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破晓,远处鱼肚白的云朵翻涌,晨光熹微,鸟鸣呖呖,在葳蕤的枝头上灵巧地跳来跳去。
黎青黛抱着膝盖坐在逐渐熄灭的火堆边,脑袋一点一点,睡得不大安稳。
火舌吞噬枯枝败叶,很快就留下一堆灰烬,微弱的火光柔和了庄檀静的清俊的面庞,火苗跳跃,发出细碎的哔剥声,他倏然睁眼。
黎青黛的脑袋前倾一点的时候落了空,她也惊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刚睡醒的她眼睛双眼迷蒙,脾气更是好到不得了,发现庄檀静醒了,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习惯性地叮嘱:“已经退烧了,往后半个你要忌酒及辛辣。”
庄檀静对她自然而然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他素来不喜和旁人太过亲密,他微微一侧,躲开她的双手。
察觉到他轻微躲闪的态度,黎青黛后知后觉,方才察觉自己刚刚的动作有些不妥,讪讪地收回手,“抱歉,我有点睡糊涂了。”
庄檀静而后发现自己被脱得只剩下中衣,蹙着的眉头就未曾舒展过,但始终没有说什么,只背过身去穿衣衫。
黎青黛为了避嫌,扭头看向别的地方。
他的烧退的很快,但身体仍然是虚弱的,清隽的面庞苍白,嗓音有些许沙哑,“你可知道我们地处何处?”
边说边打量了一下四周。
“我们被冲到了河流的下游的树林里,具体是哪儿我也不大清楚。”黎青黛叹气。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突然打起鼓,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很是响亮。
空气突然安静,黎青黛捂脸,耳根发热,“我……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本就面皮薄,还是在她不甚熟悉的人面前出糗。
庄檀静一言不发,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随手挑选出几根结实的树枝,将其削尖,往河边去了,黎青黛好奇地跟过去看,原来他是要抓鱼啊。
他走到水边,平静的水面倒映出他略显苍白的冷峻的面容。
见他在抓鱼,黎青黛不好意思等着吃白食,转身去捡拾干枯的树枝当柴火去,顺路采了些酸甜的野果。
二人一番配合,很快就吃上了一顿香喷喷的烤鱼。
原以为庄檀静只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想不到鱼烤得不错,黎青黛对他有些许改观。
可惜平静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庄檀静似无意道:“某昨日发热,娘子可曾听见某说胡话扰人清静?”
恍若平静的湖面落下一块石头,黎青黛颤了下眼睫,佯装镇定,继续啃烤得焦香的鱼儿,但心有戚戚,再美味的东西都食之无味。
“昨夜经历那一场惊心动魄,我累的慌,沉沉睡了过去,不曾听到有人说话。难不成郎君有说梦呓的习惯?正所谓‘肝藏血,血舍魂’,而肝不藏魂,故不寐,血不归肝,卧亦不安。常梦呓的具体病因也有多种,郎君若不嫌弃,不如趁此机会我给你瞧一瞧,开个方子?”她尽量显得淡定,生涩地岔开话题。
蓦然,她的下巴一痛,被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住,迫使她不得不和他对视。她很是抗拒,想躲开他的钳制,孰料被他掐住后颈,像是捏着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儿般,叫她无法反抗。
“哦,此话当真?”
她一抬眸,就撞进他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两人因着靠的近,所以呼吸交缠着。她一时间忘了挣扎,“真没骗你,我是真的没听到。”
他的双目深邃,目似寒星,眼底冷的没有一丝感情,仿佛能洞穿她的灵魂,黎青黛无端打了个寒噤。
假若让他知道她曾经听到过什么,她恐怕早就没命了,光是想想就一阵后怕。
昨晚他高烧不退,隐约记得有个身影在忙前忙后照顾他。可他生性薄凉谨慎,理智告诉他,不论自己是否说了梦语,她是否听到了梦话,为了不节外生枝,她都应该死。
他是这般想的,也准备这般做。
他收了手,不知从何处掏出绢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碰过她的那只手,“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有何心愿?金银珠宝,珍奇字画,抑或是其他,皆可求之。”看在她曾经救过他的份上,他会满足她的遗愿的。
“不必了,我只想早日回家。”感受到危险的降临,求生的本能驱使着黎青黛不放过任何活着的机会。
敢情他给她抓鱼吃,是好让她做个饱死鬼?手里的烤鱼都不香了。
“允你换一个。”他难得有耐心陪她慢慢玩。
黎青黛心沉沉往下坠,她安安分分地活了几十年,难道真要命丧于此吗?她揉了揉发疼的下巴,警惕地看着他。这荒郊野外的,他若是想斩草除根,她一个弱质女流还真奈何不了他。
蝼蚁尚且贪生,黎青黛才不会就此放弃,她趁庄檀静低头拨弄残余的火苗时,当即撒腿疾奔,可惜没跑几步,就被几乎是瞬影而来的庄檀静拦住去路。
他目光漠然,原是信手拈来,谁曾料猝不及防间,黎青黛手里捏碎了什么东西,直接向他投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可仍是不慎吸入了点灰白色的粉末。
下一瞬,庄檀静眼前就开始恍惚,四肢也逐渐无力,他掐住她纤细的脖子,“你下了什么东西?”
黎青黛紧抿着唇,呼吸艰难,心里默念一二三。
怎奈庄檀静意志坚定,异于常人,愣是数到十他才倒下。
黎青黛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了。
因着经常上山岭采摘草药,偶尔会遇上猛兽,为了自保,她会携带用蜡丸封存的药效加强软筋散。是以庄檀静才吸入一点点,都会昏迷过去。
梁朝宣宁十二年,雍州刺史私通陈国,私贩盐茶,暗铸铁器,欺君罔上。巡察使庄檀静和定北侯等领兵支援,擒拿梁王及其党羽,肃清奸佞,还天下太平。庄檀静劳苦功高,官拜散骑常侍,位比侍中,一时间贵不可言。
不过,远在千里之外京师建康城的事,对于平民百姓的黎青黛而言,还十分遥远。
黎青黛自从那日和庄檀静分别后,一直战战兢兢,既害怕会有那些杀手会追杀过来,又害怕庄檀静发现自己欺瞒他的事被发现。
这般心惊胆战地度过好几天,黎青黛夜不能寐,眼底青黑了许多,做事都分心许多。
见黎青黛日益憔悴,萧君尧以为是自己的母亲叫她伤心了,心里过意不去,常常拿傀儡演戏逗她开心。
没多久,收养的她的师父黎仲铭远游回来,她的生活渐渐回归平静,权当和那个人经历的事情是一场梦,只安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舒心的日子没过几天,黎青黛又卷入了风波之中。
黎青黛救活了想要上吊自尽的阿珠,甚至帮助她恢复清丽容颜。黎青黛的事迹在附近的乡县里传开,传得神乎其神,就连当地县令都有所耳闻。
已经致仕的前太子少师程安荣归故里,留在雍州颐养天年。程安及其夫人都很是疼爱嫡孙女程愫心,将其视为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然而,程愫心却有个毛病,每回来月信都疼得死去活来。程愫心试过了无数偏方,甚至请过名医来帮她调养身子,但也不著见效,这可愁坏了程老夫人。
有老妇人道,术业有专攻,名医皆是男子,有些甚至不善妇人科,不如请女大夫过来瞧瞧。于是程老夫人叫人抬了轿子,想请黎青黛过来。
黎青黛自认为才疏学浅,功夫未到家,原想着婉拒,但黎仲铭却认为:“修习医术,终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还得躬身操行过才好。”
黎青黛深以为然,便去了。
程愫心月信正至,唇色发白,疼得在床上打滚,“唉哟”的呻|吟声不止。
婢女掀开幔帐,黎青黛给程愫心把脉后,觉脉软无力,又观察她的口舌,发现舌稍淡,苔薄白。
“以往来癸水时,程娘子经血颜色如何,身体有何不良反应?”黎青黛问。
程愫心的贴身婢女答:“五娘每逢癸水至,经血色淡质稀,小腹绵绵地痛,手脚寒凉,倦怠乏力。”
黎青黛明白,这是气虚血弱而引起的经行腹痛,腹痛经后气血弱,痛在经前气血凝(1)。
“程娘子气虚血弱,治宜补气养血。用内补当归建中汤,或当归生姜羊肉汤加红糖、香附,慢慢调理,加上半月艾灸辅之。(2)”
婢女见自己的主子几乎疼去了半条命,急问:“就不能有立即见效的药么?”
“我乃医者,可炼不出那等仙丹。”黎青黛打趣,缓解气氛,“程娘子若是在太痛,待我拔了火罐气,便会好上许多。”
说完,黎青黛就命让婢女褪去程愫心的衣衫,在她腰骶部的腰阳关穴用毫针刺血后用竹罐拔罐。良久,果然见效,缓解了疼痛后,程愫心沉沉睡去。
程老夫人看到自己疼爱的孙女终于不必忍受痛楚,对黎青黛很是感激,毫不吝啬地赠了厚礼。可黎青黛除却应收的诊金,其余分文不取。
程府管事恭恭敬敬地送黎青黛出门,谁料迎面撞上来一个冒失鬼。
那冒失鬼自个儿撞了人,不但没有半分歉意,还恶人先告状,“谁呀,哪个泼皮不长眼!”
来人正是程老尚书的孙子,程愫心的庶兄程建楠。程建楠不学无术惯了,在外头嚣张跋扈,回到程家却很能哄程老夫人欢心,更是二房的独苗苗,因此,府里的人对他多有忌惮。
原本正要发飙,当程建楠看到黎青黛的面容时,当即愣了神。
小娘子生得清丽可人,纤妍洁白,衬得他院子里的侍女全都是庸脂俗粉,竟没一个能及得上她。
管事是个人精,忙上前介绍,“三郎君,这位是老夫人请来的女医黎娘子。”
黎青黛被程建楠直白急色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就立马辞别管家回去了。
可程建楠的眼神仿佛还黏在她的背后,甩也甩不掉,黎青黛抿了抿唇,脚下走的更快了。
不曾想,就是因为这个程建楠,给她日后带来了大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游。
勤王,就是皇帝危在旦夕,让兄弟、臣子前来支援的意思。
(1)引用清代吴谦《医宗金鉴》。
(2)病案选自《中医妇产科辞典》。
我国拔火罐源远流长,《本草纲目》称之为“火罐气”,唐代已经十分盛行。
《灵枢.本神》记载:“肝藏血,血舍魂”。
《医钞类编》记载:“肝不藏魂,故不寐,血不归肝,卧亦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