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潮闷着头不吭声。
海音吓得只盯着自己脚尖看,一会儿偷偷瞥下大姐,一会儿想看家公爷爷又不敢转过去。
爸爸不打人,家公爷爷会打人。吃饭时,家公爷爷还会放根皮鞭在桌旁,哪个小孩不好好吃饭,他会挥缏子,声音啪啪响的特别吓人。
海军也怕得要命,扯着嗓子强调:“家公爷爷,没有,我们没偷钱,夹在书里的,我们没偷。”
江海潮绝望地闭眼,完了,什么都卖干净了。
两个小的你一言我一语,结结巴巴说了事情经过。海音强调:“书是我们买回来的,龙龙妈妈说没人会去找钱。”
家公爷爷没应话,只问:“花了多少。”
“二十。”江海潮不能躲了,解释道,“还买了个玻璃灯罩,煤油灯的灯罩碎了。”
家公爷爷沉默着掏口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有五块钱,有两块钱,还有几个钢镚儿。
海音已经迅速地算出总共十一块。
江海潮也赶紧把刚到手的八块钱举起来,空着的手又从口袋摸出剩下的钱:“我有十三块三毛钱。妈妈走的时候给了五块,上次卖菜四块三毛,买了个猪肺一块钱,又买了三块钱的书。”
话说出口,她又难受,为什么要凑钱啊,他们又不欠谁的债。
那100块就是夹在书里的,书是他们掏钱买的。
家公爷爷从她手上拿了九块钱:“走吧。”
直到一堆零钱又变成一张100块的伟人头后,家公爷爷拿钱去找龙龙妈妈,江海潮都不肯踏进废品收购站的门。
她委屈,她没偷没抢,她还不是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非要交给警察叔叔。她凭什么不能花这一百块?
海军要哭了:“姐,晚上还买卤干吗?我好想吃。”
海音也垂下脑袋,偷偷咬嘴巴。
家公爷爷出来了,龙龙妈妈追在他后面,有些为难:“大爹,我真不晓得是哪家卖的啊。”
“没事,人家总会找回来的,也不是小钱。”
他看了眼几个小的:“走吧,回家烧饭吃。”
龙龙妈妈只觉得头大,赶紧又拿出几本书塞给姐妹俩:“你们拿着,我看是五年级的书,说不定下学期就能用到了。”
江海潮赶紧道谢。
海军倒是想跟龙龙玩呢,可惜小哥俩对了个眼神,就跟小狗似的,敏锐地清楚现在这里最厉害的人会不高兴,只好依依不舍地用目光道别。
等回到村里,还没进家门,刚好买豆腐的在吆喝:“卖豆腐五香干卤干……”
海军快哭了,说好了晚上买豆腐和卤干的。他早就想吃了。
江海潮手里还剩四块三毛钱,但她不敢花,因为她还欠家公爷爷十一块呢。
倒是家公爷爷喊住了卖豆腐的:“今儿没带钱,明天给你行不?要两块豆腐烧河歪歪汤,再来三块卤干。”
农民不趁手常有的事,还有拿粮食换东西的。卖豆腐的常在村里走,看三个小孩就知道是哪家的,痛快答应:“没事,拿碗来,我给你捞。”
江海潮赶紧掏钱:“我有钱,我来给。”
家公爷爷却喊她:“你放着,家公爷爷买,明天我给钱。”
卖豆腐的也不管家长教育小孩的事,乐呵呵地给捞了两块豆腐放进搪瓷盆里,又用长长的竹筷子夹了三块卤干。
江海潮下意识地要求:“多给点汤。”
卖豆腐的相当豪爽,直接舀了一大勺汤倒进碗里:“行了,拌饭吃也好吃。”
但河歪歪豆腐汤烧好了,卤干也端上桌,江海潮却碰都不碰这两样,只盯着一碗炒蕹菜吃。
海军一开始还吃的腮帮子鼓鼓呢,渐渐的,也不敢再伸筷子。
还是家公爷爷给他们一人舀了一勺河歪歪豆腐汤,又夹了卤干分到他们碗里:“吃吧,不吃明天也馊了。”
江海潮鼻子发酸,眼睛发胀,河歪歪豆腐汤热乎乎的,熏到她眼睛上,倒像是要哭的模样。
家公爷爷沉默着吃完了一碗饭,放下筷子看三个小的也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你们想想看,要是家里丢了一百块,你们难受不难受?”
难受,当然难受。
正月里还没过完年呢,爸妈出去给他们借这学期的学费。明明借了三百块,爸爸回家后数却发现只有两张一百块。
当时爸爸就懵了,跟妈妈一起大冬天的,顶着刀子割人脸的风打着手电筒在回来的路上来来回回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妈妈先是急,后面变成了怨,再然后就是怒。
江海潮他们原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喝水,她听到楼下传来呜呜的哭声,拉着海音一块儿下去看,才发现是妈妈在哭。
爸爸叉着手在边上劝,脸红脖子粗。
第二天早上妈妈眼睛肿了,她去烧锅时,妈妈烧饭都走神,她喊了好几声,妈妈才说:“要是……要是……你们……”
妈妈说的含糊,她听不清楚。可没听清她都害怕,差点也跟着哭起来。
后来,后来那一百块钱终于找到了。就在爸爸朋友家里,借的时候因为天冷手冷,点钱没点清楚,少拿了一百块。
朋友当晚就发现了,过了好几天碰上爸爸才想起来说。
爸爸笑着说还以为掉了呢。
那几天的功夫,他脸瘦的都凹进去了。妈妈也天天愁眉苦脸。
现在想起来,江海潮还是沉默。
家公爷爷看着三个小孩,认真道:“不是我们的东西就不能拿。将心比心,哪个都不容易。以后想吃什么,家公爷爷给你们买。”
海军先是眼睛放光,很快又垂下了脑袋。他晓得姐姐不会让他问家公爷爷要东西的。
家公爷爷看他们还是不吭声,也没再说什么,只站起身:“我去趟田里,你们早点洗澡。”
虽然一早他就去沟里引了水,但现在家家户户都在给秧田换水,保不齐哪个偷懒的就把水截到自家田里去了。他还得再去看一眼。
院子门关上了,外面巷子口又热闹起来,乘凉的有的在闲聊有的在说笑,修远大大还搬出了他那把历史悠久的二胡,一边哼着一边拉二胡,听着有点像音乐课上老师放过的《二泉映月》,就是断的太厉害,听不清。
三姐弟谁也没出去玩。
海军皱着小脸问:“大姐,那我们以后还买卤干吃嚒?”
“吃什么吃?”江海潮丧气,“明天不还有猪肺汤啊,你要吃多少?看你的动画片去吧。”
海军嗷嗷叫着:“奥特曼,奥特曼要放了。”
第二天早上去学校上早读,卢艳艳把语文书竖起来挡住脸,压低声音问江海潮:“你昨儿没去江口赶场啊?我奶奶带我去了,我没看到你哎。”
江海潮意兴阑珊:“那么多人,你哪看得过来。哎,你奶奶带你赶场玩啊,你买什么了?”
卢艳艳显摆头上的发箍:“没看到吗?新的。场上人多,我奶奶一早带我去卖麻团了。好家伙,三轮车我坐一路推一路,亏死了,早晓得我就单骑自行车了。不过生意真好,全是人,我们都没往里面走,就在桥下卖得一干二净。我奶奶还说下回再摆个茶叶蛋的摊子,让我单卖茶叶蛋。”
江海潮看她咯咯笑,心里羡慕的要命。对,下回再有场,她还要去赶场卖菜。十一块钱,一回卖不到,两回肯定够。到时候连豆腐和卤干的钱也够了。
然而中午她回家,看见饭桌上除了猪肺汤外还摆了红烧鱼,家公爷爷招呼他们:“吃吧,吃完早点去上学。”
她在心中拉响警报,完了,再这样下去,她得卖多少回菜才够啊。家里的菜地都要来不及长了。
这么大的鱼,菜场上起码要卖七八块钱!
祸不单行,等姐弟三人鸡鸭鱼肉轮过一番(虽然鸡是鸡杂,鸭是鸭翅膀,肉是猪下水),去江口赶场的春英嬢嬢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要死哦,丧德哦,祖宗八代都没心肝哦,还抓人,又不偷又不抢的,凭什么抓人?”
原来她今天又去卖麦子,想一鼓作气卖完拉倒。结果今天到场上收麦子的人全叫大盖帽给抓走了,说他们投机倒把,倒卖国家战略物资。
“给不给人活了?”春英嬢嬢气得脸都发青,“连粮食都不让农民卖,是不是逼我们去死啊?”
大家伙七嘴八舌:“真不让卖?”
春英嬢嬢拍大腿:“哪个骗你是小狗,气死我了,辛辛苦苦大老远地顶着太阳白跑一趟。”
“还能这样啊,那以后还种田干什么?”
“卖给粮管所呗,粮管所收。”
“瘟生,一个个黑心烂肺,我家小麦晒得干干的,愣是说没干,还扣我斤两,乌龟王八蛋才卖给他们。”
春英嬢嬢大声宣布:“不卖,就不卖,打死我也不卖。我换面粉吃去,我不吃大米了,我专门吃面粉。”
这是赌气话。
他们这里的小麦劲道短,据说只适合做饼干,擀成面条都差意思。本地人虽然年年种小麦,但很少吃面食。
完蛋了。
江海潮绝望地想:春英嬢嬢都不去江口卖小麦了,以后谁带她赶场卖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