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瑶难得回宫,小皇帝下了朝就一并跟着阿姊来春露宫用午膳。连自己的寝殿都不回。
长公主倒也没让他闲着,门下省送来的折子全推给了他批阅,自己托病只在一边看书。
偶然有姜鸿不理解的、或者事关重要的,她扫两眼瞧见了,便在旁侧说明其中要害。这个需要暂缓那个紧急,这个人打太极混日子,那个人真心实意地为国为民。日子像极了从前还在书房时的模样。
“嚯。”小皇帝翻出一本折子,扫过上面的文书,嗤笑一声。
“怎么?”姜瑶头也未抬。
“中书省的折子,荐永宁世子李淮做押运官…魏常青怎么和李氏混到一起去了?”
“驳了就行。”她仍然继续翻着杂录,“运饷一事交由户部王处之,这点小事用不着上朝。”
“哦。”姜鸿提笔写了回复,猛然觉察不对,“阿姊,小事?”
方才税改都没见她提意见,怎么押送个军饷反倒亲自指人了?
姜瑶轻笑,放下杂录与他肯定道:“小事。”
不过是李继的障眼法,等她亲自驳了折子后,李氏就能干干净净地和军饷扯净联系。
之后的事情,才算大。
“主人。”门外小九敲门,进殿跪下,余光犹豫落及皇帝。
“直说无妨。”姜瑶淡然。
“确如主人所料。奴等在水路捉到了姜锦熊,在同一辆船上的,还有永宁郡府总管。敢问主人,如何处置。”
少帝听到这个名字,大惊。
前年湘王谋逆,湘王府被查抄,参与此事的子系皆一并斩首,为何姜锦熊还活着?
姜瑶思量片刻,只叫小九先将人带回都城藏于玄卫据点好生看管。
“此事辛苦了。回府有赏。”
姜鸿憋了一肚子问号,等暗卫离开才问:“他不是前年秋后问斩了吗?”
“偷梁换柱。”
姜瑶心平气和:“湘王之子亦是宗室血脉。如今陛下与我关系甚切,李氏若想学效仿前朝掌管朝纲,最好扶持一个亲近他们皇帝。湘王死前托孤李氏,李氏动了心,便有了这遭。”
刑场救人,在长公主和皇帝的眼皮子低下玩狸猫换太子。
姜鸿冷笑,显然也动了肝火:“湘王前车之鉴,谁给他们的勇气?”
“前朝篡梁,亦是类似把戏,尽管梁分十六国,可篡朝的魏氏至今仍是大族。宫变本就没那么复杂,如有一日,虎贲羽林自相矛盾,甚至私卫都可成事。”姜瑶神情近乎冷漠,“一点儿风险罢了,对他们而言,比起千秋万代,实在不算什么。”
姜鸿静下来,却道:“阿姊既然一直知道,为何不治他们的罪?”
长公主平静作答:“一为证据不全,恐叫不明情况的臣子寒心;二来顺藤摸瓜,拖得久一些,反而能将暗中和李氏牵扯的虫豸全摸出来;三则既然要查账,那便查干净些,提前动手打草惊蛇,反而易落个不干不净。”她话不重,却莫名让人心生寒意。
少帝忽然想起一件事,从案上的折子里翻出一张:
——虎贲统军丁忧请辞
姜瑶欣慰点头:“这确实是其中最重要的那本。明日朝堂,兵部将荐举一人作新统军。”
“是谁?”
“周家二世子,周睿。”
“李氏的姻亲?鸿儿记得,周睿母亲姓李,这算盘可真是打得精响。”
“周家是。但周睿可以不是。”姜瑶轻笑,“明日兵部启奏,还请陛下与我唱一出戏。”
“明白!”
见她脸色隐白,姜鸿随口应两句,连忙打开桌子上的汤盖就要端给长姐,闻着冲鼻的苦药皱眉:“怎么这么难闻。阿姊等我!”
她看着姜鸿明明坐着龙椅却依然带着少年气的背影,一时恍惚,竟仿佛看到了临刑前夜,在牢狱中见到的湘王之子,十岁出头的孩童目光澄澈,靠坐在他一言不发的父亲身边,听到诏书后瞪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姑姑!你真要杀侄儿?”
“阿姊?”见她有些出神,少年皇帝带着一碟桃干回来,俊脸凑上前放大,目光隐含担忧,“怎么了。”
“无事。”姜瑶摇头,拿起案上药汤一饮而尽,将一枚桃干入口,缓和了药味,却垂下眸。
“忽的想起了湘王。”
湘王姜衡是先皇庶长子。
她幼时常常嘴馋,书房念书时皇兄打马过时,也曾笑着抱着她摘下过一枚甘甜梅果。
“小幺儿快点长大,以后阿兄替你寻世上最好的驸马。”
才两年而已,皇兄的影子,已经很模糊了。
她闭了闭眼。
“想他做什么。”
姜鸿对那个比他大了近两纪的兄长没什么好印象,“既选择起兵反叛,就该做好赴死准备。”
长公主凝眉不语,只扯开话题:“听小九说,陛下让他先回来了?”
那是她以防万一派去保护的顶级玄卫,不仅能充当耳目,更能保护他的安全。
当然,眼下身处风口浪尖的,是她。
不过她也习惯了隔三差五出来的刺客,有聂让在,公主府戒备森严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只是过了时候才听玄卫报备。
姜鸿讪然一笑:“鸿儿有能力自保,阿姊可别太操心了,宫里的人最是忠心耿耿。”
“哦?”
听他这么说,姜瑶多看他一眼,“那你且说说,太华殿里崔嬷嬷的儿子和谁结了亲?光禄寺李丞半个月前为何告假?”
“……”
登时,姜鸿一个头两个大。
他又不是神仙,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怎么能记得清楚?光禄寺李丞,一个连朝都上不了的六品小员,他记得有这号人都不错了。
见他眼神飘忽,姜瑶板起脸:“六品是不算大,可内臣却时刻打理着陛下起居大事,尤其现在李氏虎视眈眈,陛下更要小心。臣让小九随侍非有意监视。待陛下理清六品及以上内臣间的关系,再让他回来吧。”
“……哦。”被训了通又多了课业,姜鸿闷闷不乐地离开。
隔着窗子看小皇帝垂头丧气的模样,姜瑶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轻叹一声。
没有办法。
太短了,时间太短了。
如果再给她一点时间,或许…湘王是可以活下来的。
“阿让。”她凭空轻轻唤了一句。
“奴在。”魁伟的身影啪得一声半跪在地。
长公主垂眸,纤长的睫毛投下一层浓密的阴影,她似在自言自语:“父皇会不会怪我杀了皇兄?”
聂让不知说什么好,余光见她唇角弧度放缓,心亦跟着沉下,不自觉捏住拳:“湘王,先做错了事。先皇帝,不会怪主人。”
“…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