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奶奶这话一出,屋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沈爷爷点头附和,沈建国偷偷松了口气,张寒梅眼神复杂,沈知秋心中一定,想笑又忍了下去,只有沈知行理直气壮地教训沈知意,“没错,奶奶说得对。你看你闹的,家里这几天,为了你的事儿,都不得安生!规矩在这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认了,别再闹!天天板着脸,我们工作忙了一天,回家还要忍着你的脾气,也够累的了,你就不能懂事点?”
沈知意全当他在放屁,看都不看他一眼,沉默地低下头,背却挺得笔直,无声抗议。
沈奶奶还在那儿说呢,“你也别觉得委屈,家里就你们三个,知行得留在家里,知秋摔断了腿,你不去,谁去?难不成让我去,那也行,我干农活可比你利索,但人家不要我这老太太呀!人家要的是知识分子,去建设农村的!”
沈知意伸手擦了擦眼角,黑白分明的眼珠就这么看着沈建国和张寒梅,泪盈于睫,“我知道家里没办法,只能我去。下乡光荣,但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又没有钱和票,到了乡下可怎么活?”
说着,沈知意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泪眼朦胧地看着其他人,肩膀微微颤抖,声音也十分小,“我…我害怕,还想活着再见到你们。”
花一样漂亮的小姑娘,流着眼泪小声说自己害怕,再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心软。
沈建国和张寒梅自然不用多说,他们平时再忽视沈知意,沈知意也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哪能受得住这个。沈爷爷沈奶奶也直叹气,沈奶奶也不自觉放柔了声音,几乎是在哄小孩,“知意你先别哭,农村苦是苦了点,也不至于要人命,别自己吓自己。”
沈知行见沈知意闹了这么久终于松了口,更是松了口气,拍着胸脯说道:“没钱没票,从家里多带点就行,多大的事儿啊。”
沈知秋不得不顺着沈知行的话往下说,“是啊,都是一家人,我们哪会这么狠心不管你?下乡真的不至于会没命,不然的话,我先前主动答应下乡,那岂不是想自杀?”
这个时候,沈知秋还不忘见缝插针暗暗抬高一下自己。
张寒梅和沈建国也松了口气,张寒梅更是直接瞪了沈知意一眼,没好气道:“你这孩子,脑子里成天琢磨些什么东西呢?这胆子也不知道随了谁,比耗子还小。怪不得平时憋不出几句话一点脾气都没有,这几天还会顶嘴闹脾气了,合着你是觉得下乡会没命啊?哪个聪明蛋告诉你的,每年那么多知青下乡,你就不会动动脑瓜子想想这话的真假!”
沈知意抿了抿嘴,声音更低了,“我同学的姐姐,前年下乡的,碰上洪水,为了救老乡的孩子,牺牲了。”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张寒梅才“呸呸呸”了几声,手指差点戳到沈知意脑门儿上,出奇愤怒,“你就不能盼着自个儿好?也不嫌晦气!好好一个大姑娘下了乡,也得给我全须全尾报平安!”
沈知意眨了眨眼,一滴泪珠从眼角滚出来,伸手抓住张寒梅的手,红着眼可怜兮兮地喊她,“妈,我什么都不会,不会种地,也分不清秧苗杂草,力气还小,我都不知道到了乡下我能干什么,会不会饿死自己。妈,我好害怕呀!”
“你这孩子!”张寒梅的火气消下去后,也开始心疼起沈知意来。这孩子确实年纪小了点,还没满十七岁,背井离乡去农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不准这一辈子都要在农村过了,对她来说,几乎是改变一生命运的事,委屈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这么个瘦弱的模样,打小还不爱说话,说的好听点叫文静,不好听就是木讷,不会来事儿。真要到了农村,人生地不熟的,不得被人欺负死?
张寒梅这么一想,也开始头疼起来。
沈知行见沈知意这般可怜的模样,也忘了这几天沈知意是怎么和他针锋相对的。毕竟原主前十几年给他们留下了固有印象,沈知行想着这段时间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这个小妹妹了,又怕她接着闹,不肯下乡,还闹出什么大事来,索性直接表态,“不会干农活你就跟着别人学,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至于钱和票……你等等!”
说着,沈知行便起身去了他房里,没多久就拿了一把钱和票出来,全都给了沈知意,“喏,别说我这个大哥不仗义,我这些年攒下的家当可都给你了,你自己好好收着。”
这一堆钱和票,零零散散的,面额倒是比沈知意先前翻出来的存款要大一点,估摸着应该能有个四五十块。沈知意一言不发,默默将这些钱和票收好。
沈知秋也坐不住了,想着沈知意先前威胁她的话,万一这傻瓜蛋还想着命不命的,真的请来个厉害的大夫把她的腿给治好了,那下乡的人岂不是又成了她?
现在下乡的人名字还没报上去,沈知秋也不敢大意。见沈知行都开始给沈知意塞钱和票了,沈知秋这个原本该下乡的人自然也不能没有任何表示。明面上,要下乡的人该是沈知秋,沈知意可是因为她摔断了腿才不得不被家里逼着下乡的。和她一开始主动跳出来表示要下乡不一样。
沈知秋想要维护自己大方懂事的人设,这会儿自然也不能落在沈知行身后,忍着肉疼对沈知行说道:“大哥,我腿脚不方便,你帮我去我房里,把我柜子里那个军绿色的书包拿过来。”
不用多说,沈知行也明白沈知秋要干嘛了。他和沈知秋这些年没少较劲儿,主要战场在于怎么向父母要钱。两人各显神通,要来的钱数目基本相差不大。
沈知行原本还有些郁闷,攒了这么多年的家当一下子全没了,听了沈知秋这话,沈知行立马又精神了,麻溜地站起来去把沈知意的军绿色书包拿了出来,心里竟然还有一种奇异的愉悦感。
果然,肉疼的时候有一个人和你一样要大出血,痛苦的感觉就没那么强烈了。
沈知秋比沈知行更憋屈。沈知行现在顶了张寒梅的工作,以后每个月都有工资拿,沈知秋可没这份待遇,钱和票都给了沈知意,那她就真的没有一分私房钱了!
奈何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沈知秋话都已经放了出去,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强忍着心痛,一脸轻松地把钱和票都拿出来递给沈知意,脸上还是惯常在长辈们面前展露的温婉大方,柔声对沈知意说道:“也怪我不争气,不然你也不用受这份罪。这些钱和票你拿着,以后姐要是找着了工作,再给你寄些过去。”
见沈知意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她攒了多年的私房,沈知秋的眼角又是一抽,恨不得把东西从沈知意手里抢过来。但可惜的是,她也只能想想,并不能真这么干。
不仅不能这么干,沈知秋还要趁此机会在长辈们面前塑造一个更温柔懂事的形象,笑着对沈知意说:“下乡的知青要自己准备军挎,我这个军绿色的书包正好能派上用场。反正我腿断了,要在家休息几个月,顺便帮你把字也给绣了。”
这时候,知青下乡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所有下乡的知青都要穿着绿军装,军帽和军挎就要自己准备。军挎就是军绿色的挎包,上面还要绣上鲜红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
沈知秋说的替沈知意绣字,指的就是这个。
沈知意当然不会拒绝,抹了抹眼泪,小声道:“谢谢姐姐。”
有了沈知意这句话,沈知秋就精神一振,当即看了看四位长辈,笑眯眯开口,“谢什么谢,我可是你亲姐姐,帮你做点绣活,哪里用得着说谢谢?”
沈奶奶点头,“知秋说得对,就让她把字绣好。”
说完,沈奶奶又夸沈知秋,“果然还是你懂事!”
沈知秋羞涩一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脸上也恰到好处地泛出一丝红晕。
沈奶奶更乐,“知秋确实贴心,等她腿好了,再慢慢打听打听,看周围是不是有其他的工作,临时工也行。再不行,咱们知秋模样生得好,挑个有工作的对象也行!”
“哎呀奶奶,你说到哪里去了!”
“呀,这就害羞了?”沈奶奶大笑,“奶奶这才是为你好呢!别害羞,听奶/奶的,准没错!”
沈知意听着只觉得讽刺,同样是孙女,一个马上就要下乡,也就得到几句话,说完就抛在脑后。要是原主在这里,听到沈奶奶这番话,那真是心都要被扎穿,二次伤害彻底寒心。
还是张寒梅觉得有点不妥,咳嗽了一声,暗中拧了沈建国一把。在沈建国痛得龇牙咧嘴的时候,张寒梅看着沈知意,“家里再给你一些钱和票,加上知行和知秋给的,你省着点,头一年就算什么都不会干,也够你买一年的口粮了。路上的干粮、衣裳,我再给你收拾收拾。”
沈建国连连点头,“对对对,下乡要准备的东西多了去了,乡下毕竟不比城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尽量多给你准备点东西!”
沈知意乖巧点头,“我都听爸妈的。”
“这才对嘛!”沈奶奶满意点头,“看,现在一家人亲亲热热,多好!”
听了这话,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沈知秋终于能露出笑容,顺势提醒沈建国,“登记名字的时候,还要打听一下这回的知青要分去哪些地方,南方北方气候不一样,要注意的地方也不一样,咱们也好有个准备。”
沈建国不住点头,“是该这样,明天我就去打听打听。”
沈知秋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靠在椅子上一脸闲适。
沈知意心下冷笑,面上还是那副无辜的模样,把东西收好后,见他们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和谐气氛,沈知意也没再破坏气氛,默默地坐在沈奶奶旁边,听沈奶奶不断夸沈知行和沈知秋。
沈知意听了片刻,在沈奶奶再次夸沈知秋的时候,沈知意突然插嘴,“姐姐确实温柔又大方,上次奶奶带她去百货商场买的的确良衬衫,她都给了我。”
沈奶奶一愣,惊讶地看着沈知秋,“你不是挺喜欢那件衣裳吗?在商场里来来回回不知道瞅了多少眼,要不是我眼尖,还真就让你糊弄过去了,以为你真的不要呢!”
沈知秋本来就因为私房钱没了而肉痛,听沈知意提到的确良衬衫的事,沈知秋的心情就更憋屈了,咬牙笑道:“那本来就是奶奶您心疼我要下乡才给我买的,现在我摔了腿,要下乡的人换成了知意,那件衬衫也该给知意。”
沈奶奶更是觉得沈知秋贴心,不住地点头,“是这个道理。”
绝口不提补偿的事儿。
沈知秋笑容一滞,沈知意则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姐姐这腿断了,就怕留下病根,落下残疾可不好。等我下乡后,晚上就少了个照顾姐姐的,又得让妈多辛苦了。”
沈知秋本来听到沈知意提起她的腿,生怕她再说些什么能找到好大夫可以在下乡前把腿治好的话,还有些戒备。在听到后面,沈知意说自己下乡后如何如何,沈知秋才慢慢卸下心防,笑着摇头,“妈已经够辛苦了,我一个人能行。”
沈奶奶也叹气,“好好的闺女,怎么就摔成这样了?造孽。”
沈知秋温言安慰沈奶奶,“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也怪我没站稳,不关您的事。”
沈奶奶的记忆也有些模糊,对自己的力气产生了怀疑,见沈知秋话里话外都在为她开脱,沈奶奶又叹了口气,“是奶奶对不住你,不该不小心推了你一把。”
“这都是意外,谁也不想的。”
不料沈知意突然开口问沈奶奶,“您和姐姐站的是同一层台阶吗?”
“是啊,知秋孝顺,一直都站在我身边。”
沈知秋突然警惕地看着沈知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知意的眼神从沈知秋的腿上扫过,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有同学告诉我,那天她好像在百货商场碰到你们了。”
沈知秋脸色一僵,沈奶奶却来了兴致,乐呵呵地问沈知意,“你同学还认得我吗?”
“您很少来,她不认得,不过她认得姐姐,想去和你们打招呼的时候,就看到姐姐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哎哟,那确实不巧,她没吓着吧?”
“这倒没有。”沈知意摇头,“就是没能跟你问声好,匆忙之下也没能帮上忙,不大好意思。”
“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沈奶奶很是爽朗,沈知秋心下也是一松,脸上同样露出了微笑,柔声道:“天灾人祸没办法避免,她也用不着不好意思。”
就是现在。沈知意眼中暗光一闪,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她当时就站在你右边,差一点点就被你撞倒一起滚下去,提起来还挺后怕。”
“不可能!”沈知秋脱口而出,“我滚下去之前早就看了,旁边根本没有人。”
话音刚落,沈知秋就心知不好,果不其然对上了沈知意似笑非笑的眼神,“姐姐的记性可真好,摔跤前还提前看看会不会撞到人。”
不是怕会撞到人,而是怕有人给她垫背,不能顺利摔断腿吧。
沈奶奶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到沈知意这句话一出来,沈奶奶立即炸了,被蒙骗污蔑的愤怒瞬间涌了上来,指着沈知秋破口大骂,“好哇,亏我还夸你懂事大方,还心疼你要下乡,特地带你买东西。原来你一早就计划好了准备冤枉老娘了!”
沈奶奶这杆枪,用的时候好用,反噬的时候也够沈知秋喝上一壶。那大嗓门,不多时就把邻居们全都吸引了过来。
楼下的陈婶本就担心沈知意,听到沈家这么大的动静,赶紧带着亲家一起上来查看情况。
沈知意最先看到陈婶,礼貌叫人,“陈婶好。”
沈建国一惊,下意识往陈婶身后一看,眼前立即一黑,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周厂长,您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