筋斗云一口气冲出了那座古怪的城市范围,但它的体型已经消散到托不住身上的人。
宣芝双手双脚抱住云团,犹如天边滑落的一颗流星,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她脑子里转过无数自救方式,最终发现,原主凝气期的修为顶多就是比普通人身强体健了一些,力气大了些,根本驱动不了什么咒术。
更何况,她身上根本没有符箓可以使用。
眼看地面越来越近,筋斗云带着她一头扎进一座山巅上的宫殿群里,宣芝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大概是第一个穿越后被摔死的人吧。
风声呜呜地从耳畔刮过,接近地面时,她怀里只剩下一小团的白云忽地停滞了一下,随即彻底消散,宣芝直直往下落去,“哗啦”一声砸进水里。
有筋斗云最后停滞的那一下作缓冲,她下落的力道不算大,又是落入水中,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冲击。可以说筋斗云对主人的这个小信徒已经体贴入微到仁至义尽了。
然而筋斗云可能没有考虑过,她不会游泳。
宣芝在水里扑腾成了野狗,这水好像半点浮力都没有,她身上繁复的嫁衣在此刻全变成了沉重的累赘,坠着她不停往下沉。
她越是着急,越是被宽大的袖摆、裙裾缠住,想脱都脱不掉,视野里全都是嫁衣殷红的颜色。
宣芝眼睛被水刺得睁不开,在胡乱扑腾间,下沉的势头突然止住,她用力挤挤眼睛,才复又睁开。
这一眼差点把她当场送走。
翻飞的嫁衣之外,她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脸,看见了他血红的眼,正冷冰冰地注视着她。他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白得像是玉石雕成,银白长发铺散在水里,整个人都如同一卷褪色的画卷,水鬼似的,没有丝毫生气。
她的披帛正挂在对方肩头,这才止住了她下沉的趋势。
宣芝被这一眼吓得够呛,好不容易憋住的一口气顿时乱了。
她胸腔疼得快要炸开,两眼翻白,顾不上眼前之人到底是人是鬼,忙不迭扑过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白发男子略一低头,从他微启的唇边浮出一串气泡。宣芝看向他的嘴巴,惊喜地确定他是个活物,急忙贴上去,舌尖使劲抵开他的唇,想学着电视剧里那般,从对方口中汲取一点氧气。
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把那个白玉石雕似的人也惊动了,他低眸看来,太过于震惊,以至于一时间竟忘了反应,直到一口灼热的生气灌入口中,顺着喉口,滚烫而下。
活人?
……
如此近距离下,宣芝清楚地看到那双红瞳中的震惊和茫然,那双眼的主人只呆怔了片刻,突然瞳孔骤缩,眼仁上飞快闪过某种符文,暴怒地抬手一掌劈向她。
宣芝被拍得倒飞出去,徒劳地伸手抓了一把,没能抓住,刺骨的水呛入口鼻,她只能眼睁睁地在对方探究的审视下不断挣扎下沉。
就在她快要绝望之时,绣着金纹的殷红披帛突然追来,缠上她的手臂,猛地将她拽了回去,宣芝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人已经迅疾地出手掐住她的脖子,那力道全然是要把她往死里掐。
她才穿过来多久?竟然已经接连被人掐了两回脖子!不过就是情急之下想借他一口气,她也罪不至死。
宣芝又急又怒,胡乱在对方身上抓挠,手指无力地往下滑去,直到手背无意间碰到了一团东西,她挣扎的动作一顿,反手抓住他的命……门,投桃报李地用上了能让他断子绝孙的力道。
掐在脖子上的手指果然放松些许,宣芝被人带着飞快上浮,被一下提出水面,她艰难地抽进一口气,呛咳出喉咙里的水。
“好大的胆子。”活人的生气在体内翻江倒海,男子额角青筋直跳,眯了眯暗红的眼眸,牢牢钳着她的咽喉,只留给她一点喘气的余地。
宣芝急促地抽着气,也不甘示弱地双手掐住他命门不放。只要他敢拧断她的脖子,她就敢拧断他的命丨根子。
正当僵持之际,一片花瓣忽然飘飘摇摇地落入两人视线,那花瓣只有指甲盖大小,粉粉嫩嫩的一小瓣,仿佛发着光,轻而易举就将他们的视线吸引去。
花瓣落到宣芝脸上,黏在鼻尖。
他的目光便定在宣芝鼻尖上,红瞳中似有困惑,伸手从她脸上捻下花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看了一眼,随后抬头。
宣芝用力眨掉眼眶里的水,看到他奇怪的表情,也追随着他的视线,抬头瞥了一眼。
只见头顶盛放着一树云蔚似的桃花,庞大的花冠几乎覆盖住半个天空,花瓣纷扬而下,灼灼其华,在暗无天日的背景下,兀自盛放得妖异。
这么耀眼的一树桃花,她刚刚落下来时,还没有。
“你是如何进入北冥的?”
耳边传来的话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宣芝的目光重新落回对方脸上,艰难挤出一句话,“你觉得……我们这样聊,合适吗?”
男子垂眸看一眼水下,复又抬起,浓长的睫毛抖落一串水珠,对她的威胁毫不在意,面无表情道:“你很会找死。”
他说完,手指收紧。
就在此时,头顶传来一声嘹亮的犬吠,虚空中凝出一条细长的影子,落到两人之间,凶悍地朝着男子扑去。
宣芝被狗爪子蹬了一脸,脖子上的力道蓦地松开,那白得像死人的手从披帛下探出,一掌拍在她心口,猛地拉开双方的距离。
宣芝手里一空,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拍落到岸上的大桃木下,她转头看向半空,影子已经凝聚成型,一条白色细犬昂首挺胸,汪汪大叫。
“哮天犬!”宣芝感动得想要落泪。
在水下被人掐住脖子时,宣芝就机智地分出一缕神识潜入神符,筋斗云刚刚消散,那间神庙的门也暂时关闭,显然不打算再上班。
宣芝只好硬着头皮跑去另一座山头,在空着的神殿中点上供香,重新请神,痛哭流涕地不断在心里祈求,“拜请二郎真君,救我狗命!”
虽然没能请来二郎神,但请来了神灵勇敢的狗狗也是不错的。
哮天犬凶猛无比地追着那人咬,对方被逼得飞身后退,伸手往半空劈去,苍白的指尖锋利得犹如刀刃,在虚空切开一道裂缝,霎时阴风袭来,花雨倾盆,无数鬼影从裂缝中涌出,缠住哮天犬。
北冥,白发,红瞳,能随意差遣鬼魅,一言不合就暴起杀人。宣芝要是还认不出他是谁,就白看这本原著了。
虽然眼前的北冥鬼帝和她想象当中不太一样,这位鼎鼎有名的恶神其实生得并不可怕,相反,他长了一副能让人心醉神迷的脸。那双红瞳凝而不动时,像是一对精心打磨过的宝石珠子,一动起来,其中煞气便如鞘中掩藏不住的剑芒。
他年轻得有些过分,但这是在修真界,年龄和外表并没有太大关系。
有些臭不要脸的老家伙,就喜欢顶着一张嫩生生的少年脸孔骗人。
凶残的北冥鬼帝落到地上,甩开手臂上缠着的披帛,一袭黑红长袍裹上他苍白的身躯,他抬手撩出长发,转眸朝她看来。
宣芝浑身一颤,转身想要逃跑,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她震惊地低下头,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身躯。
少女躺在地上,嫁衣鲜红,乌发披散,一动不动。而她悬浮在半空,只有脚还和地上的身子连在一起,这是她的魂魄。
她竟然被人一掌将魂魄从身体里拍出来了!
难怪她刚才突然觉得身子一下变得很是轻巧,就连窒息和浑身的疼痛都刹那间消失了。
宣芝在睡梦中穿越,魂体上还穿着睡衣,是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长度只能堪堪遮住大腿根。
申屠桃无疑能看见她的魂魄,他一步步走向她,苍白的脚背在玄色衣摆下时隐时现:“身魂不符,却能相合得这般好,看来不是夺舍,你是用了什么别的方法?”
宣芝眨眨眼睛,迅速调整好心态,“这个法子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请陛下给我个机会,容我细细说给你听。”
申屠桃对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丝毫惊讶。现在人间颇多祭拜鬼帝的,尤其到鬼节前后,每每搞得整个渡虚山都乌烟瘴气。
他的目光在地上的身躯和她魂魄间来回晃一圈,“孤没兴趣。”
宣芝想翻白眼:“……”那你问个屁!
她余光往半空扫去,哮天犬的狗叫依然凶猛,爪子踩在骷髅头上,撕扯起恶鬼来毫不费力,可以说是一口一个嘤嘤鬼,但奈何寡不敌众,那裂缝里涌出的魑魅魍魉没完没了,将它缠得根本脱不开身。
宣芝只能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近,站定在她身前,申屠桃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搭上她的脖子。
她身为魂体,明明应该什么都感知不到,就连躯体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却能感觉到他指尖上的凉意,冷得像冰,直接蛰在她魂魄上。
“能不能别掐脖子。”宣芝视死如归地闭上眼,这本书里的人能不能多搞点杀人的花样?为什么就只会掐脖子?
申屠桃勾住她拉向自己,凑到她鬓边轻轻地嗅,奇道:“你的魂魄闻起来不一样。”
他们靠得实在太近,申屠桃冰冷的气息拂在她魂魄上,宣芝控制不住地发抖,“要是你留下我,你会发现我还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申屠桃低低地笑了一声,更近地迫向她,又在魂魄上舔了一口,咂摸须臾,说道:“不错,味道也不一样,孤还从没吃过你这样的魂魄。”
一股微妙的战栗感觉从脖子上被舔过的地方蔓延开,要是她现在还在身体里,一定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如果她的魂魄被鬼帝吃了,那她还能回去现实中吗?这个问题实在令人担忧,宣芝缩起脖子,整个魂魄抖得如同筛糠。
分出的神识缩在神符里,却连供香都没办法点燃。
“请神是要耗灵的。”申屠桃看出她的小动作,慢悠悠说道,显然知道她气海空虚,没可能再请出什么神灵来了。
一缕凉气钻入她眉心,宣芝呆在神符内的神识只感觉到一股凉风从自己身边拂过,绕着神龛转一圈,随即便退出了她的灵府。
申屠桃偏头看向陷在群鬼里的狗,疑惑道:“你请来的这是什么乡野小神?”
此时的哮天犬叫声已经非常弱了,雪白的细长狗身不再那么凝实,行将消散,宣芝修为实在太低,请神出来的时限也短,大大限制了筋斗云和哮天犬的发挥。
死亡的威胁笼罩在头顶,逼得她神经紧绷到极限,从申屠桃的问话里嗅出了那么一点生机,宣芝立即抓住,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地说道:“是这世间所有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有我所信仰的神灵。”
“你一个人的信仰能成就一位神?”申屠桃被逗得大笑出声,显而易见,他并不相信。
宣芝避重就轻地忽略了“一个人的信仰”这几个字,夸下海口道:“不止一位。”
“是么?”申屠桃扬起眉。
宣芝一直观察着申屠桃的表情,不敢错过一丝一毫,他虽笑得像个白痴,但从那暗红色的眼瞳中明显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她暗自松口气,心知,自己一时半会儿应该是死不了了。
果然,申屠桃笑过之后,抬起手,挥袖将幢幢鬼影塞回裂缝中。
满天乱飞的鬼影散去,哮天犬立即朝宣芝奔来,及至到达他们身前时,已经消散得只剩下一张狗嘴,白森森的尖牙泛着寒光,朝着申屠桃咬去。
“等等,哮天犬!”宣芝试图阻止,但已经迟了。
申屠桃不避不让,就那么任由哮天犬嗷呜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锋利的犬齿撕开他手背上的皮肉,露出
紧接着,嵌在他手背上的尖牙也彻底消散了。
“哮天犬?”申屠桃重复了一遍它的名字,口气听不出喜怒,“这名字不错。”
他低头查看手背上的伤,手掌几乎被利齿穿透,指骨碎裂,泛着金色的血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断滴落。
哮天犬再晚消失片刻,他的半个手掌都会被它扯下,伤口上萦绕着一丝他从未感受过的,微弱的力量,是他从未见过的神力。
申屠桃被那股神力撕得筋骨俱断,他将手掌上的伤口一点点捏回去,苍白的指尖染着鲜血,接上断裂的掌骨,经络,皮肉。
他仿佛不知道痛似的,不像是在摆弄自己的身体,反而像是小孩子在捏橡皮泥玩,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表情看上去还有点享受,颇有些变态。
这不疼吗?
申屠桃冷笑地看她一眼,“你要是想知道,不如,孤捏碎你的手掌试一试?”
听到申屠桃的回复,宣芝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把心里话问出口了,她立即摇头,“不不不,我不想。”
金红的血顺着申屠桃苍白的手腕往下流,渗入袖袍中,宣芝简直头皮发麻,内心透凉,就连魂魄都灰败了下去。
这下是真的死定了。
申屠桃用力捏合伤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不知道是不是在考虑应该留下她好,还是吃了她好。良久后,突然抬手抓住她的后脖子,猛地一下将她掼入身体里。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太迅猛,宣芝的魂魄回到身体后才做出反应,躺在地上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抽搐。
随着她魂魄重新进入这具身体,四肢百骸的疼痛一起冲入脑海,她丹田气海里的灵雾几近枯竭,四肢经脉都像是被冻僵了,阴冷蚀骨的嫁衣压在身上,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默默躺在地上流眼泪。
申屠桃蹲下身,冰凉的手掌落她脸上,沿着泪痕给她抹了一脸的血,难以理解道:“你现在无需死了,反而哭得这样伤心,难道你更希望被孤吃掉?”
宣芝吸吸鼻子,有气无力道:“陛下,我这是喜极而泣。”
“甚好。”申屠桃把手上的血和狗口水在她身上擦干净,又捏起她的袖摆看了看,似乎才注意到她的穿着,“你穿着嫁衣?”
他一片片捻去落在她身上的花瓣,用手指揉烂,轻飘飘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今夜就拜堂成亲。”
宣芝疑惑地睁大眼睛:“????”你神经病吧?
我今天要是穿着丧服,那你是不是要去死一死?
申屠桃盯着她的眼睛,“怎么?你以为随意亵渎神灵,是不需要负责任的?”
宣芝:“……”
申屠桃捉住她的两只手,如同揉烂花瓣一样揉捏她的指骨,语气温柔,满怀期待:“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要这双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