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晴立刻回厨房,准备再做一份。
大姐儿已经把碗洗干净,把柴火退出来杵熄,留着下回重新烧。还有火子的余温,温吞吞得烧着锅里的水。
“重新烧火,我给爹做一份。”
“爹还没回来呢。”大姐儿疑惑。
“我给他送去。”
大姐儿麻溜烧火,等火苗重新燃起来,她才反应过来似的,小心翼翼蹭过来,“你是不是自己还想吃?”
“想什么美事儿呢,我要送去财四叔家的。你要不放心,你去送。”
“没有,没有,放心,放心。”大姐儿连忙摆手,她是不敢一个人出门的。就是去河边洗衣裳,也要和邻里邻居的结伴才行。
朱晴已经习惯了她的懦弱,手上动作极快,事先留出一点儿面粉做水淀粉,最后出锅的时候淋上去,显得汤汁特别浓稠。这是她意外发现的妙招,凭此给自己赚了不少口粮。
等把一大盆疙瘩汤装进食盒,朱晴才叹道:“爹只顾自己喝酒,娘一心想要个儿子,谁管我们?你自己放明白些吧。”
这样的话,朱晴不止说过一次,但大姐儿始终没有表态。别说六岁孩子不懂事的蠢话,穷人家的孩子,三四岁就上灶台了,再不懂事,只能饿死。
朱晴拎着食盒,慢悠悠往财四叔家里去。
朱家当年也是阔过的,当年朱爷爷那辈儿的人给城里酒楼供应菜蔬,听说还搭上过某家王府小管事的路子,因此发了好大一笔横财。房子修了正屋三间、左右厢房各三间,宽绰极了。可惜语气不好,朱晴有叔伯姑姑六个,最后长成人的只有他爹一个。爷奶也一场瘟疫带走了性命,只剩个不成器的小儿子继续挥霍家业。
当年的阔绰朱晴是没有体会的,她慢慢记事这几年,左厢房的瓦片都拔了卖钱,现在用的茅草,每年要整修两次,每次都是她和大姐儿去割茅草。
朱晴他爹能沦落到卖瓦片的地步,显见不是什么好人,喝酒赌钱一把好手,养家糊口半点儿不沾。
朱晴他爹当年上过一阵私塾,狗屎运过了院试,被称一声朱童生。自此就抖了起来,以读书人自诩,再不肯下地。又因朱晴爷奶死的早,无人管束,更加肆意挥霍家业。
朱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聪明,村子里和她一样大的孩子,是不会思考这些问题的。每个人都觉得“我爹娘是最好的”,从来不会有人怀疑爹娘,听到旁人说爹娘的不好,还要和人吵嘴干仗呢。
朱晴只是本能得想要吃饱、穿暖,过的好一些。
朱晴这个名字都不是家里给取的,是她偷听行商讲话,觉得晴这个字好,太阳当空,青天白日,适合给她做名字。
胡思乱想着,财四叔家里也到了。财四叔家也是菜户营数一数二的人家,房子也是青砖大瓦房。
财四婶正领着养女在院子东北角捞酸菜呢。他们菜户营邻着京城,种菜比种粮划算,又靠着萧太后河,水源方便。京城吃的菜蔬,一半儿是他们菜户营供应的。
朱晴敲了敲门,“四婶,忙呢。我来给我爹送早饭来了。”
“哟,朱家二丫头啊,进来吧,这么讲礼做什么?你爹在屋里歇着呢!”财四婶嘴上亲热,屁股却念在板凳上,动都没动一下。
朱晴走过去,看了看酸菜缸,笑道:“四婶好手艺,捞的酸菜爽口、味儿又足,我看不比外头铺子卖得差。四婶什么时候在三岔路支个摊子,卖酸菜湿面,肯定客似云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财四婶嘴角幅度也大了些,对朱晴他爹在家里喝酒的不快略微消了消。
“你这丫头,就是嘴甜。不愧是童生老爷的闺女,都会用四个字儿。”
“实话实说,四婶就是手艺好啊!我做了疙瘩汤,请四婶帮我尝尝味儿,改进改进。”朱晴放下食盒,从里面拿出小碗,舀了满满一碗浓稠得几乎流不动疙瘩汤递过去,青菜也是绿油油的,一看就知道放了油,不然菜叶子要变黄的。
财四婶的笑容真诚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疙瘩汤满满吸溜起来,吃了半碗才道:“盐味儿淡了些。”
“四婶说得对,我放盐手紧,下回多放点儿。”
财四婶还没放下碗呢,就开始打趣:“就是,童生老爷家,吃点儿盐怎么了,咱们这皇城根脚下的富裕地方,可不是那等吃不起盐的。”
朱晴没有争论,谢了财四婶子指点她厨艺,提着食盒往里面走。
财四婶指了一直在旁边忙碌的养女,“四丫头,帮你二姐儿一把,没眼力见儿的。”
四丫头面黄肌瘦,五月天还有些凉,她穿着一层薄如纸的麻布衣裳,脚上的草鞋里连个袜子都没有,麻木的听话干活儿,一声不吭。
朱晴对四丫头笑了笑,这是财四叔家的养女,说是养女,其实就是丫鬟。财四叔家里只有三个儿子,朱晴猜测,要是以后财四叔家里发达了,这样的养女会越来越多,要是发达不了,这就是现成的童养媳,不怕儿子娶不上媳妇儿。
拐进了屋里,朱晴舀了一勺浓汤倒进刚刚财四婶喝过的碗里,给四丫打眼色。
四丫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好像灰扑扑的土地上,终于冒了新芽。四丫顾不得烫,悄无声息得喝完,把沾在碗壁上的汤汁都添干净了,才把碗还回去。恋恋不舍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巴,才小声问道:“没沾嘴上?”
“没,走吧。”朱晴把拎着时候进了正堂右边,财四叔家和他家的布局差不多。
“爹,我给你送早饭来了。财四叔,快醒醒,起来吃饭啦。”
屋里两个大男人其实早就醒了,财四婶故意不给做早饭,两人正尴尬着不知道怎么缓解呢。听到招呼,没一会儿出来。
朱晴他爹人称朱童生,背着手走在前头,见朱晴来了,立刻横眉倒树,恶狠狠道:“没规矩,谁让你来的?”
朱晴也不害怕,拱手作揖,“爹,我来给你送饭。你在外头做正事,家里不该打搅,只是娘担心你身子,让我来照顾爹。”
朱童生转头对财四道:“瞧瞧,妇道人家,就是瞎操心。”
财四笑道;“五哥,嫂子心疼你呢,来,坐,吃点儿东西醒醒酒。看看你家丫头,这礼行得有模有样的,都是你平日里教导的好啊。”
朱童生自觉挽住了面子,心情也好了起来,大摇大摆坐在桌边,等着向晴把一大盆疙瘩汤端出来,又拿了小碗给他们分食。
“爹,四叔,你们尝尝,刚做好,还热乎乎的呢。今早从地里现掐的青菜,嫩得一抿就化。我还放了二钱香油,瞧着菜叶儿油亮油亮得,吃在嘴里一股甘甜味儿!”
“呱噪,二钱香油也值得你说嘴。”朱童生不满哼哼。
“爹,您是不知道,娘看着那香油瓶下去一截儿有多心疼,怪我不该放这么多。”
“头发长见识短,我们老朱家和皇爷一个姓儿,正经的国姓爷,家大业大,还缺这二钱香油。”说完,从怀里摸出钱袋子,当场数了十个大钱给她,“拿去,打香油。”
“哎,爹,还您是见过世面,这手笔,这排场,我拿着十个大钱回去给娘交差,她就不心疼了,对肚子里的弟弟也好。”朱晴笑眯眯奉承了一顿饭,看得一旁四丫叹为观止,她反正是说不出这种话儿来的。
吃了早饭,财四叔驾了骡车去城里送菜。朱童生也慢悠悠跟着走,说是去城里“交友”。
他们吃得还剩一个碗底儿,朱晴用木勺刮下来,凑了半碗给四丫。
“你吃吧,二钱香油呢。”四丫之前吃过一次,已经不贪心了,连连摆手。
“吃吧。难不成你要省给你三个哥哥?”
四丫是个明白人,她一个外姓的养女,疼自己最重要。哧溜,哧溜,飞快把疙瘩汤吃干净了,又帮着朱晴去厨房舀热水洗碗。这碗干净得不用草木灰就洗得清清爽爽,完全不像下了二钱香油的模样。
朱晴回到自家,日头还没挂上树梢呢。
朱晴兴匆匆拎着空食盒给朱娘子邀功,“娘,爹见我可高兴了,听我说娘关心她,更是欢喜。我说娘怀弟弟辛苦了,爹还给了我十个大钱,说给娘补补身子。”
朱娘子这胎怀得辛苦,知道男人心疼自己,也喜笑颜开,“花这钱干什么。”说着一把捞过十个大钱,放在枕头下。
“你没昧下几个吧?”朱娘子怀疑得问。
“娘!你说什么呢!我可不是那样的人,我一心疼娘,疼弟弟呢。要是我有钱,别说十个大钱,十两银子我也给娘花用。”
朱娘子哼哼,“量你也不敢。行了,下回你爹再喝酒,还给他送。”
朱娘子看着朱晴恭敬出去,把门给带上,心想,也不怪她开始喜欢二丫头。她头胎生了闺女,急忙忙又怀了,当时村里大娘看了,都说肚子尖尖是个儿,结果生出个丫头片子,还险些难产,害她隔了这好几年才怀上。
原本朱娘子是极其不喜这个女儿的,可耐不住二丫头越长越顺眼,关键是有眼力见儿,嘴巴也甜,慢慢的,朱娘子也散了厌恶,觉得这丫头还成。
朱晴应付过了爹娘,才从柴房里拎出一个篮子,挎着往城里方向去。
今天是五月十三,关老爷单刀赴会,城里城外习武的老爷们欢聚一堂的大日子,也是她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