不对——今天他疯得好似格外卖力似的。
怎么着,老头子还是真心给谢侯爷祈福?
“想多啦。”旁边的梁太傅哼声道:“他有个屁的真心。”
如今能站在这个殿上的也都是上了点岁数的名臣宿将了,站了好半晌,已经纷纷开始脚酸,好在今天的祈福礼并不算太长,祭礼已结束,紫宸殿的宴席就正式开始了。
皇帝换过衣裳,擦着薄汗走出来,目光在已经落座的群臣身上转了一圈:“嗳?怀冰去哪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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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冰,是谢川流的字。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多么干净的名字啊。”辉煌宫殿的阴暗角落里,贺子期啐出一口血沫,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谢川流,你配不上它。”
贺子期正是当日婚宴外拦在外头的金吾卫统领,也是贺家的嫡长子,贺首辅的亲儿子。
除了被踩在地上的贺统领外,负责保护他的十数名贺家精锐已然全部伏诛,各个死状惨烈,蔓延的鲜血乌涂了地面,浓烈的腥气在整个空间蔓延开来。
不远处的紫宸殿乐声靡靡,光辉灿烂,一边是太平盛世,一边是地狱血海。两处仅一墙之隔,却形成了极端的两个世界。
谢川流仍坐在他的铁轮车上,整个人都浸在黑暗中,唯有左手上还有一点月光堪称干净,手下压着一只锦盒。
“贺家派出来保护他的亲卫都齐了?”他翻转手腕,对眼前的惨相仿佛毫无所觉:“将他们的衣服换了,按计划出发吧。”
随在谢川流身后的暗卫躬身称是,动作干脆利落地换上了贺家武士的衣服。
“原来十一年前的事你早就知道了,你是来报仇的!谢川流,这些年你躲在府里装成个缩头王八,你装得好啊!”贺子期几乎将牙齿咬碎,齿间发出咯咯声响:“你今天到底要对我父亲做什么!”
谢川流看了他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罢了。
仿佛他只是柄无用的刀剑,贱命的畜生。
就在谢川流即将离开的瞬间,贺子期突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住地面,骤然向他发难!他袖中还藏着最后一把锋利如刀的“利蛛丝”,别说是骨肉躯体,便是钢筋利刃也会被霎时削成铁泥!
暗卫们齐齐一惊,却已经阻拦不及——电光火石之间,一只修长苍白的手遽然扼住了贺子期的脖颈。
“你想知道今天你父会发生什么?”谢川流攥住贺子期的脖颈,俯视着他:“十一年前,我父如何离世,贺首辅应该知道的很清楚吧。”
贺子期喉咙咯咯作响。
谢川流笑了:“今天,我用一样的法子送他走。”
贺子期惊恐地看向谢川流手边的盒子,连带着谢家的暗卫都跟着暗自心惊起来。暗夜里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贺子期就此化作一摊血肉,以跪伏的姿势软倒在了谢川流轮车之前。
刚刚赶来的小太监余庆踮着脚绕过满地尸体,殷勤地跑到谢川流身边来:“侯爷侯爷,锦盒里是什么呀?”
谢川流用干净的那只手拿起盒子递给了他。
余庆玲珑可爱的鼻尖动了动:“是桂花糕!还是西坊市排队才能买到的那家!”
“嗯,”谢川流慢条斯理地擦手:“宴席难吃,给夫人送去。”
余庆哇地一声,哒哒哒地捧着盒子跑了,他小小的身影穿过重重宫廷——可惜古嫣今日并没有这种口福,因为已经有人在余庆之前找到了她。
“永宣侯夫人,皇后娘娘让我问您一句。”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蒙雨款款福身:“古家长子古松川命在垂危,想见您一面……侯夫人,您去是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辛弃疾·水调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