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间一到,楚上青和平时一样离开了收拾整齐的工位,坐着直通顶楼的电梯到了地下一层。
除了楚上青骑得那辆黑色的雅马哈R1之外,傅南商还指派了一辆阿斯顿马丁的V8Vantage给她日常代步,可惜晚高峰的的拥堵让讲究时效的楚秘书毫无开车的炸街的想法,只要没有狂风大雨,她还是更喜欢自己的黑色铁马。
所以大多数的时间里,这辆酒红色的豪车都是在傅氏大楼的专属车位上吃灰,由专人负责按时清洗和保养。
今天,楚上青难得的坐进了车里。
对着后视镜看了一眼,她解开长发,用手指重新整理,蓬松像是海草一样的长发被松松挽在脑后,只剩一点碎发成了额前的两缕。
好像还不错。
启动车子,她驱车前往和宋沁雅约好的地方。
“给,你要的数据模型已经做好了,你回去看看要是有问题再联系。”
“谢谢。”
楚上青接过硬盘,放进包里。
“跟我客气什么?”今天的宋沁雅手带玉串,颈上挂佛,约楚上青见面的地方也是某家人均三千+的西餐厅,尽显土豪本色。
她本来就是土豪,不提现在的赫赫名声,当年一起创业的时候傅南商投了一百万,研究生还没毕业的她从家里拿了二百万投了进去,可以说是项目最早也最大的投资人,第一个项目黄了,她又从家里借了二百万,足见她的家世确实是钱味儿十足。
手上扒拉着帝王绿的串子,宋沁雅熟门熟路点了她评价最高的套餐,笑着对楚上青说:
“要真说谢,还得我谢你,陈章涵那孙子跟头倔驴似的,听说傅小南前几天去给他顺了几把毛儿,现在也不那么较劲呢,要不是你,谁能让傅小南去给驴顺毛儿?”
她面色有些红,在等楚上青来的时候她自己已经喝了半瓶干邑。
“我也没做什么,身为秘书,帮助老板协调和合作伙伴的关系是应该的。”婉拒了餐前酒,楚上青喝了一口果汁。
“可拉倒吧,能干的秘书可多了,像你这样的全国能找出几个?我跟傅小南认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用手指在太阳穴比划了一下,宋沁雅笑着说,“每次他的脑子只有一半能用,这一半多聪明,另一半就有多蠢。”
楚上青垂下眼睛没说话。
宋沁雅自己笑歪了身子:“也只有你一直护着他,要是让我去给他天天这么做秘书,我早就一枪崩了他再自首,坐监都比你这样松快。”
“个人性格不一样,我还是喜欢流程化的工作。”楚上青笑着说。
“哈哈哈!唉,知道你喜欢的是这种工作,喜欢赚钱,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喜欢傅小南……啊不对,就他这样的傻逼,也就个皮相能唬人,谁认识了九年还会喜欢上他呀?我这真是酒喝多了。”
宋沁雅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正好上菜了,楚上青看着面前的牛排,顶级的熟成肉眼牛排,大理石纹路很美,足够厚实的铁板让牛排表面有充分的美拉德反应。
带有甘甜气的油脂香气丝丝缕缕。
是浸透了金钱的味道。
她和傅南商已经认识了九年。
十六岁的夏天,开学就要上大二的她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学校里打工,老师让她申请助学奖学金。
有一个同学跟她说他家里很困难,希望她把奖学金让出去。
就在她几乎要答应的时候,一个一头红发的高大男人从绿化带里跳了出来:“你丫要拿我做的东西两头骗啊!早知道你是这种骗子我也不给你做!”
十九岁的傅南商,在她的眼里确实个傻X,甚至可以说是个疯子。
在很长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和这个人会认识,完全是孽缘。
大二的时候,楚上青在学校外面一家餐馆打工,六十平不到的小楼房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近,电线遮天蔽日。
她在那第二次看见了这个“疯子”。
“楼上,一份蛋炒饭!”
几张破烂烂的一块钱票子卷成卷从楼上被人扔了下来。
她捡起钱,仰着头只看见三楼的窗子里似乎有人。
用塑料袋提着四块钱一份的蛋炒饭上楼,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她在心里默背着刚从图书馆看到的史书篇章,耳边依稀还是书本翻动的声响,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满是油污的铁门前。
“炒饭是吧?”
有人拖着拖鞋走出来,一头耀眼的红头发在昏暗里刺得人双眼发疼。
对方也认出了她。
“小蘑菇头?!你干嘛?我跟你说,Police……警察、警察叔叔可是已经找过我了啊!”
心里翻动的书页散落一地。
把炒饭一丢,她转身就跑。
“唉?!”
十六岁的她吓坏了,一个“疯子”离她打工的地方这么近,是她预料之外的危险。
她想离危险更远一点,可是暑假到处都是打工的,她年纪太小,形象又不好,这家店,老板阿姨是她的老乡,钱给的不多却能包她两餐,她晚上去做家教回来太晚,还能借住在店里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帮工一起睡。
说实话,她舍不得换掉这份工作。
她硬着头皮继续去打工,上午十一点店里还没来生意,又是一卷钱从天而降。
“楼上,蛋炒饭一份。”
帮工姐姐在包饺子,帮厨在切菜,老板阿姨在清点酒水。
她看着那卷区区三块钱,觉得自己是落进了陷阱里的兔子。
巨大的惶恐攥住了她。
她不是个爱幻想的人,她习惯孤独而务实地生活,习惯精打细算地筹划自己的付出和得到,可在那一刻,她想的是,她会因为三块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而不被人知道。
不会有人知道,也许老板阿姨在忙昏头的时候会想起有个不会说话的小打工人,也许帮工姐姐会犹豫要不要给她留门,也许厨子大叔会多装一碗饭又扣回电饭锅里。
开学的时候,老师会在点名的时候给她画个叉,同学对着她的床铺也会说似乎少了个人。
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也就仅此而已了。
于是,她在装饭的时候,偷偷把一把刀藏在了身后,
“你丫可别再扔了啊!”隔着铁门,一头红发的男人双手插在裤衩兜里,“饭挂门上,你走吧。”
门真的很低,楚上青在九年之后都记得,那扇铁门衬得红头发的男人高大如同困兽。
困兽自愿站在笼子里,同她保持距离。
她是安全的。
把饭挂在门把手上,她听见“当啷”一声响,是刀从她身后掉了下去。
捡起刀,她一口气冲回了楼下的店里。
鼓起勇气抬头看,只看见三楼的窗子是开着的。
雨滴穿过无数重的电线落在她的额头,大雨突如其来,在人们的呼喊声里,那扇窗也关上了。
她还是安全的。
“有时候,他是太聪明了。”二十五岁的楚上青声音沉沉,她没喝酒,脸颊上却有丝丝的绯红,“他太聪明了,想得太多,所以显得有些傻。”
“嗯?谁?”宋沁雅眼带酒晕。
是那个——总是在别人害怕的时候主动站在铁门里的人。
楚上青笑着将一块肉放进嘴里。
将喝多了的女人交给她的生活助理,楚上青婉拒了别人要送自己回家的邀请,走向了酒红色的阿斯顿马丁。
一滴雨落在了手背上。
她停下开车门的动作,抬起头,透过绚丽的灯光看向黑暗的天际,翻滚的灰色云朵在降下属于秋天的雨。
整整半个月了,自从知道“剧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规划着属于“未来”的每一步。
她计算着自己的每一点可能的所得。
她甚至根据自己记录的数据让人制作数学模型来推算未来多种建材期货的价格变换乃至世界经济的发展曲线。
她告诉自己要向前看,要接受离奇而又会存在的“概率”。
她无比清晰地知道在“未来”,她会让自己一步步退出傅南商的人生。
可是在这场秋雨里,她恍惚了,她问了自己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她愿意吗?
她是真的、真的曾经非常非常喜欢傅南商。
她曾经地怨恨这个世界的荒芜冷淡,她恨这个世界有过漫长的历史和无数人,却没有人能看见她。
只有这一个。
只有这一个人,他总能看见她。
她得不到他。
雨水落进了楚上青的眼睛里。
她双眼模糊,仿佛看见了一只手,张开在她的头顶。
“怎么停在这了?别看啦,下雨是看不见星星的。”
楚上青猛地回头,看见了手的主人。
穿着花衬衣的男人小心站在她的身后。
“傅南商。”
女人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拉向自己。
男人还在用手护着她的头顶。
只有眼神,不小心撞在了一起。
去他爹的剧情!
“楚上青……”
“你为什么会在这?为什么你一直在?”
为什么每一次我想放弃的时候你都在?
身后是车水马龙,秋雨簌簌夹着风,楚上青在这一刻像个义无反顾的战士:“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都在?”
“我、我和我奶奶在这吃饭。”
傅南商指了指自己身后。
撑着伞的老太太一头银发,笑眯眯地对着两个年轻人挥了挥手。
楚上青果断地抬起脚,恶狠狠地踹在了傅南商的腿上。
在男人的惨叫声里,她转身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