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傍晚,古嫣终于从宫城中走了出来。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踏上的马车,神情恍惚之下,险些从车凳上摔下来。
身边的婢女阿锦哽咽着扶了她一把:“主子,如今家里全靠您了,您可一定要撑住啊 !”
古嫣茫然地看着她。
“下午一队官兵老爷突然冲进了咱们家,把二哥儿抓到大理寺去了!”阿锦哭得止不住,颠三倒四道:“他们也不说是什么罪名,就让您明天去大理寺回话。”
古嫣父亲早逝,头上只有两个如兄如父的哥哥,如今大哥伤重,二哥又被抓走……
古家,确实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定了定神,摸了摸阿锦的头勉强笑道:“阿锦别哭,天塌下来还有你主子顶着,知道吗?”
阿锦哭着说是。
古嫣上了马车,坐下来时才发现自己手心都在抖。心想二哥身上好歹还有些军功,竟也能被大理寺胡乱抓走,这宫城里贵人们的手段,实在远超他们这些底层世家子的想象。
出宫城的这一路上,往来车马不绝。整个京城的世家贵族们仿佛一夕之间全乱了,就连阿锦都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小心地问道:“主子,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嗯,”古嫣垂着眸子:“二殿下病危,挺不过了。”
阿锦吓得噤声,不敢再言语。就连她这样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婢女都知道,二皇子是如今最得势的皇子,排行是长子不说,更有贺家撑腰,辅政多年,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太子了。
就是这样的“太子”,在今晨遭到了刺杀。
三刀,稳准狠辣,一刀洞穿胸腹,一刀砍断腿骨,最后一刀断了二皇子的肩胛,如今他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便是活过来也只能做个废人了。
贺皇后当然知道凭古嫣这样的娇弱美人根本无法完成刺杀,可古嫣也确实解释不了她为什么会在桃花源的中途离开容园。
难道要跟皇后说:“我呀,出去偷换了一个能克死你儿子的八字,顶顶克!哦对,路上还碰上了个野男人,和他孤男寡女地在僻静院子里纠缠了好半天呢!”
古嫣不是没想过将永宣侯抬出来作证,但这个念头刚一浮出来就被她按下了。
高大俊美的男人,地狱修罗般的血。
他身上的血渍是谁的?
两桩事叠在一处,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永宣侯和二皇子刺杀案的关系。就算她豁出去清白名声不要,也万万不能搅进刺杀皇子的罪名里!
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那就是个疯子!”柔弱的美人下意识地摸着颈项上被男人掐出的红印,那种炙热得几乎要将她烫化的温度仿佛还在,她湿着眼尾小声地控诉:“将来谁嫁给他,简直倒了八辈子霉!”
反正……不会是自己。
古嫣用锦帕捂住颈项,心想二皇子如今还活着,可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今日的最后,贺皇后坐在哭声四起的宫殿中,隔着重重屏风问道:“古嫣,你愿意嫁给我儿冲喜吗?”
冲喜。
那便是让她做一个物件,一个药引,嫁给将死之人!
“我儿遭刺时,你大哥古松川也在场,如今重伤,同在宫里养着。”贺皇后淡淡道:“你大兄究竟是刺主反贼,还是护主忠臣——便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答应冲喜,大哥就能活;
不答应冲喜,从今往后,世上便没有长安古氏了。
阿锦没听清她说什么,刚一凑过来就看见了古嫣颈上的红痕:“主子受伤了!”
“没事,”古嫣小小地哼了一声,将巾帛向上推了推:“被狗咬了一口。”
古嫣回忆起那时贺皇后的语调,犹觉阴冷。此刻她浑身不适,腹痛如绞,一日之间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可即便是身体已脆弱到了极点,她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
“改道,”她深吸一口气,娇美可爱的眼中现出几分决绝:“去护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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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了小美人的“大狗”,此刻正坐在皇宫偏殿之中,头痛欲裂。
“苍了天了,今天险些叫您给吓死!”偏殿中只有一个围着谢川流伺候的小太监,十分伶俐可爱:“侯爷今天是不是又犯病了?”
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特制的铁制轮椅中,脚边是那身被换下的带血锦袍。他血色淡漠,苍白依旧,唯独那双漆黑的眼深邃无比,莫名有种令人心惊动魄的味道。
像一把落满了灰尘的凶刀,被收在精美的鞘中。
“侯爷喂,您还是赶紧把药喝了吧!”小太监余庆捧着碗汤药过来:“要是等会儿您再犯病不认得我了可怎么办?”
谢川流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垂眉敛目好半晌。就在小太监以为他会继续吩咐什么大事的时候,这看起来有些凶的俊美王侯却突然问道:
“本侯今日,看起来如何。”
余庆抱起他血迹斑斑的袍子,心惊胆战地想了想:“……怪威风的?”继而挠了挠头,诚恳地道:“就是有点血腥。”
谢侯爷沉默不语。
小太监余庆以为他生气了,蹲在轮椅边上劝道:“这也不能怪银烟公子的药不好——今天是您自己非要去御花园的,平白走了那么长时间路,能不犯病么?”
只不过还没走到御花园就犯病了,还让那古小娘子撞了个正着。
谢川流垂眸:“聒噪。”
余庆讪讪闭了嘴,开始老老实实地蹲在轮车边给他家侯爷捏腿,边捏便在心里唏嘘:
正如古小娘子所见,谢侯爷的腿并不是完全废了。
只不过他每次走路都需服用一种名为凝风丹的药物,那药能令他在一个时辰内行走自如,但过后的一段时间里却会头痛欲裂,五脏如刺,更要命的是,他会短暂地忘记一切——
忘记身在何处,忘记所行何事,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据说是种间歇性的离魂症,但只要过了那段时间,记忆就还会回来。
谢川流纤长的手指一挥,深深吸了口气。
就好比今日,在将她从后门扔出去不久以后,自己的记忆就全回来了。
早不犯病晚不犯病,偏偏赶在那个时候。
早知道便换双威风些的靴子来。
“您说您也是,那御花园里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余庆三下两下将锦袍叠好,弄得满手是褐色血迹:“何必在这种时候巴巴地赶着去!”
谢川流抬眼,余庆登时不敢说话了,噌噌噌退到后边将暗卫们送来的信报递给他,然后乖顺安静地假装自己是堆忘了收的瓜子壳。
偏殿里日光沉沉,只有炭炉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谢川流垂眼看着手中的信报,貌似不经意地问:“贺氏那边反应如何。”
“哎呀,亲儿子半死,皇后娘娘肯定就是哭呀!”余庆立即像个被打翻了的话匣子:“只是可怜了那个古家姑娘——皇后娘娘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点了她给二殿下冲喜!”
冲喜?
小太监絮絮叨叨地叠袍子,没注意到他家侯爷的脸色,兀自说道:“后日就要完婚,也不知道干什么非要这么着急,只怕回头二殿下没了,古家姑娘还得跟着殉……嗳?!侯爷?!”
余庆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股极强的寒意,他回过头来见到谢川流的神色,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小太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此刻的谢侯爷实在太过骇人——他半边英俊的脸浸在极暗的光影里,安静得就像个俊美的阎王。
“有意思。”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没入谢川流深黑难测的眼:“这一套玩了许多年,怎么还不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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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沉,天空灿金。
夕阳光辉照满了护国寺的后山,将客居小院照成一片灿烂。
古朴的拱形门洞下,苍松翠柏为衬,一身淡粉色纱衣的美人眼带希冀,再次递出了拜帖:“还请小师父代为通传。”
“您都等了半个时辰了,别再等啦。”小沙弥脸色发红,有点为难:“青容居士在此隐居十年,是从不见外客的!”
山风如水,拂动古嫣微微散乱的鬓发,她话音一顿:“青容居士,是我母亲。”
小沙弥瞪大了眼,啊地一声,没再说什么。一刻钟后,古嫣终于被请进了这小小的院落。
那人就坐在石桌旁,麻衣僧帽,从容平和。古嫣进来时她正在摆粗陶茶碗,古旧的茶壶里倒出一道夕阳。
古嫣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她六岁起就再没见过的母亲。
她老了。
眼中寂静如死,身形枯如槁木,唯独那身僧袍下的美人骨还昭彰着她往日的风姿。
青容居士闻声回眸,在看到古嫣时先是一怔,继而蹙眉向石桌一邀:“坐。”
古嫣没有动,因为她看懂了母亲眼中的嫌恶。
在这个院落的门被推开之前,古嫣的眼泪几乎都要落下来了。她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天知道她有多么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但是不能。
她得撑着古家,直到最后一刻。
父亲早逝,住在护国寺里的母亲就是她最后的依靠,这些年她也做过很多猜测,为母亲为什么从不见她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
而此时此刻,不需多说一句话,古嫣就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母亲讨厌自己,仅此而已。
娇美的小少女走到桌边,却没有拿起那盏茶,飞快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我知母亲在宫中有自己的门路,还请母亲……救我。”
青容听到“门路”二字,忽然笑了。就在落日前的这一刻,忽然间山风积聚,乌云大作,将夕阳最后的光辉吞没殆尽,也吞没了青容。
“若你当真想救两位兄长,答应了与二皇子的婚事便是。”青容淡声道:“他未必就死,你也未必殉葬。”
纵便古嫣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刻仍死死咬住下唇,不肯让泪水在青容面前落下来。
古嫣一忍再忍,转身想走,却终究压不下这口气:“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要这样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你……”她眼眸湿润,下唇泛起细微的抖:“你也觉得是我克死了父亲吗?”
青容背对着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宴宴。”这是青容一生中,唯一一次唤了女儿的小名:“你父枉死,不得往生,我一生寂寂,长伴青灯古佛……这都是因为你啊。”
天幕阴沉,山风骤起。古嫣再也忍受不住,咬着唇角跑下了山。
看着淡粉色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青容终于收回了目光。乌云中已落下细细雨丝,小院里走出了另一名老尼,打伞陪在青容身侧。
“何必对孩子说这么重的话?”老尼念了声佛:“给她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青容垂下眼眸,跛着脚去取小院角落的信鸽。她的腿早年受过伤,每到阴雨日便疼痛难忍。
“别再说这些。”信鸽落下一片灰色的羽毛,被她抬手接住:“时间不多了,去安排吧。”
古嫣一路从那小院中跑开,胸口如被千斤巨石压着,每喘一口气都如同被凌迟般艰难。父亲去世那年她只有六岁,当年大病一场,丢了所有孩童时期的记忆——
是哥哥们将那天的事告诉她的。
说是六岁的自己不住哭闹,磨着下人带着自己去见了远征归来的父亲。父女俩只见了一面,一向身体强健的父亲不知怎地,竟一下就病倒了,从发病到离世不过三日,就此离开了人世。
所以世人都说,是古家那个小阿嫣,克死了她的亲生父亲。
“所以母亲恨我,”她鼻头酸得要命,偏不肯哭:“觉得我是个孽障。”
细雨将鬓边的青丝打成湿黑的一缕,贴在瓷白的皮肤上。风将天地吹得簌簌作响,护国寺上唯一的希望也被断绝,这一刻,古嫣是真的走到了绝路。
她跌在轿前,阿锦似乎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可古嫣耳中只有尖锐的嗡鸣,什么也听不见。
大哥重伤,二哥被擒……难道真的只有给二皇子殉葬这一条路可走了吗?!
冰冷的雨水划过她的脸颊。
皇后想压断她的脊梁,母亲要断绝她的生路,整个京城都想看她零落成泥,粉身碎骨——
他们等着看她的笑话,等着将她埋在泥里,再嗤笑着在尸骨上玩笑践踏。
‘我是五军都督古方明的女儿。’她按住泥泞的地面,静静地想:‘……绝不能就此屈服。’
雨水划过面颊,如同湿湿的泪痕。古嫣朝着护国寺的山顶看了许久,最终收回了目光。
“我还有最后一次翻盘的机会。”美人缓缓将湿润的鬓发拂到而后,杏眼中闪过一点寒光:“阿锦,为我梳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谢侯爷(沉思):“老婆今天不开心,可能是因为我的王袍不大好看。下次要换。”
被掐了脖颈差点就地杀了的阿嫣:“……这是衣服的问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