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儿,莫再淘气。”
一胡子花白老者携药箱进屋,见徒儿一身水渍往长公主跟前凑,竖起已经灰白的眉,打断二人的对话。
老者约五十有余,一袭青衫,白髯白须,精神抖擞,正是当世神医孙绝。
他向座上人作揖:“小徒顽劣,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无妨,骨儿聪慧,本宫亦是喜爱。”
言罢姜瑶挥手屏退其他人,只留聂让与孙绝师徒三人。
孙绝仿佛知道他们前来目的,打开药箱就要替姜瑶把脉。
姜瑶却抬手制止,指向一旁的聂让:“还请圣手先替他看看。”
聂让砰得一声跪下:“奴无事,还请殿下先查脉。”
莫说一只手了,就是他这条性命也不及主人汗毛。
哪儿有主人在前,奴仆先看的道理。
但显然孙绝只从姜瑶一人,看到聂让被绷带包紧的右手,又观他脸色,白眉一皱:“伤势怎的如此重?”
“说来话长。”姜瑶表情似一言难尽。
就在她要开口时,阿骨儿忽如发现什么大事一般睁了眼睛指向一言不发的聂让:“师父,他身体里有百毒王蛊!”
“什么?”
孙绝也一惊,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姜瑶,“殿下?”
只有一直未言的聂让瞳孔里流出一点困惑。
他听说过百毒蛊,世间奇有,昔日百毒教倾全教之力,十年只养得一株,服之便能终身避得百毒。
但主人亲征南蛮后,那株不是毁于当地民怨而起的火患了吗?
对了。
和州时他明明已服了齿间牵机,却至今行动自如。
终于持不住平静,聂让忍不住望向上座。
主人神情淡然如常。
——是那时候。
聂让陡然又想起那颗年梅雨季的糖。
长公主从容朝二人拱手:“说来还要多谢圣手。救我这小卫一条性命。”
“殿下!”
最不愿发生的事得到印证,孙绝痛心疾首又不好发作,“殿下糊涂啊!”
“圣手说笑。”姜瑶摇头,“王蛊于我无用。救人一命才不算暴殄天物。先看诊吧。”
日落夕阳,碧纱窗外忽的起了寒风,姜瑶稍紧了紧塌上备好的大氅。
孙绝凝了她片刻,不再多话只皱眉让聂让坐下,将药箱里的银针取出,一番望闻问切,又往上扎了几针。
他懒洋洋在座上耐心等着,等圣手收针:“可能恢复?”
孙绝收针,叹息:“他这手经脉从前就伤过,草民尽全力只可不落残疾。可若要恢复从前水平,恐无可能。”
闻言,聂让视线下意识移到姜瑶身上,等候主人的宣判,不成想殿下大有松了一口气的意味:“还请圣手费心。”
“殿下客气。不过我观他左手亦有茧,大抵也不碍事。”
孙绝收拾药箱,提起笔写下一张药方:“山庄后即有药浴,殿下且让他每日分别在卯时、申时各浸泡一个半时辰,时间不可逾一刻钟,亦不能少半分。过程许有些痛楚,但切记万不可离水。”
“本宫明白。”
孙绝看了一眼屋外天色,肃正脸色:“此时已快时候,骨儿,你们去准备一下。”
“知道啦——”
被指使的阿骨儿很不情愿地拖长声音,转身走了几步,见没人跟来,回首,看有近乎三个她那么高的大家伙一动不动:“走呀?”
聂让还愣在原地纹丝不动,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去吧,阿让。”
见眼前小眼瞪大眼,姜瑶忍俊不禁,带着笑意:“本宫一人无事。庄子里安全,你还不知道吗?”
这庄子的布防是他点人安排的。
“…是。”
他这才垂首退下。
待殿中人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孙绝与姜瑶两人,老爷子另外取了一套银针,针尖比寻常银针更粗,拿酒浸了,沿着经脉,取一根直入细嫩皓腕,银针立即根部发了黑。
姜瑶哼都未哼一声,只皱眉。
等针彻底乌下,孙绝鹤眉紧锁,眉目凝重,眼底皆是不赞同:“殿下真要如此?”
“什么如此?”
长公主打量着乌黑银针,有些漫不经心。
“百毒王蛊可是唯一能缓解绝寒风的天材。”
——绝寒风。
此物当世奇毒,产于北周,发作慢性。中毒者若患怪病般,久治不医,只能任由寒毒吞噬身体,蚕食.精气,从此越发畏寒畏冷,最后于极寒中毒发身亡,故名绝寒风。
“圣手也说了,只是缓解。”
她身形其实比从前瘦削太多,像一根顶破围墙的瘦梅,欲与天公试比高,可又太轻太傲,孑然一人,风寒吹过梅枝零落,于是笑起来。
“如废物般瘫于床榻,换来苟延残喘的一年。本宫是缺时间倒也不愿。”
知道老人家不爱听这些生生死死,姜瑶心里道了声歉,紧接着一问,冷静得可怕:“还有多久。”
——一年,半年,还是不过下个秋天。
她习惯性将事情往悲观中考虑,并以最保险的打算。
“最多不过两年。”孙绝扼腕。
“竟还有这般久?”
长公主微微睁眼,似惊讶极了。
“您好像很开心?”
“确实。”
本以为自己来年迎新宴都需缺席告病,陡然间多了一年时间……
怪叫人无所适从。
朝廷布局将成,她是算着自己的死期布置的人手,年底恰好可以收李氏那边的网,勉强完成武安军新将部署及解决朝堂的老臣问题,如果多了一年时间……
——那岂不是说,她白得整整一年无所事事的休假?
念及此处,她近乎要笑出声了。
孙绝木着脸:“殿下要是嫌长,现在就可以去草民药池子里泡着,保准撑不到明日。”
“不。本宫只是开心。”姜瑶继而交代道,“此事不可宣章,还得劳烦圣手替本宫打点。待本宫身后,圣手可带骨儿往东南向泉州去,那里有人会接应二位。”
好极。
等事情结束,再送鸿儿最后一段,她便脱身往东向蓬莱岛更东行,没有目的,亦没有身份,便是死在路上也无妨。
不,真是这样,最好不过。
她实在困于这宫里太久太久,若能殁于寻仙问道的途中,听着便令人神往。
“草民明白。”孙绝点头,“殿下为人,草民信得过。”
她诚心诚意朝孙绝拱手回礼:“总之,多谢圣手。他日我遣人送些蜀锦过来,替圣手和骨儿多裁几件衣裳。”
话是这么说,但当然不可能只赏些衣裳布帛。阿骨儿喜欢的金银珠宝,孙绝心仪的医书古图,各类天材地宝自都不会少。
孙绝想到什么,长叹一声后只道:“草民先替殿下开两幅方子,一副常服,可缓和寒症。另一副救急,两副需今日便喝了。”
想起一件事,姜瑶又道:“梅子下的酒还在吗?”
先皇后在埋在此地果梅树下的花雕,如今已过去十年,正是时候。
孙绝眉头果然一拧:“殿下必忌酒…若您真想喝,草民这里有米酿。先皇后的酒,且留作他日吧。”
他本想劝诫殿下爱惜身体,酒液云云不到最后时刻还是莫要轻易沾染,可看着对方隐隐期待的神情,终不忍直言拒绝。
是了。殿下摄政这么多年,英明睿智,他都险些忘了,殿下也不过虚岁二十五,摄政时不过二八之年。
永宁郡王府。
墨砚重重坠地,墨汁四溅,暴怒声大喝:“步步紧逼欺人太甚!延续旧制限萌补?北周未平,她现在就敢撕破面皮?再过数年,可还有王公侯府一说?”
下方跪了乌乌泱泱一群仆从,大气不敢出一句。
“越是如此,郡王越需要冷静。”一旁的客人无奈拱手,“此事确实长公主已占先机。郡王若欲找补回来,须得另谋他路。”
那人年不过三十,样貌清秀讨喜,正是前些日子只身前来拜见长公主的中书侍郎魏常青。
永宁郡王脸色几变,最终缓和下来,挥手屏退他人肃下面:“长公主府前些日子发卖了一批罪奴。仲文且说说,殿下意欲何为?”
那批罪奴里,毫无例外皆是世家暗哨。
姜瑶的举动是想给他们个警告,又或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数日前和州传来消息。肃王于半路遭歹人伏杀,殿下大抵因此起意。”
两人心照不宣的不提北周梅花卫如何潜入临京和州的,只将此做意外。
实际上,正是永宁郡王李继的探子给北周通出的消息。
魏常青摇头笑劝道:“一些罪奴而已,问不出什么。郡王不必太过忧心。且武安侯府一事后,殿下与世族间早已不死不休。”
武安侯楚氏一脉乃姜瑶母族,十年前武安侯与骠骑将军战死北疆,先皇后忧思伤心过重不日后也一并薨逝。
昔日威名赫赫的武安侯府就此凋零。
“你是说…”永宁郡王脸色微变,“她知道了?”
“下官不敢断言,但殿下掌印多年,怕早已起过疑心。”
魏常青摇头:“长公主手握武安军虎符,又曾亲征北周。难免势大,下官并无绝佳妙计,只是偶知一事,许有帮助。”
“怎讲?”
“赵周约期已至,北周有所异动。兵部已拨饷百万,发往梁州。”
梁州?离通州不远。
李继暗自沉下眼,他记得,前些日子长公主在通州安置了一批北周流民,梁州多平原,但通州与梁州之间有一条狭道,极险阻。
若在此地设伏,定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走银。
“此番运饷是兵部户部的事务,某虽欲为陛下进一番心力,但实在插不上手。”
“郡王有心,下官定然会尽心尽力为郡王分忧。”
走出永宁郡王府,小厮牵魏常青上轿,帷帐拉上前,他遥遥地看了长公主府一眼,抿唇笑笑。
殿下啊,常青可算是尽兴尽力了,再聊下去,李继怕是恨不得将自己女儿嫁给他作续弦。还望殿下莫要辜负他期待才好。
白豸山庄的药泉是天然所成,地点隐蔽,位于后院深处,由青石沏出围池,边上种着几棵梅,正值新绿,树上零稀挂着几颗青梅,庄里的人也没打下来,只由着它们自行生长。
药泉平日都是孙绝师徒亲自负责打扫,从不假他人之手,曲径通幽,景致宜人。
聂让浸在池子里时,弦月高挂当空。
右臂经脉痛意不觉,似千百根银针刺入,他却一声不吭,沉着眼看了梅子许久,最后屏住呼吸,发了狠直接扎入水中。
百毒蛊。
那般重要能救命的东西。
怎么能给他用?
痛楚即刻遍布全身,右手如要裂开般,聂让却连哼都没哼,水下,左手下意识抚向心口,痛楚无法阻止熟悉的灼烧感在其中蔓延。
怎么能。
他几近窒息地闭上眼。
“再憋下去,可要憋成傻子了。”
闷闷的声音从水面上方传来,带着一些浅淡笑意。
聂让豁然睁眼,瞳仁一缩,小心破出水面。
弦月之下,姜瑶坐在庭前藤条交椅上,肩披织镶毛毛斗篷,月白绣锦长裙拖地,裙边金白丝绣成的仙鹤振翅欲飞,仿佛随时有冲破云霄的意图,她眸中含笑,面前摆着一盏米酿,白玉似的指腹拈起,一饮而尽。
——恍若仙人。
余光所及,他裸露的肌肤表面,是一道又一道可怖暗沉、难看可憎的疤,与藤椅那人一身白霞可谓黑白分明。
云泥之别,不外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芒果果小天使的地雷鸭,我会继续努力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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