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醉厌恶冬天,一直如此。
他就像是一株被娇养的水仙花,只有在暖融融的空气里,在盛放着净水和黑色暖石的白瓷坛里面才肯懒懒地抽出芽来。
花是需要人悉心照料的,在他的身边从来也不缺愿意照料他的人,尤其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季。有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将他被冻得发红的纤细手指用自己的手掌捂住,又有多少人想要在他裸-露在外的脖颈上面围上一条带着自己体温的围巾。
他从来都是美的,并且是那种从来都不掩饰自己魅力的,毫不含蓄的美。
但是今年的冬天却是格外的冷,尤醉呼着冷气从地铁站里面出来的时候,天空中飘落了小小的雪花,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路灯的晕黄光芒,就像是无数坠落的点点星光。
他站在原地安静地看了一会,伸出手指接住了那一点冰冷的晶莹,那雪很快就在他的手上融化了,变成了一点透亮的水。
“咔嚓——”
快门键被按下的声音传来,尤醉眯了眯眼睛,看着路边的草丛里面狼狈的滚出一个穿着毛茸茸的小熊外套的青年。
他带着黑色手套的手中端着一个摄像机。
“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但是我刚刚看见你站在那里看雪实在是太美好了就忍不住拍了一张照片!不是故意偷拍的只是你长得也太好看了——”
青年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尤醉看着他这样困窘地忙着结束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那张湿漉漉的照片。
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亮着一小团莹莹的亮光,照片上尤醉的睫毛上面也落了一点雪,灯光将他的眼眸照得透亮,他安静地看着漫天的飞雪,伸出手指去触碰其中的一点。
明明他的表情是平静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够让人感受到从中弥漫开来的无尽悲伤。
他就像是在一个无边的冬日里,等待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到来的,无望的春。
“你刚刚是不是在伤心?”青年小心翼翼地看向尤醉,模样就像是一只傻头傻脑的小动物。
“没事。”
尤醉随手将那张照片递给他,青年面露惊喜。
“我可以留着它吗?你真的真的不介意吗!”
尤醉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清淡地在雪景之下荡漾开,青年不由得看得醉了一秒。
“当然不,毕竟你拍得这么美——”
“谢谢你,你真好!”
青年拿着相机和尤醉告别,却又磨蹭着不肯走远,好一会才好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转身大步向着尤醉追过来。
“我,我能加你个联系方式吗?我回头,回头把照片的电子版发给你。”
尤醉思索了一下答应了,看着对面的小青年脸颊红透了,鲜红得过分可爱。他也勾了勾唇角,对方立刻扫码并且给自己加上了备注。
“那个……虽然你刚才说没有在伤心,但是我总觉得你有些不快乐。”
在最后分别的时候,这只在冬日里面遇见的小熊很认真地对着他说。
“不管曾经遇见了什么样子的事情,一定要往前看!
“你一定要幸福哦!”
尤醉在回家的路上一直都在想着这两句话,推开房门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的冷寂。
他取下了自己的围巾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又从脖颈上面摘下了自己的身份卡,上面写的名字是:
【正式研究员·尤醉】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身份,和之前在记忆里面的身份一样,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仍然在联邦研究院工作,谢书仍然是他的同事,只是他们研究的东西却并非再是什么全息游戏舱,并且江间也再也没有出现。
在那一场最后的棋局结束后,01死亡,尤醉赢得了无数的筹码值却无法用此作为代价来换回他想见的人再次睁开眼。
纯白和渔村世界都在之前的棋局中或死去或破碎,只有那个“现实世界”却因为棋局的从中断裂而躲过一劫。
最后的一个黑箱因为那场决战而已经被损毁,从此罪恶的箱子将永远关上,再也不会有世界因此而受到侵入。
尤醉在后面研究过那些黑箱子的碎片,这种材质大概能够完全的隔绝外面的“探查”,就像是对于外面的人来说,这里面的东西是会被完全地忽略过去的,对于在大世界里面已经习惯了用探测来代替视力的怪物们来说,的确就像是“隐身”了一样。
这应该也就是黑箱子这个名字的来源,无法被看清楚的,无法被探测到的箱子。
不论任何怪物,只要躲藏进了黑箱子之中,就能够从无数大世界的危险中逃脱,安心地成长。
尤醉不觉得这一种强大到足以改变整个大世界格局的东西应当出现,所以从之前的线索之中隐约拼凑出,月之女就是黑箱的制造者,但是01却应当是黑箱的毁灭者之后更觉得理所当然。
他拿走了那个女神像的名字“月之女”,开始在大世界里面游荡,他也忘记了自己到底是游荡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自己的价值被筹码所取代,但是尤醉的筹码又实在是太多——
最后他还是回到了那个最初的“现实世界”之中,尤醉已经彻底将这个现实世界感染,他篡改了其中全部人的记忆,将时间线拨动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
在这个时候,一切都尚未开始,这一次,在尤醉的干扰之下,没有什么火种游戏,没有什么末日,也没有什么直播……
人们正常地在这个世界里面生活,工作,文明和科技线也稳定地向前发展,他们什么都不知晓,于是也不会觉出痛苦。
【我这样做是对的吗,二号?】
尤醉在厨房里磕开一个鸡蛋搅拌的时候轻声问对方。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所在的世界是这样的一个被-操纵的,虚假的‘世界’,他们会作何感想?】
【小部分的人可能会恐慌,愤怒,怨恨,他们可能会起义,想要杀死你这个‘上帝’,又或者是将你奉为他们的神……但是说实话,大部分的人其实并不会在乎。】
【不在乎吗?】
【对的,对于他们来说,真实是什么并不重要。在他们的眼前可见的日复一日的工作,早餐午餐晚餐,还有孩子的作业和晚上电视里面的彩票号码是更为真实的东西。】
【这样啊,我明白了。】
【我倒是有一个问题,主人。您曾经救了这个世界。
【如果不是您为他们赢得了那场战争,并且又在最后坚持自己的意见杀死了怪物。恐怕他们现在早就已经全都成为了那些怪物的食粮,但是现在他们却将你这个救赎者忘得一干二净,您不会为自己觉得不值?】
尤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从烤箱里面取出烤得焦黄的苹果派,手机也同时在此时响起。
【不。】
尤醉回应二号。
【我也并不在乎。】他说道。
【我并不是为了让他们感激我而这样做,我只是——】
他的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今天遇见的那只和他说他一定会幸福的小熊,嘴角上扬了一瞬,又转而绷紧。
他接起电话,电话是谢书打来的,对面似乎正在一家酒吧里面,周围全都是一片乱糟糟的呼喊声尖叫声,还有酒杯的碰撞声和歌声。
年轻了几号的谢书有些冷淡不耐烦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我们部门有人喝多了,一定缠着我要我给你打电话要你来陪他,并且还说一会等你来了要给你个惊喜,当着众人的面跪在地上用戒指向你求婚,你不答应他就会哭给你看。
“我的建议是你马上把自己的手机关机,就当成我这通电话从来都没有给你打过,你什么都不知道,马上去睡觉。”
尤醉笑了笑,乖乖地应了声好。
谢书满意地哼了声,挂掉了电话,嘱咐他明天降温,多穿点保暖的,别整天穿得就像是来走秀场一样,给他这个组长增加一些工作之外的额外调节任务。
这个月这已经是第四个想要向着尤醉告白的不怕死的家伙了,像是这样下去,他们组的业绩堪忧啊。
想到这里,谢书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考虑如何将自己面前的这些醉鬼给送回去。
晚饭之后,尤醉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白色的可爱毛绒睡衣,躺在了床上,就像是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类一样打算入睡。
但是那个漆黑的梦境却再次袭击了他,他从无边的虚空之中坠落下去,坠落,坠落……
在他身边那已然冰冷的身体正在逐渐消融。
他在惊惶之中惊醒,满脸泪痕。
【您还在想他吗,主人?】
尤醉捂着自己的胸口,无声地垂下眼。
【是的,我想他了。】
他曾经在无边的虚无的大世界里面想他,在即将坠落的星星旁想他,在很多个很多个安静无声的夜里面,回想他最后的那个背影,回想他拥抱他的温度,回想起他隐藏在面具之下的那很多张、很多张的脸。
【许个愿吧,主人。】
【据说在下雪的日子里许下的愿望都会成真。】
就在这时,门外的门铃被按响了。
心中某种强烈的预感升腾,尤醉从床上一跃而下,但是却还不等他去开门,房门就从外面被人向着里面推开了。
那张熟悉的,除掉面具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安静地注视着他,身后的漆黑金属羽翼沉甸甸地坠落在地上,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雪痕。
“你……”
尤醉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窒息,他的眼眶也湿润了,还没有说话,大颗大颗的眼泪就砸落了下来。
“你不是死了吗,怎么,怎么又回来了——”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去问他,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和他说,他想要告诉他自己很想他,想要告诉他自己游荡了很久想要找到他,想要告诉他自己刚刚许下的愿望……
但是他的喉头哽住了,小小地打了一个嗝。
01握住他微凉的指尖,在唇边虔诚地吻了吻。
“您开口,我便会遵从。我的肉-体、我的生命、我的灵魂都早已是您的所有物。
“——未有命令,您的骑士又怎敢独自死去?”
风席卷着冰冷的雪花,扑打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
天气实在是冷极了,简直是要冻坏掉人的骨头,风哗啦啦地将尤醉整理好的书籍吹乱,他明天肯定又要生气地重新整理一遍。雪花在温暖的室内下很快融化了,地板被蒙上一层容易滑倒的湿漉漉的水光。
还有、还有那个曾经以为死亡,此时却就像是许愿树上面的小精灵一样突然掉落到他面前的恋人。
——这一刻实在称不上是绝对的圆满。
但尤醉从未这样地喜欢过一个冬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