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傅氏集团曾经在全国很多城市修建的那些追求奢华、富丽的高档别墅区,在北京的聚松公馆反而显得低调内敛,设计风格清朗简单,隐藏在绿化丛之中的别墅从围墙外几不可见,连大门处也几乎毫无装饰,只有全球顶级的安防系统在悄然工作。
铁门徐徐打开,迈巴赫齐柏林缓缓驶入公馆深处,傅南商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突然说:“土豆、西蓝花、虾仁……让小方准备这些菜吧。”
“好嘞老板,一会儿送你到了地方我就给小方打电话。”
“老韩,一会儿你把车开走吧,我走的时候从车库里随便开一辆就行了。”
中年男人担心地看了一眼后视镜,只看见傅南商平静的侧脸。
“老板,今天晚上看着是要下雨,还是让我在这等你吧。”
“不用了,你早点回去。”
看着自己的鼻息落在车窗上成了一层白雾,傅南商把声音放缓:“老韩,有人在等你的家,是个好地方,早点回去吧。”
几米之外灯火辉煌的宅邸,在很多人眼里也是傅南商的“家”。
在他心里,却跟“好地方”三个字毫无关系。
走进大门的时候,傅南商恍惚能听见脚步声回响在自己的心上。
“南商,你回来了?”
与外表的低调沉肃不同,聚松公馆12号的傅宅里富丽堂皇,路易十四和维多利亚的风格交相辉映,明代山水盘踞金框。
曲玉站在大厅中间的水晶灯下,笑着看向自己的儿子。
傅南商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大厅里的人。
那人笑着说:“南商,听说大嫂要出国了,我来送送。大嫂,在国外你也不用担心,我在意大利也有朋友,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联系他们。”
“是我没用,什么都做不好,到哪儿都得让你们关心我,南商,你回来得正好,你小叔叔身体不好,我走了我之后你要好好照顾你小叔叔。你现在虽然是集团的董事长,可说到底,傅氏是你小叔叔的心血,你要用心经营,对得起你小叔叔才行。”
曲玉双手放在小腹处,站姿端庄像个女管家。
傅雪辰安坐在轮椅上,仿佛他才是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主人。
这是傅南商看惯了的样子。
“东西收拾好了吗?”他径直问曲玉,他的母亲。
曲玉皱了下眉头:“南商,你小叔叔……”
傅南商索性连她也不问,看向一旁替他开门的中年女人:“吕阿姨,我妈的行礼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吕阿姨面带微笑,“老板你晚上吃饭了吗?厨房还炖着猪蹄尖儿,拌了西芹百合,我再下碗面就行了。”
“你别忙了,我都吃过了。”傅南商自己双手放在大衣兜里,一副不愿久留的姿态,“张叔准备好了我们就走了,您收拾一下厨房也早点走吧,今天晚上有雨,打扫卫生什么的明天再说。”
看见自己的儿子回了家就只顾着和佣人说话都不回应自己的关心,曲玉难过得低下了头。
“大嫂,南商这几年说一不二习惯了,其实还是关心你的。”
“雪辰,你别说了。”曲玉苦笑着摇头,“他是我儿子,他怎么想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儿子大了,有钱了,掌权了,也就觉得我烦了。”
谁也不是聋子,彼此说的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吕阿姨小心地看向傅南商,只看见他一脸的冷漠。
曲玉见无人接话,往门口走了几步:“南商,你来得正好,我还想跟你说说,我去了国外,这个房子就空下来了,你小叔叔现在身体不好,你奶奶又病着,他一个人住在外面我实在不放心,不如就让他搬回来,这也是他住了三十年的地方……”
“二叔。”傅南商的声音冷冷地砸在地砖上,像是很多年里慢慢凝成的冰,砸出来的声音都是闷的,“原来你是无处容身来乞讨的,聚松公馆的水电费太贵,你恐怕住不起,不如在公司申请一下租房补贴,我之前住过七百块一个月的房子,不仅便宜,还人多热闹。”
傅南商身形高大,他穿着黑色的大衣站在灯下,像是一道嚣张的影子。
曲玉忍无可忍:“南商,你怎么这么跟你小叔叔说话的?!你从小到大,我有这么教你吗?!”
傅南商仍是不看她。
他只死盯着傅雪辰。
傅雪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缓缓说:“南商,我知道你对我有误会,我只是听说大嫂要走了就来看看,俗话说长嫂如母,大嫂对我比我妈也不差什么。我每次来她都给我泡茶,以后不能喝了,我会想的……”
“长嫂如母?你会让你妈蹲在地上捡饭粒吗?还是你会让你妈跟个仆人一样站着跟你说话?你会让你妈下雨天给你擦车?傅雪辰,你能用我妈来伤害我的时候,你就说长嫂如母,你还是傅家小少爷的时候,你说我妈是个来你们傅家骗吃骗喝的乡下女人,你以为我会忘了吗?”
窗外起风了,树影乱摇。
傅雪辰仿佛没有生气。
曲玉已经气急了,声音尖利得像是刀刃:“南商,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有谁被一刀捅在了心脏上?唇齿间血气喷涌?
看着傅南商脸色苍白,傅雪辰的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个笑。
他用他的笑容告诉傅南商。
“你看,我永远可以这么伤害你,你根本无力躲避。”
……
秋天的最后一场雨酝酿了很久,从黄昏时就阴云沉沉,到了晚上十点才终于落了下来。
还没开始供暖,楚上青披着白色的羊绒披肩走到客厅给自己调了一杯混着热牛奶的百利甜。
风带着雨水细细地落在厨房的窗子上。
她看了一眼窗外,端着热酒回到了温暖的床上。
在她的楼下,车灯熄灭,有人挣扎着从车上下来,趴在绿化带上抠嗓子。
雨水打湿了他的大衣和头发,最终他什么都没吐出来。
从那个房子里沾染的污浊腐烂的气息好像又被他的身体给吸收了。
抬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窗子,傅南商没有立刻回到车里。
站在这,他可以假装自己是干净的。
风和雨都是冷的,电话响起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似乎已经被冻僵了。
看着来电显示的“楚上青”三个字,他愣了一下,有些笨拙地转身,匆匆忙忙回到了车里。
胡乱搓了搓冰冷的脸颊,他才接起了电话。
“我刚刚看书,看到了很有趣的一节,你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吧,我念给你听?”
电话里,楚上青的声音不容拒绝。
傅南商向后靠在椅背上,对着后视镜露出了自己看见都觉得陌生的笑:“好啊,我正好快睡了。”
“我长大的时候大概是忘了带着脑子一起长的,于是脑子就被我留在了很小的时候,对此,我是有证据的。看见花的时候我会傻笑,看见鸟我也会跟它打招呼,那些威严沉默的人,我总觉得他们与我不是同辈,唯有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哈哈,他们上学的时候怎么忘了叫我?夜深人静,我听见脑子跟我抱怨,你怎么长得这么快?一下子就成了大人?昨天那个人欺负了你,你怎么不让我去跟他打一架,是不是看不起我?人怎么会看不起自己的脑子?我当然是看得起的,于是安抚它说:‘你可是我的脑子,要有大用处,不能打架。’我的脑子就信了,果然是有着还没长大的稚气。”
身上的水汽缓缓蒸腾,没有开暖风的车上,四处玻璃都是雾气。
小小的空间变得更小。
楚上青的声音并不悦耳,她在工作的时候能做到说话不疾不徐,其实也是下苦功练出来的,此时她读得很随性,勉强没有变成毫无感情的产品宣讲,伴随着窗外的雨声,有了些凛冽的清澈。
傅南商终于打开了暖风机。
他怕自己会咳,打扰了楚上青。
楚上青还在继续读文章:“我的脑子太小了,记住的不开心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是得不到的糖果,无法露出的笑容,和父母不耐烦的拒绝,这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呢?明明我在长大的时候遇到了那么多糟糕的时刻,脑子却不肯记住,只紧紧攥着那点小小的不快。‘你可以买糖果,你可以笑,你可以不在乎别人的拒绝,因为你长大了。’脑子对我说。”
好像是很轻快的字,不应该比外面的雨更有分量,落在傅南商的心上却是沉重的。
傅南商的眼前渐渐朦胧,是雨水顺着他的发丝进了他的眼睛里。
“楚上青……”他轻轻把三个字念出了声。
楚上青对他来说是什么呢?
是那个很轻易地,背对着世界,面对他的人。
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一点点明白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是他曾经得到过的,直到她出现。
理直气壮,生机勃勃,成了长在他花园里的花,又成了他的剑与盔甲。
小小的狼崽,有那么温暖的毛,愿意借给他取暖。
“心情好了吗?”
“好了。”傅南商说,“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楚上青却没有说晚安。
而是说:“滚出来吧。”
傅南商愣了下。
他左看看右看看,小心打开车门,看见十米外有人撑着伞,穿着白色毛绒的披肩。
黑色的发在夜晚的湿风里偶尔招摇。
“上去,今晚睡客房。”
傅南商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楚上青的身前,手里撑着伞遮着两个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车:“你怎么知道我在;拖鞋湿了,楚上青皱着眉头转身往家走:“我出门倒垃圾看见了,心情不好要找人陪着就开口,在我家楼下玩自闭,还淋了雨,你是想明天发烧让我给你重新做行程?”
“不是。”
傅南商看了一眼楚上青露在外面的小腿:
“我怕打扰你休息。”
“按五十倍算加班费,我躺在ICU也会起来的。”
女人的背影很冷漠。
却像是一团火焰。
傅南商亦步亦趋,脚步越来越轻。
收了伞走进电梯,他们两个人之间好像只隔了一个拥抱的距离。
傅南商有些口干舌燥,他没话找话:“你刚刚读的书呢?”
楚上青表情冷漠:“我现写的。”
用了高考作文55分和优秀毕业论文的全部功力现写来哄他的。
走出电梯的时候,楚上青的脸微微有些红。
男人终于忍不住,他上前一步,抬手摸了摸楚上青的头:“我觉得你脑子挺好的,是长大了的好脑子。”
女人掏门卡的动作顿了下。
她突然很想把这个家伙关在外面,管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