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管事汗涔涔地瞥了眼庄檀静的神色,而后额头伏地,“是小的失职,管束无能,才叫那些奴婢偷瞒着我,将好东西都昧了去,委屈了小夫人。请郎君恕罪,小的一定对底下人严加管教,不再叫出现这般不尊主上的事来……”
“吾没兴趣听你废话,”庄檀静的指腹轻轻摩挲天青釉鱼子纹茶杯的杯壁,冷眼看他推脱狡辩,沉声打断他,“这件事全权交由你处置。”
后头这话是对黎青黛说的。
黎青黛正吃着梅心送来的莲子糕,冷不防被他提起,差点被噎着,咽下糕点后一脸茫然看着他,“交给我处置?”
“还是算了罢,我哪里懂得该怎么做。”黎青黛婉拒,她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况且这位陈管事还是他手底下的人。虽说黎青黛涉世未深,但也不是个傻的,经过这段时日,她可以看出这位情郎和自己的关系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
“黎青黛,你一向如此么?”如此习惯忍气吞声。庄檀静望向她,似乎是对她的回话不大满意。
她现如今脑袋空空,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他现在算是她的衣食父母,直接插手他底下人的事,恐有越俎代庖之嫌,若是招他厌烦又如何是好?
而今她再愚钝,也听出他话外之意,他貌似对她的处置不大满意,“若不然,罚他半年没有月钱?”
庄檀静不置可否,但黎青黛能感受出来,他仍是不悦。她有点委屈,连手里的点心都不香了。是他让她来决定的,可为什么不论她怎样做,他都不喜?
看着她低垂着小脑袋,变回谨小慎微的模样,庄檀静不禁叹气。罢了,任人揉搓的脾性不是一天两天能形成的,得慢慢改,急不得。
“我并非是给你难堪。”庄檀静也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向她解释,许是他难得大发善心,可怜可怜她吧。“黎青黛,你如今算是我的人,自此往后,须得给我记着,谁若是敢欺负你,你便欺负回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再忍气吞声。”
因为一个人的隐忍,有时并不会换得风平浪静,反而叫对方得寸进尺。
虽然黎青黛没有了过去十余年的记忆,但是她敢肯定,从来没有人这样教她。她的心震撼着,久久不能平息,心里这么想了也就这样问了,“倘若是你欺负的我呢?”
庄檀静沉默片晌,似是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你若是觉着可行,叫你欺负回来也未尝不可。”
黎青黛浅笑嫣然,望着他,“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情郎!”
在一旁侍奉的梅心和兰心,二人挤眉弄眼,差点憋笑给憋出内伤来。
看来郎君还是疼爱小夫人的。
庄檀静不明白她何以这般容易满足。不过,他的幕僚还在等着他,转头嘱咐曲梧游,“这等欺上瞒下的老汉打发出去便是,不必留着碍眼,再从我名下的庄子里挑个会管事的来。其余的你自行处置,不必与我细说。”
说罢,他正要出门去,却听见黎青黛喊住他。他疑惑回头望去,她怯生生地与他对视,“您不留下用膳么?”
他特地帮她出气,理应当对他表示感谢的,即便她现如今吃的穿的皆是他的。
就在她以为庄檀静会拒绝的时候,却听他道:“时候尚早,我晚间再来,不必等我。”
庄檀静想的是,既然他有求于她,那么待她好一些也是应当的。她想让他陪她用膳,那他就顺着她的意。
为了这顿晚膳更有诚意一点,黎青黛打算亲自下厨,奈何她在厨艺这方面实在没天赋,菜没煮熟也罢,厨房却险些被烧掉,见众人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只好作罢。
等庄檀静来用膳,时辰已经不早了,黎青黛因大病未愈,容易犯困,脑袋小鸡啄似的一点一点的。
有人等自己回来的感觉实在微妙,庄檀静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放柔了声:“不是让你不必等我么。”
黎青黛闻言揉了揉眼睛,“您回来了,我也没等多久。”
她抢在侍者前端来加了花露的清水给庄檀静净手,而后递了张绢帕给他擦干。他对她的明显讨好有些不适应,“这些事让侍者做就好。”
“不过举手之劳。”黎青黛就是闲不住,她总觉得自己赖着他白吃白喝,不做点事有些过意不去。
黎青黛只打探到了自己的名姓,以及关于她被迫离乡的事,其余的再多也不知了。是以如今在黎青黛眼中,在人生地不熟的建康,她姑且能信任的人只有庄檀静。她心性还算豁达,既然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那就只能先适应了,活着才最重要。
为了今日的晚膳,厨房备了不少菜式,什么桂花鸭、八宝肉圆、荔枝肉、芙蓉豆腐等,样式丰富,瞧着也令人赏心悦目,垂涎欲滴,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还有一道蒸鱼还未呈上来,怕凉了腥味儿重。”黎青黛用公筷给他夹了块藕香糯米丸子,“这个吃起来香甜软糯。”
“唔。”庄檀静静静地听她说话,时不时应两声。
他教养极好,一言一行都是斯文儒雅的,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他也明白,黎青黛的出身平凡,没人教过她这些繁文礼节,是以他也不会像训诫自己晚辈一般当面呵斥她。
一顿晚饭结束,黎青黛没了过去的记忆,对他是自己情郎的事尚存疑惑,不会去刻意亲近他。而庄檀静不曾女子相处过,性子高傲孤僻,也没什么话可以说,又看起了游记。二人相顾无言。
这时梅心端着茶点过来,黎青黛眼尖,一把抓住她的手端详片刻,问:“最近是否腹痛泻肚?”
梅心讶然,“您是怎么知道的?奴婢确实是吃坏肚子了。”
“自然是看出来的。你的嘴唇颜色微微青黑,拇指指腹干瘪凹陷,”黎青黛指着她手掌心大鱼际穴根部这一片的位置(1),“你看,此处也呈现出淡淡青黑色,证明你可能肠胃不适。”
《灵枢·本脏篇》记载,“有诸形于内,必行于外”,“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脏,则知所病矣”。
手与经络循行密切关联,手掌的厚薄、颜色、掌纹以及青筋等情状,就如一面镜子,能反映出人之五脏和是否康健。譬如,身子健壮无病的人手掌心显现是淡红的或者粉红的颜色,且是润泽有弹性的。若其身体异常,手掌则会呈现出青色、萎黄、绀色、白色等不正常的颜色(2)。
而后又给梅心把把脉,黎青黛思及梅心家境,便给她弄寻常百姓也易取的方子,“我给你开个加减藿香正气散。”
“娘子心善,多谢娘子。”黎青黛觉着“小夫人”三个字听着别扭,让梅心他们唤她娘子就好。
梅心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屋内又剩他们二人。
看来她忘了自己是谁,也没忘了怎么治病,有意思。庄檀静玩味地望了她一眼。
发现他在看自己,黎青黛浑身不自在,不禁把腰背挺得更直了。
着实想不明白,没失去记忆的她为何会看上这样矜贵疏离、不苟言笑的男子。他们二人分明身份悬殊,又是怎么在一块儿的?
感觉庄檀静不再看自己了,她心里奇怪,借着喝茶的动作打掩护,忍不住又多瞄了他几眼,哪知偷窥时恰好被庄檀静抓个正着,她做贼心虚一般仰头蒙的灌茶,被呛个正着。
庄檀静头也没抬,视线停留于书卷间,只给她递来一张绢帕,“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
也对,现在他可是自己名义上的男人,她看自己男人怎么了?
黎青黛便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他面容清隽秀致,鼻梁高挺,肤色如玉,通身尽显着世家大族子弟的高雅清贵,言行举止也是赏心悦目。
她忽然也不奇怪了,面对这般好颜色的男子,谁能不心生欢喜?平心而论,她对这位“情郎”还是很满意的。
可是,这般优秀的儿郎真的会看得上她么?
“你真的是我的情郎?”她不禁怀疑。据她所知,自己应当只是平民出身,而庄檀静身居高位,想要和他结为连理的名门闺秀应该只多不少,怎就看上了她?
“你觉着呢?”庄檀静受不了她的灼灼目光,手里的书也看不下去了,与她直视,反问她。
两人对视,沉默少顷。
黎青黛最先受不了,抢过他放在的桌面书卷遮住自己渐渐发烫的脸蛋,心里嘟囔,生得怪好看的。
差点就把持不住了。
看着突然把自己的脸埋进书里的黎青黛,庄檀静一头雾水,想拿走挡在她面前的书,看她究竟在闹什么,可她严防死守,就是不让。
好罢,他也不是那么想知道了。庄檀静起身,有了她,他并不常在此处过夜,便让曲梧游准备马车,晚间到别处歇息。
“等等。”黎青黛小跑到他跟前,从袖子里摸出个香包,双手递给他,“这个香包是前段时日就缝好了的,只是一直没机会送你。别看模样是丑了些,但里头有藿香、当归、艾叶等行气活血、安神助眠的草药,放在枕头底下,能叫你好眠。”
香包虽针线粗糙,气味却是清香怡神,是用心的了。
就连失忆了都没忘记自己的老本行,庄檀静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随手将香包收着,道了声多谢就往外走。
夜色已深,孤月西移,虫鸣低吟。
庄檀静刚处理完案首的文书,宽衣解带准备就寝时,香包从他身上掉落,近侍拾起呈给他。
看到这个香包,他不由想起了黎青黛。
她的心思真的很浅,总能让他轻易看穿她的喜怒,以及她对他满满的依赖。然而,庄檀静并不稀罕这些小玩意儿,于他眼中,不论男女,只有能为他所用,才是有价值的。
他随手将香包丢进匣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年少不知媳妇香,静静啊,活该你现在单身。
(1)大鱼际指的是,人的手掌正面拇指根部,下至掌根,伸开手掌时明显突起的部位,医学上称其为大鱼际。
(2)本文参考廖春红的《观手知健康全书》和张汝峰《图解观手知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