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千峰,山影错落,地面一片霜华。
少年们两手相携,在前面疾奔,一群人手持火炬在他们身后追赶。
“给我追!他们跑不了的。”为首者目放凶光。
二人充耳不闻,一直向前。
他边跑边喘息,“前头就是渡口,有一艘船在那儿等着,会有人接应你。”
黎青黛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一同长大的竹马。他们自小就相识,虽然他爱惹她生气,但是每逢她被别的小孩欺负的时候,总是他挺身而出保护她。
“多谢”。她千言万语都汇成这一句话。
萧君尧回头,对她傻乎乎地笑,“莫要言谢。咱们约好的,来日你会成为能治百病的名医,我会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
“我不曾忘。”亦永远不会忘。
“你先走,我会去找你的!”
就在人荒马乱中,黎青黛奋力一跳,登上了远离故乡的帆船,缆索一松,船舶缓缓驶离岸边,终于将追拿她的人远远甩在身后。
掌舵人是一位面颊黝黑的老伯,他看着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岸边,有深意地笑了笑,“小姑娘莫怕,坐稳了。”
说罢,他摇桨的速度加快了些,船平稳航行,离岸边也愈来愈远,站在岸边朝她挥手的萧君尧化为一个点。
他是经验丰富的摆渡人,怕小娘子无聊,还主动搭话,跟她闲聊几句,却始终不过问她为何会被人追捕,为何要远走他乡。
“娘子放心,那位小郎君已经付给我足够的银钱,你只管说要到哪儿去。”老伯态度十分自然,显然这样的事他已经做多了。
黎青黛看着岸边那个少年身影逐渐变小,直至缩小成一点,消失不见,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荆州,我要到荆州去。”
“荆州好啊,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长夜漫漫,离荆州还有些距离,娘子若是困了,只管歇着。”
听着耳边泠泠的水声,她摇了摇头,“我不困,老人家。您见识多,能不能同我讲讲荆州的风土人情?”
“自然是可以。”老伯很热情。
经过一晚上的惊心动魄,黎青黛睡意寥寥,耳边传来老伯滔滔不绝的说话声,眼前月影孤寒,照在江面凝成无数粼粼银蛇。
不知不觉,月落日出,黑夜被白天所替代,只见青山悠悠,绿水溶溶,两岸的景色徐徐交替。
第一次出远门的黎青黛坐船坐久了,才知道自己会晕船,生生吐了两回。
航行了一夜,待到次日晌午,船舶才靠岸,却见渡头人头熙攘,有官吏查过所。只是此朝商业繁华,越州经商的贾人大有人在,是以过所查的不算严,黎青黛很快就给通过了。
出渡口时,人来人往,摩肩擦踵,有人急匆匆的,撞了她就直径走了。黎青黛揉了揉被他撞疼的肩膀,心道此人好生无礼。
荆州也当真像老伯说的那般繁华,客货船只络绎不绝,白帆如云。岸上酒楼旌旗招展,街道上的货物种类繁多,叫人眼花缭乱,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奔走相忙。
早在船上她就将肚里的东西给吐了个干净,此时腹内空空,步行至一处肉饼店面前,香味四溢,勾起了黎青黛肚里的馋虫。
卖肉饼的婆婆见她两眼发光地看着新鲜出炉的肉饼,笑眯眯地问:“娘子,俺家的饼实在,要不要来一个尝尝?”
黎青黛忍不住咽了咽,“给我来一个吧。”伸手去摸钱袋子的时候,却发现原本鼓鼓囊囊的放钱袋的已经空空如也。
她顿时脑子一片空白,怔怔地立在原地。
直到婆婆装好饼子递给她,她才回过神,“饼我不要了。”
话没说完,她就急着离开,生怕老婆婆会抓着她盘根问底。
她的钱呢?明明就系在腰上荷包里的,如今怎地连同荷包一起不见了?黎青黛将自己的包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半个铜子儿。
她不由焦急起来,返回原路去找,但仍一无所获,她顿感挫折,垂头丧气。
天爷啊,她初次出远门,就能把钱袋子给弄丢了,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幸好的是,师父写给荆州功曹的信笺她一直贴身收着,没弄丢。
她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经过多番打听,才找到了宋功曹的府邸,岂料门房却告诉她,前功曹宋子昂已经辞官了。
对黎青黛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那你可知道宋功曹去了何处?”
门房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他去了哪儿,我一个看门的哪里能知道?去去去,别打扰老子休息。”
黎青黛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时值傍晚,街上人影稀疏,没了白日的喧嚣。行人有家可归,倦鸟有林可依,可她不仅有家不能回,天大地大,却连一个给她暂时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寻一处安静的角落坐下,目光落向虚无处。她又累又饿,不觉中,她的眸子里飘起一层浅浅水雾。
这才出来过久,她就格外想念师父和君尧了。看来今夜只能以天为盖,以地为床地睡一晚。
一阵凉风刮过,衣衫单薄的黎青黛不禁打了个哆嗦。突然间,一张坚洁如玉的澄心堂纸从墙上脱落,随风飘摇舒卷,朝着她迎面飞来,结结实实地蒙住了她的视线。
咦,这是何物?
她将澄心堂纸从脸上拿下,因天色有些暗,她凑近了瞧,才看清纸上写的内容,原来是一张寻医告示。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不管如何,她总要试一试的。
黎青黛擦干净泪水,拦住路上的行人,询问告示上的居所地址,一个个地方找过去,几经迷路后,终于找到了告示上的那个地方,一处地段较好的私宅,门口已经挂上了灯笼。
她简单地整理下自己的衣衫,深呼吸口气,叩响这家大门。“有人在家么?”
不久,从里头开门,走出一个面相阴柔的男子,先是上下打量了她,他的声线也较寻常男子细一些,“你来寻人的?”
黎青黛将告示拿给他看,表明来意,“这个告示可是你们贴出来的?我是来治病的。”
“就你?”男子似是不大相信,又再次端详了她,才半信半疑,“你是女医?”
“正是。”
“那便进来吧。”不怪他这般的态度,因告示上的赏金丰厚,半吊子医术的、假冒的、自恃医术高明的等等,良莠不齐,各路大夫都一股脑地涌了过来,都想来撞撞运气。
他们也来者不拒,甭管偏方、正方,只管能有用就成。可是迄今为止,就没一个能顶用的。现在又来了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要治好都监的怪病估计就悬了。
由他引着,入了内院,里头的陈设简单却颇为雅致,室内燃着浅浅的檀香。本以为这家主人会是个留着美髯的大儒模样的人,可事实上和黎青黛想象中的不大一样,竟是个面相阴柔秀美的青年。
“都监,女医到了。”
正在烛灯旁观书的沈鸣身着宽松的燕居服,闻言放下手中的游记,抬眼看向黎青黛,“失礼了,闲居在家不曾梳发。敢问娘子贵姓,师从哪位名医?”
“免贵姓黎。家师虽医术超凡,却是村医,并非什么闻名天下的大夫。”黎青黛如实回答。
原来只是籍籍无名的村医啊,一旁的侍从神色轻蔑了些。
沈鸣笑了笑,烛光照得他面如冠玉,“黎娘子是个实诚人。却不知黎娘子对某的怪症有几分把握?”
“要问有多少把握,唯有我亲眼看过病情之后才能确定,不敢妄言保证。”提到治病,是她最在行的,她上前一步,主动问道:“不知郎君能否拉开衣物让我瞧一眼病症,好早作打算。”
“放肆!”哪有人刚来就叫人脱衣裳的,侍从正欲呵斥她,却被沈鸣挥手制止。
沈鸣照她所言,宽衣解带,露出上半身,深红色的疱疹,密密麻麻,如同一条火蛇一般缠在他的肋骨和腰上,十分狰狞。
“ 你的这些疱疹可有痛如火燎之感,近来是否有心烦意燥,口干口渴之状?”黎青黛又问。
沈鸣将衣服拉好,“皆有。”
黎青黛了然,“行医时讲究望闻问切,容我冒昧,观察口舌颜色以及脉象。”
即便是对医术一窍不通,沈鸣也是知道她这是行医的平常操作,是以点头应允。
舌质红,舌苔黄,脉象弦数,黎青黛得出结论,“郎君得的是腰缠火丹。”
沈鸣点点头,道:“你说的和先前的一位高医说的一致。只是,他给我开了方子,我吃了半个月未曾见效也罢,反而愈发热痛难忍。”
“可否将那位大夫的方子给我一阅?”
沈鸣给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会意,从一处锦盒中取出一张药方。
接过药方的黎青黛正要瞧,却忽然脚一软,险些站不住,眼前一阵晕眩,她强忍着不适,在灯火旁将药方给看完了。
“不对。”她蹙眉道。
侍从惊讶道,“难道这个药方是假的?”
“药方是对的,只不过不适合郎君的症状。”黎青黛解释,“这方子对应的是外感风邪而引起的腰缠火丹,而你家郎君却是因肝郁化火,热毒之邪外达肌肤,郁阻于肝之本经所致。应治以清肝泻火解毒,活血通络止痛之法。虽然最后药方的用药相似,但效果却大相径庭。 ”
侍从对她所言信服几分,想不到她虽年纪轻轻,貌似还真有些能耐。不过别瞧她说的头头是道,最后能医好都监才是真本事。
“那依黎娘子见,应当如何诊治?”沈鸣问。
“莫急,待我写一份改善后的‘龙胆泻肝汤’与你吃吃。”
她接过侍从的笔墨,强撑着写完最后一笔,忽然天旋地转,她便昏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过所,就是古代人的就是古代通过水陆关隘时必须出示的交通证明书。
本章病例症状等出自杜武勋《于志强临证经验辑录》以及祁坤的《外科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