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十九无声地推了门进去,垂着眼往里走。
屋内当中一方黑檀镂雕镶理石八角长案,其上堆满许多金灿灿的章折。有几本滑下的摊开几折页落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墨字上覆了寥寥几笔漫不经心的朱砂批注。
重新换了干净云缎广袖长衣的谢逐临坐在案后,修长指骨执了长杆紫毫笔,随手落字。
吾十九不敢乱摆出在外头那副没个正形儿的样子,立正站得直挺挺,不动声色地溜着眼睛往自家大人脸上觑。
平静无波的老样子,瞧着反正不像是心情很好。也不知道是朝堂上那群老匹夫又搞幺蛾子了,还是因为之前任姑娘的事儿?
吾十九独自琢磨半天,眼瞅着自家大人眼皮不抬地批阅过一本又一本章折,心里头渐渐开始打起鼓来。
他试探性地汇报道:“属下已经把任姑娘送回任府了。大夫说了,姑娘的手只是些皮肉伤,没有伤到经络,不影响之后的作画生活之类的。”
谢逐临面色不变地抽出一本新的章折打开。
见自家大人没有回应但也没叫停,吾十九自觉自己说对了方向,硬着头皮继续道:“属下按照大人的吩咐带任姑娘去好好看伤,所以直接拿牌子请了徐御医出来,给姑娘用宫中的御布包扎好了,还开了最好的金疮药。”
听到“御医”二字,谢逐临纸上墨迹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笔走龙蛇。
“不过任姑娘听说是御医之后好像有点惴惴不安的,似乎不太愿意接受这等医治,害怕给大人带来麻烦。回去的路上我就一直宽慰她,说咱们大人在京都那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叫她只管安安心心地养伤。”
吾十九讲得渐入佳境,眉飞色舞地拍起了马屁。
“大人您瞧瞧,任姑娘不仅探案上智勇双全,在生活中也心细如发啊。请个御医这样的小事儿,她还会主动关心大人会不会受到弹劾,真是秀外慧中,德容兼备,志洁行芳……”
“咳。”
吾十九越说越跑偏的话儿被他的清咳声打断。
谢逐临抬笔在纸上一抹朱红勾销,声音凉薄:“你的腰牌,出去后交给十六。”
吾十九:!
这是要没收他第一部卫的腰牌?不是吧,他今儿还拿腰牌给任姑娘请御医立大功了呢,怎么就要罚他?
……等等,难道他会错意了吗?其实自家大人待任姑娘并没有优待几分的心思?不应该啊,一直挑剔有洁癖的大人今天还抱了任姑娘啊。
但是他这一通汇报,大人也没点表示,好像又对任姑娘完全不关心。
吾十九原本笃定的脑子登时一片混乱,他瞧着谢逐临依旧平静的神色,心中懊悔不已。
早知道就不乱提任姑娘了。完全使错了劲儿啊。
吾十九焉头耷脑地拱了拱手:“是。”
“大人若无其他的吩咐,属下就先退下了。”
等了半响,见案后的人似乎又沉浸在认真批阅章折中无暇搭理自己,吾十九便行了一礼,自个儿步伐沉重地往外退去。
刚推开半边门,屋内忽地又传来低沉清冽的声音。
“石门桥的案子,你亲自去跟。”
吾十九差点在门口左脚绊右脚,有些愕然地回头。
不是吧?他堂堂第一部卫,常年坐镇衙察院和直接随行大人身边的侯府亲信,居然被派去监察一个大理寺的案子?
谢逐临淡淡地继续道:“还有今日从漫水阁抓出的人,审理你直接插手。”
“告诉任阮,这个案子结了之后,来高楼为我画像。”
语气平淡地吩咐完,他面无表情地再次低下头,执起笔在摊开的章折上批下一个大大的叉。
徒留又一次头脑混乱的吾十九在门口呆若木鸡。
吾十九努力消化着自家大人的吩咐。
这意思,是让他帮着任姑娘速速把案子给解决完,然后把人拐过来给衙察院把那十九幅像的债结了是吧。
所以说,大人究竟对任姑娘是个什么态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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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府。
桌前点了一豆灯火,映的空荡的小房间里昏黄的光影摇动。任阮坐在床前,怜惜地为脸色苍白紧闭双眼的小蛮掖了掖被角。
自从小蛮从医馆被送回家后,还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
尽管大夫说除了后脑勺的击打伤,和脖子胸前后背的勒痕之外,身体其他只有些无甚大碍的摩擦和划伤。但是由于后脑的伤大约是积了淤血,若要伤者清醒,还不能说准。
于是借助小蛮为陈文山画像之事,只能后推了。
如今任家没了能服侍的丫鬟,反又添了一位卧床的病人,邻居们纷纷叹息,私下说当年的一方富商现下只怕连个家都难以支撑下去了。
任阮对这些或可怜或看笑话的议论不甚在意,反而雇了个不多事又话少的邻居赵嫂子来家里做饭,帮忙照顾小蛮和任父。
赵嫂子手脚麻利,天还不亮就来了任府,将早点做得香气扑鼻。
由于债务之事仍不清不楚,家中又生变故,任阮索性从大理寺搬了回来,以便照料。
循着食物的香气推开侧门进去,便见桌上已摆了热气腾腾的笋泼鸡丝面和薏仁粥,并一碟红糖栗子糕,一碗麻酱煎馄饨。
恢复许多的任粤彬已经坐在桌边看报了,见任阮进来,慈爱地唤她过来:“阮阮,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今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举起手给任父看。原本包得严严实实的手现在只需要在掌心缠两圈纱布了,细嫩的纤纤手指已经可以露出来,日常持笔执筷都还算灵活。
不得不承认,御医院的药膏药粉的确疗效非凡。
“如此甚好。”任粤彬心中稍宽,将栗子糕和煎馄饨都推到她面前来,“你素来爱吃这个,我特意嘱咐了赵嫂做了,你尝尝。她的手艺竟是不输给珍味斋。”
任阮夹了一块栗子糕,果然香栗和焦糖的气息浓郁诱人,入口松软,甜而不腻。
她不禁也称赞了几句,四处瞧却不见赵嫂的身影,便问道:“赵嫂子已经回去了吗?”
“她把院子里收拾好,便去照顾小蛮了。”任粤彬回答完,便有些欲言又止地放了筷子,“阮阮啊,为父……有些事儿想问问你。”
察觉到任父严肃起来的态度,任阮也放下筷子正色道:“您说。”
“你陈叔——陈文山,当真是杀人案的凶手吗?”
“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十有八九他是脱不了干系的。”她斟酌着用词,“但就大理寺现在查得的线索,那四张凶手易容画像的脸,都取自当年咱家与陈文山的那个珠宝阁中之人。”
任粤彬沉默了一会儿:“听闻在漫水阁抓出了一个凶手,可是他?”
“现下人应该还在大理寺的审讯室里,也不清楚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她回忆着那人,“我虽见过他,却不能确定他是否有易容。而且我也不知道陈文山究竟长什么样子。”
若说从之前她总结出的凶手易容习惯来看,这人的脸倒也有些沾边。
但如果她听到的脚步声那位才是易容之人的话,这被抓之人的沾边之处就大概只是因与那凶手长期相处,潜移默化地在其易容上存在一些影响罢了。
也不知漫水阁后来到底搜出来另外一人没有,先被抓的那位在此案又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您也别太操心这案子了,还是养好身体要紧。”见任父眉头紧锁,任阮安慰道,“我一会儿就去大理寺打听打听,得了新的消息就回来告诉您。”
被送回家后就和案件的进展断了联系,大理寺又将消息封锁得死死,她心中也很有些焦忧。
言罢,她也顾不上再多吃几口,站起身来便准备去更衣出门。谁知大约是这些日子奔走劳累太多,任阮一起身便头晕脑胀眼前一黑,忙撑着桌子缓了许久。
任父吓得连忙过来扶住:“阮阮,你可还好?”
“无事,只是一下子起急了。”她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拍了拍任粤彬的手臂。
“爹爹听闻你为了救小蛮,还从高楼的窗户上跳下来。真是胡闹!”任粤彬看着爱女愈发瘦削的尖下巴,心中酸楚,“现下家中还有爹爹在,你说你这么拼命做什么!”
他爱怜又强硬地把任阮重新按回桌边:“好不容易着家了,早膳也不好好吃,还不快些多吃几口。”
在任父灼灼的目光下,任阮只得又拈起勺子,喝了几口热腾腾的粥。
瞧着她如今一身布衣的纤瘦身形,任粤彬很不是滋味:“大理寺辛苦,阮阮若是吃不消,日后咱便不去了。待爹爹身体大好,带着阮阮回苏州重新开始。爹爹一定能让你再过上好日子。”
等等,那她还怎么在京都大理寺大展手脚。
任阮差点呛住,但也心中一暖:“您别自责,画像也是我热爱之事。”
“能够画像协助大理寺破案抓住真凶,为那些冤者死者讨回公道寻得真相,亦是是我心中所追求的。”
望着自家娇娇女儿眼中闪烁出坚毅的光芒,任粤彬喉头一哽。
从前只知女儿爱琴棋书画,却不晓得如今她已长成能够用画笔为黎明百姓指画光明的模样了。
“好,好啊……”任粤彬强忍下纵横的老泪,不愿再对误入歧途的昔日老友抱有侥幸了。他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开口道:“阮阮啊,其实……我这里有一副三十多年前我与陈——”
任府门口突如其来的喧哗和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任父接下来的话。
任粤彬有些不安地站起身来叫赵嫂:“是什么人来了?”
赵嫂赶忙从小蛮的房间出来,小跑到院子前开门。
任阮顾不上这不速之客,直觉任粤彬接下来的话不同寻常,抓着他追问:“爹爹想说什么?您有一副什么?是关于陈文山的吗?”
然而门一打开,一群面色不善的衙役便冲了进来,彻底打断了任粤彬之后的话。
那为首的衙役掏出传唤令,厉声道:“任粤彬,有人举报,你与石门桥案凶手有所关联,经查属实,现传唤你至大理寺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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