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高龄丧偶的昆仑黎峰主风风火火赶到十方,一看到爱人瘫软的皮,话没说出来,先吐了三大口血。在场的两个丹修顿时也顾不上验尸,先手忙脚乱地把她救了回来。

黎殊灯摆手示意曲皎不用扶,又走回停尸台旁,两眼直直看着那张已经不成人形的皮。几人都怕她张嘴再喷几口,又不好拦,团团围在旁边。只有许化琉默默从须弥芥子里又掏出一个瓷盂捧在手里,预备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再捞两口金丹器修的血回去研究,被顾潇然连压带打的按了回去。

看了一会,黎殊灯自己转过身来,脸上是一种比伤痛还悲郁的死寂,没说别的,只道:“神识招不来,请诸位协助我,召本命法器。”

筑基以上修士死后,本命法器失主,一般会被师门妥善保管起来,不归山中就有这样一座剑冢。黎曳横遭非命,本命法器散寒剑也失散了,但黎殊灯与他有姻缘印在身,确实可以调动他的本命法器。

众人当然没有不可,傅无凭亲自护法,黎殊灯强撑着病体画箓唤剑,千呼万唤半晌,别说散寒剑,连根毛都没召来。

望着门扉大开却空空荡荡的殿门,黎殊灯没撑住,又是一口血泼红了衣襟。

顾潇然挡住许化琉遗憾可惜的眼神,问:“若我没记错,贵派黎峰主……仙逝的那位,本命法器散寒剑似乎是承自贵派大能前辈,神剑轻易不认主,谁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其炼化?”

黎殊灯似乎是血吐的太多,头晕目眩,强行出关致使她的经脉与骨髓每时每刻都备受煎熬,如同被烧红的烙铁不断捶打炙烤。她猛地转头看向顾潇然,厉声道:“顾掌门何须问旁人?尸体是在你派门前发现的,而且天下仙门人尽皆知,炼化吞并他人本命法器的法门,不正是在你十方吗?”

傅无凭制止道:“殊灯!”

顾潇然被质问也不甚气恼,徐徐回道:“黎峰主,修到我们这个境界的人,亲缘断绝,道侣便如至亲,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不好把哪年的老黄历都拿出来说罢。我派是出过些不光彩的门人,然并非是十方之过,就连当初合剿北原都是我们出的主力清理门户,邪剑斩鲸现在也是在不归山底镇着,我不知道有哪里值得让你怀疑。”

气氛奔着古怪一去不回头,简星粲笑着理理袖口,低着头意味不明道:“黎峰主不先想想道侣生前的仇家、死前的征兆,记这些倒是快。”

整个大殿里温和的不温和的全开始长刺了,只剩傅无凭一个打着扇子圆场:“是,魔修代以秋早已伏法,说这些无益。殊灯也是情急,还望各位海涵。”

“代以秋”三个字好像一把绵软小针,配合“魔修”一起给顾潇然猝不及防地来了一下,她一时有些沉默,连时洇也轻轻偏开了头。

一顿之后,她却道:“不过黎峰主说的也有道理,黎曳之死非同小可,代以秋虽死,摄灵毕竟是天下为数不多能夺取他人本命法器的禁术,我等若捂着不让看,倒有监守自盗的嫌疑了。不如这样,斩鲸剑就在这不归山下镇着,诸位不妨随我一看,是否有人觊觎邪法自然一目了然,也好过案情没破,嫌疑没完。”

***

无寿殿乃是在不归山深处的岩脊中辟出的一处岩洞,说它是殿其实是抬举,山底暗谷蜿蜒而过,仰头最高处的夹缝不是一线天,而是万仞山底黑压压的岩壁。两侧石壁高耸,往上没入黑暗,望不见尽头,将人夹在中间,千丈巍巍,好像下一刻便会倾倒下来。

高阔的石壁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洞窟,往内黑不见底,无声无息地攀附在峭壁上,好似什么东西在俯视窥探谷底中人。阴风带着阴气横过暗谷,扑来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偌大的殿内极静,填了鲛人脂的长明灯无声燃烧,灯烛没有一点摇晃,如同画上去的剪影。

这里是仙门专用于镇压邪物之所,魔修法器、死后暴虐的灵兽尸体与走火入魔而亡的先辈法器等全封在此处,千百年来挤压的戾气冲天,筑基以下的弟子待不满一刻便会伤经损骨。从外面看不出端倪,但暗谷之外,隔着一层山岩便是剑冢,先人羽化后本命法器葬入其中,与无寿殿中邪器戾气两两抵销,将其安稳镇在山底。

无寿殿中森冷昏黑,此时只有一处洞窟口是灯火辉煌的,几十盏长明灯悬在洞窟外,接出一条路连到谷底,灯烛一对一对点亮,通往洞窟内部,照亮岩壁上深达一指的箓文刻痕,与狰狞的箓文中心一柄直插入山岩之中的长剑。

但进入此间的来客没有第一时间去看今日的主角,而是不约而同地瞥向岩壁高处,长明灯所能照见的边界处开凿了此间最大的一处洞窟,高逾十丈的窟窿只被光线摹出一个边,竟连对暗谷的这一侧都是封死的,巍峨石门相合,上面刻满比人头还大的箓文,被双手合握的青铜链纵横锁死,不留一点缝隙。

斩鲸剑窟前,长明灯已点到最后一对,众人或隐晦或直接地收回视线,望向那柄古朴的长剑。

十方上代掌门峥鼎真人仙逝之前,他的师妹长宥真人先寿尽而终,留下一对剑修师姐弟,师姐率先结丹,继任峰主之位,本是前途无量,却在清剿北原魔修时太过深入,遭到魔门合围。她战至本命剑碎,灵台重创,即将陨落雪原之中,但或许是天留一线,竟让她落入一座魔修坟墓,摔到了邪剑斩鲸上。

重伤的剑修在求生本能下开始炼化斩鲸修补灵台,邪剑不甘被驯服,二者在雪原底相斗数日,终是剑修意志非人,在流尽最后一滴血前将斩鲸炼化。

但这就出了问题,斩鲸剑是魔修大能留下的遗物,炼化它相当于得到前辈传承,而这位魔修还不是一般的邪,像一个人只有一个大脑一样,常人只会有一个灵台,斩鲸剑主人却自创一种邪法,能将他人灵台剖出安在自己身上,于是也就能一个人有好几把本命法器,一度在北原横行无阻,但安的灵台太多也有麻烦,那毕竟是别人身上的东西,还有别人神识的残留,魔修就这么把自己给生生弄疯了,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对于继承斩鲸剑的剑修,十方众口不一,已经继承掌门的顾潇然认为她本是诛邪英雄,不应该怀璧其罪,拍板将此事瞒下,令剑修时时清心,不要为邪魔所扰。

然事与愿违,邪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毕竟是与灵台相连的本命法器,饶是剑修毅力惊人,最终也被其所惑,忍不住剖了他人的灵台。开始是魔修的,然后是濒死的修士,最后就是同门。

十方将其遣出师门一路追杀到北原,往后她一直在北原发展,扫清魔修成了又一代魔门之首。其师弟因此郁结成障,放弃峰主之位,恰好邻峰亲传弟子时洇结丹,转峰接任,不久二人便结为同心道侣。

若事情一直这样,剑修可能就与昔日同门彻底分道扬镳,日后人们提起她的名字,只会想起魔首之名。但数年后,她忽然夜袭师门,十方仓促应战,折损十数。紧接着又扫荡小山门数十,从西岭一路荡过中峡,触怒仙门,仙家联合围剿,斩魔将过百,与其战于北原,最终她被师弟谢尉尘一剑贯心,死在当初差一线不曾埋骨的北地雪原,斩鲸剑被十方收回,永镇无寿殿内。

长明灯火照亮岩穴,映出剑柄上旧主之名,“代以秋”三字已经同冷铁一样斑驳,隔着一层年月的蚀障。

顾潇然之所以松口,主要就是因为那摄灵之术实在神奇,一挪一移就能将人身上极要害的灵台移位,连带其本命法器一起收拢。须知法器有灵,却厉害的法器就越有脾气,丧主后要想再收服炼化,须得到其承认。自黎曳从昆仑消失不到半日,炼化过程无论顺利还是相互折磨都决计没有那么快,但摄灵可以做到。

请受镇邪剑非同小可,虽然斩鲸剑已是柄垂垂老矣的暮年邪剑,其上魔气仍不可小觑,恐它暴起伤人,顾潇然已经提前在剑身上补好封印箓文,以自身真元镇压,不许作乱。

请前辈剑也有讲究,代以秋成为邪魔前毕竟是十方门人,请她的剑论理应由小辈来,要按顾潇然的脾气,随便就给它拿出来了,此刻当着外人面却还是要讲点礼,偏生代以秋生前没收过徒弟,与她同脉的谢尉尘也没有,是以只能推给掌门徒弟来干这个活。

顾潇然这人不是不爱收徒弟,只是师徒缘实在淡薄,先收了个男娃,没几年下南疆,才走到南瘴林与中原的交界便失踪了,至今杳无音讯。又遇到个资质上乘的女徒,没筑基便收做入室弟子,一次下山时突然就对那年西楚状元郎死心塌地,断绝仙缘也要下人间与其拜堂成亲,几十年后便寿尽去世了。眼下这个名唤穆子青,筑基没两年,才从外门提进来,已是主峰下独苗苗,人还算机灵,就是少年心性强,爱摸鸟捉虾总爱过背书练剑。

长明灯连到终点,顾潇然与时洇一左一右坐镇两边,看着少年谨慎地御剑而上,一步步走到石窟内,双手端出了那柄陈旧古朴的长剑。

满地箓文自动散开,任穆子青拔出斩鲸剑,恭敬地举到身前,再原样御剑而下。

顾潇然仰头望着徒弟手里的古剑,心想邪剑就是不一样,只看着就让人胸口发闷,转向众人道:“诸位请看,斩鲸剑没有任何异状,更不曾认主,就算真有人掌握摄灵之法,也不会是从十方传出去的。”

傅无凭带头点头,大家纷纷道是是是,误会误会,巧合巧合,十方门风清正,肯定不会行此等……嗯?

“咔——”

很轻细的一声,撞在空旷的暗谷里,回环曲折,被反复传递后没入昏沉的黑暗。

顾潇然猝然转头,穆子青整个人已僵成一尊木雕,双手一动不敢动,像捧着什么烈焰炮竹,低头惊愕地瞪着自己的手。

一直沉静安稳的斩鲸剑突然在他掌心簌簌一动,一声轻响,薄韧的剑身裂开一道发丝宽的裂隙。

“咔咔——”

像被蝼蚁蚀去第一口的堤岸,万顷江河以放慢千百倍的速度缓缓倾倒,大势已去,不堪挽回,巨浪势不可当悍然喷涌而出!

斩鲸剑就在众目睽睽十八双眼睛的注视下,碎成了八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