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四周人退庭院门口,院下无人时,姜瑶敛瞳:“泉州。”
“什么?”
“你还可以,去泉州。”
姜瑶叹息:“当然,不是无条件的。”
她指向她心口。
“阿骨儿会在你的心肺种下蛊虫,你将永远不能离开她百步,也无法透露出半点关于寒毒的消息。你应该知道她真实年龄,不必惦念要如何糊弄她。”
梅玉的脸霎时雪白,只问:“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姜瑶视线略过屋顶上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小心望着她们的黑鹰,笑了下。
“架子上的信鸽总是在少,葫芦儿性情看起来凶,却从来不会吃本宫不许它吃的东西。”
她说着,放平了心境:“你没将这个消息送给穆元吉,和州那次,也没卖出阿让的情报。本宫都很高兴。”
“如果你逃了。银龙卫确实会在城门口杀了你。但是你没有。”
姜瑶扶着她起来:“所以,和孙绝他们一起去泉州吧。”
很奇怪。
按照她一贯的性子,会杀了梅玉。
可是这一次,竟犯起妇人之仁。
……为什么?
因为她和聂让,有相似之处吗?
长公主不解,心却战胜了理智,做出看似并非最优解的选择。
她用力拍了拍她的肩头:“梅玉,十六年的侍奉与情谊,换一条不致命的消息,本宫姑且能忍。”
莫名的,梅玉鼻翼一酸。
原来她做了什么,殿下一直知道。
所有纠结痛苦,不过她眼中不过尔尔。
姜瑶拱手算一礼:“祝君此去,不再相见。”
梅玉长久失语,不在说话。
长公主离开院子前,看了眼上空上弦月:“还不曾问过你的真名,有吗?”
许久之后……
“梅玉,殿下。”
她带着隐隐泣音:“奴婢,奴婢就叫梅玉…梅玉知错。”不求原谅。
梅玉一时间想起了很多,又似乎没想到什么。
只是忽然记起上一次和殿下出行去白豸山庄,在车上的欢乐热闹。
姜瑶叫来暗卫,押送梅玉去白豸山庄,同她勾唇:“永别,梅玉。”
月挂高空,黑鹰夜间精神抖擞,落在屋顶盯着下方人来人往。
今日的建康格外喧腾,长公主遇刺、李府查封、永宁郡王入狱、穆元吉遭软禁,一连串的事情噼里啪啦。
尽管不知具体,但明日的老百姓的谈资定和朝堂的参折一样热闹。
子时姜瑶才处理净了尾声,将一切初步敲定,只待大理寺走流程。
洗漱之后,她抱着手炉躺倒在软塌上,旁边没了一贯随侍熟悉的人,她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你们都下去。”她招了手,让随侍的仆妇退下。
新补的妇人异常听话,从不敢置喙长公主的决定,二话不说,便退了。
“……”
姜瑶披着小羊毯翻身,将枕下的镜子翻出来。
她摩挲着手中镜面,视线在触及右上角新添的一道从上裂至下、几乎贯穿神镜的狭长裂纹时顿住。
立即沉下眉,拂过裂隙。
上个月碎开的?
不对,若是这么长,当时就应该发现。
以她这些年来对镜子的试探和理解,当某件事和未来出现偏差时,镜面就会裂开缝隙。
如果这种偏离越来越大,这道缝隙也会跟着越裂越开,向外延伸。
她应该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吧。
硬要说什么不对之处……
姜瑶仔细思索着一切细节,猛然惊觉。
——她将本该辞走归乡的聂让托给了赵羽!
不,似乎哪里不对。
姜瑶揉了揉额角。
如果镜面的碎裂事情和阿让有关,那她的计划就不一定严丝合缝。
北疆,就一定比建康安全吗?
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还记得,阿翁怎么死的吗?
姜瑶凝眉,屈指,最终在镜面缓慢勾勒出金痕,第二次写出熟悉的名:
——大赵长阳侯聂让
这是她已拟定的诏书,盖好了玉玺,就放在她书房底暗室里。若有时机,王定生会接到她的遗信,替她取出并公布于天下。
也算了解当初的承诺。
既如此,再看一次吧。
希望就此安心。
铜镜裂了两条缝,所幸不碍观瞻。
这一次的场景,很长,甚至周围时间也有所凝留。
金芒渐渐淡去,长公主看见了远方从未见过的奔腾河道与不见边际的关中平原。
玄甲卫持刀驾马冲杀平原,怒吼声鼓声齐作,踏碎了山峦长河。
黑甲将领持玄刀驾马,黛蓝披风,面容冷峻,脸上带血。
是阿让啊。
姜瑶下意识微微笑起来,细细打量着他这一身行头,笑意更深。
确实威武。
他左手持刀,刀锋如影,自敌阵间杀了个来回,马背上便多束着三颗血淋淋的头颅,竟是鲜卑首将。
“穆元巍已死,随聂将军冲锋——”
军气大振。
“聂让——”敌军有人指着他怒喝,“你身上淌着勇士的血,为何甘做汉人走狗…”
狗字未来得及出口,黑芒一闪,视线扭曲,天地掉了个个,紧接而来便是窒息与无尽的漆黑。
人头滚滚落地,血喷射在地,杂着黄沙混成一团。
枭首不过一刀。
这还是姜瑶第一次见到聂让如此直白,往日刺客来袭或遇伏反击,他多使袖中箭,极干净,不会有一丝血让她直视。
聂让随手抹去脸颊鲜血,只一甩刀尖,肃杀之气经久不消:“继续追。”
兵败如山,北周众兵四散溃逃,平原上漫天黄土。
靠河道处,北赵设了一处营帐,宴飨,今夜星斗满天,天穹摇摇欲坠,士卒围着篝火,听九河涛涛,面带即将归乡的喜色。
姜瑶看了眼天上岁填双星,齐在。
她死后四年?
再大致测算了一下位置。
能到这里,聂让至少领士卒北击了千里,打下贺兰山以东的整个河套平原。
有这样一个天然马场,自此大赵退可守陇北,攻可进狼山,而鲜卑远遁于阴山以北,起码二十年才能缓过劲。
比她预料的,还要早得多得多。
功绩,也壮伟得多。
聂让,头功!
当封万户侯!
见此情此景,长公主忍不住跟着篝火边碰盏的士卒一齐笑出声。
笑完感慨。
是她浅薄了。
原来聂让本就属于战场,倒是她拘着了他这颗宝玉。
该早些送人去的。
军士都在喝酒,聂让只喝着腰间水囊,火光下,总是无太多表情的脸上,也忍不住浮出一点很淡的,很温柔的笑。
士卒们见他笑,直呼难得,大胜砸昏了脑袋,一个副将站起来开侃。
“聂将军笑得这么开心,是想起了谁家的小娘子?”
“你不要命了!聂将军的相好也敢打听。不怕将军罚你加练啊!”
“喝,这都要回程了。还不能问问?人家幽州那边的赵大将军都娶妻成家了,咱们将军可不能落后。”
出乎预料,聂让没有训斥,只摇头:“不是相好。”
“嚯,聂将军你耳朵……你捂我嘴干什么!”
“救你命,别叽叽歪歪的。”
将士们顿时来了兴致,营子里的男人八卦起来,比坊间妇人闲谈还来得精彩。
今日大胜,将军可不会真的提刀收拾他们。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追问,聂让都不肯说对方究竟是谁。
难得放纵,一群大老爷们喝酒喝得过劲,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只有聂让坐在篝火边上,依然清醒。
深夜静悄悄的,只有火星噼啪和震天鼾声,篝火蹦出一点儿碎芒映在那双漆黑的瞳中,有几分痴了。
他环顾四周,仔细听了这群人的息,确认没一个醒着,才从怀里心口很小心地掏出了一张清洗净的云纹手帕,如奉珍宝般双手捧着。
聂让很慢地伸出手,终于敢将指腹轻轻点一点帕子的边角,碰到一点被体温烘热的柔软后迅速收指,竟如个愣头青般傻傻笑了出声。
——好想主人。
那如同黑玉内敛漂亮的笑容,实在太过夺目了。
饶是自幼见惯了稀世珠宝的长公主,也被晃了神。
她凝着她看了好一会,余光扫过那方绣云纹的素白帕子,觉得面熟,又忘了哪儿见过。
直到,聂让叠好手帕重新放入心口,她瞧到了帕子上方一摊已经淡至极点的,偏暗的痕迹,瞳孔一缩。
是…她的帕子。
他留着做什么?
姜瑶隐隐约约感到不安,仿佛昨日那个可怕噩梦又附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让让,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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