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泊伸手碰了一下他的脸颊,泊意秋的脸冷得像一块玉,宛若霜凝雪塑,却因为秋意泊的指尖而出现了一丝裂痕和松动,从接触的那一点起,泛起了暖融的温度,他侧了侧脸,将脸庞完全贴合在了秋意泊的掌心,璨星似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秋意泊,无声的哀求着他。
秋意泊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那一块皮肤被熨帖得温热,他慢慢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也不是一定就会死。”
泊意秋嗤笑了一声:“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我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是要被熬死的。”秋意泊抚摸了一下他的侧脸:“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不是吗?”
他不开心,也很确定如果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精神一定会比身体先一步崩溃。他已经是阳神道君,甚至触碰过了合道,就算是一换一,孤舟师祖也不一定能带走他。
他也不想死在亲朋好友的手上,更不想用什么绝阵将自己活生生困死,洗剑峰那样的传统,实在是不该再多一个了。既然如此,与其眼睁睁地看着道统耗死他,不如他主动去修改这个误区。
亲手杀死至亲至交,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没有人想体验,也没有人应该体验去体验这一份足以让绝大数人坠入无尽深渊的绝望。
所以他选择主动跳下去,他能活,皆大欢喜,他死,也与他人无关……有泊意秋在,他不算真的‘死’了。
泊意秋的声音有些沙哑:“所以呢?放手一搏……你有没有算过,以你现在的状态,能有多少胜率?还是说你打算再分一个分神出来敷衍我?只当是你没有死?”
秋意泊平淡地说:“我现在分出的分神,与我没有任何差别。”
“那也不是你,不是吗?!”泊意秋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摁在了自己的脸上:“不要扔掉我,求求你了,你不要扔掉我……”
“你着相了。”秋意泊轻描淡写地说:“我是我,分神也是我,就如同你一般。你的骨血,你的精魄,你的神识,都源自于我,就算你与我有了不同的阅历,不同的好友,乃至不同的爱好,不同的性格,你也还是我。”
“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你就只当是不知道。”秋意泊接着道:“我会让他闭关,若我死,他自然就会出关。”
“你这样有意思吗?”泊意秋低声问道。
“为什么没有?”秋意泊沉吟一瞬:“明明那也是我,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你就当我重生了不行吗?或者反过来,叫他去,我闭关,这都是可以的……只是太慢了,我或许坚持不到那一天。”
泊意秋怔怔地看着他:“……你疯了。”
“我暂时还没有疯。”秋意泊垂眸看着他:“是你太执着了,我们已经活了近千岁了,所谓的人间富贵、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都已经体验过了。”
“与你,不需要撒谎。”秋意泊慢慢地说着:“我是个贪心的人,这样的日子,我还想要很多很多……意气风发我想要,挥斥方遒我也想要,我不想放任自己在道统里越陷越深,纵然我还有大把的时间任意挥霍,却也不想浪费在这里。”
“如今不过是一个劫难,我会有,你也会有,我既然提前一步触碰到了,那我就先走一步,去摸索,去尝试。只要太上忘情的问题不解决,它就会永远存在……这样一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总不能等着你也来尝一尝这进退维谷的滋味。
这句话秋意泊没有说,却在心里这么想的。
泊意秋道:“可是你要是死了……”
秋意泊皱眉道:“所以我常说,智者不入爱河——秋长安,所以你宁愿看着我耗死,也不愿意接受另一个我吗?”
“……智者不入爱河?好一个智者不入爱河!”泊意秋不禁冷笑了一声:“既然你这么说,也好……你现在这么个鬼样子,还浪费精血神识做什么?好好保养着你自己,让我去吧。不就是摸了一下合道,看把你能的,靠着功德上去的有什么稀奇?只要我想要,什么样的功德我弄不出来?给我三年,三年内我一定进入合道,到时候让我去替你试一试,怎么样?”
秋意泊沉默了下去,泊意秋松开了他的手:“答应啊!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利益最大化吗?别着这个相,不然我看不起你!”
“也别什么我死了以后下一个不是我,咱们交流一下记忆,你再分一个出来,一样也是我,有什么好纠结的?选我,我与你阅历不同,却同修太上忘情,我去才是最具有参考价值的的。”泊意秋满眼都是讥诮。
秋意泊的尾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动作:“……控制变量你懂不懂?”
泊意秋与他的阅历相差如此之大,算成两个人都没问题了,让泊意秋去有什么参考价值吗?
再说了……怎么能让他去呢?
泊意秋不屑地说:“是谁不懂?”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半晌,秋意泊才道:“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晚了。”泊意秋冷然道:“吵架呢,认真点。”
“是我错了。”秋意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别以为你打着现在服个软然后悄悄分个分神自己去送死的想法我不知道。”泊意秋拂开了他的手:“别拉拉扯扯的,你这种越活越回去的我是懒得理你了,就这么着吧,你今天送死,我明天跟你殉葬,左右还有个分神活着,我们也不算是真的死了。财产你放心,我给你分了,保证每个人都有一份,以后四时八节的贡品也少不了我们的,指不定宗门也得给我们两立个玉像,以后香火享用不尽。”
秋意泊:“……宗门也不差我们两个道君。”
玉像?
也就开山祖师凌霄老祖有这待遇了。
“还有麓云山呢,不慌。”泊意秋越说笑意越冷:“你也算是开山祖师了,以后就设一条规矩,拜山求法宝的得先给你玉像上三炷香,听完你的光辉史,门人才能点头怎么样?”
秋意泊无奈地说:“我都说了……也不是真的就会死。”
“我也说了,你这样和送死有什么分别?”泊意秋道:“金虹师叔儿子死了老婆挂了都没像你这么要死要活的。”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秋意泊话音未落,泊意秋就已经凑了上来,掐着他的下巴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嘴唇,秋意泊被迫仰起头,感受着唇边的刺痛,泊意秋与他对视着,眼中带着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着。
泊意秋尝到了一点腥甜,他也不知道是谁的,他道:“张嘴!不是说我不知道吗?来,我试试,看看是什么感觉。”
秋意泊并不想让泊意秋也体验到这种无尽的苍白与空虚,泊意秋冷斥道:“张嘴!”
秋意泊抿着嘴唇,平静地看着他。
其实交换神识,并不需要亲吻,只需要一点点的身体接触就可以了……但泊意秋在等秋意泊的同意。
泊意秋越看眼中的失望就越是浓重,他松开了秋意泊的下巴,上面残留了几个淡红色的指印,他看着那迅速消失的红痕,低声道:“……原来你一直都在哄我。”
“秋意泊,你到底把我当做什么?”
“……”秋意泊平静地说:“当……”
话音未落,泊意秋就已经扑了上来,蛮横地闯入他的口中,勾着他的舌尖,吮吸,撕咬,纠缠不休,宛若秋日落叶的香气霸占着秋意泊的鼻端,呼吸交缠之间,鼻尖相抵,又错开了去,极尽所能的厮磨着。
神识在这一瞬间交融,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秋意泊在这一刻得知了泊意秋的一切,泊意秋也在这一刻得知了秋意泊的一切,他们互为半身,共享着一切的感官与阅历,乃至此刻心中一闪而过的心念,脑中几不可见的涟漪,两人仿佛又重新融为了一体,相互交融。
秋意泊的眼神出现了一瞬的恍惚,他缓缓抬手搭在了泊意秋的背脊上,泊意秋握住秋意泊后颈,不容他逃脱。
喧嚣了许久的寝居终于安静了下来。
很久之后,泊意秋才松开了他的唇舌,他的唇瓣鲜红,是不知道何时咬破的哪里沾染上的。他目光沉沉,沙哑地说:“……原来,是这种滋味。”
那就像是个黑洞,将所有的情绪都吞噬了进去。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秋意泊会有那么平静的眼神了。
泊意秋觉得,那个黑洞有一种温柔到了极致的残忍——它并不是一味放大所有的负面情绪,而是更加接近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不是如同无情道一般不能笑,可以笑,就是笑的时候心中并不觉得开心罢了,也不是渡劫期那种一味的癫狂烦躁,那是一种很平静的滋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和、祥和的。
譬如古井,波澜不兴。
上善若水,包容万物。
——几近于道。
相较于他,秋意泊却是轻轻笑了笑,只是这么一交融,两人的一切被融合在了一起又平分了去,他仰倒在床上,心中是难得的充盈,他带着一点惬意地伸手抚弄着泊意秋的嘴唇:“早说了,不要这么冲动……”
他低声哄道:“……后不后悔?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
泊意秋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后悔。”
“不要问那种愚蠢的问题。”
秋意泊点了点头,带着一种释然:“那也挺好……有福同样,有难同当吧。”
“唔……别说,确实好了很多。”秋意泊对着泊意秋眨了眨眼睛:“现在开始觉得刚才有点蠢了……钻了牛角尖。不过其实方法不错的,就是死亡率大了一点。”
“我也不知道你留给我的情绪能支撑多久。”秋意泊想了想:“上赶着去送死确实有点太着急了,再看看吧……活着才有希望。”
泊意秋唇角微微下垂:“没关系。”
“大不了我每过一段时间就和你交融一次。”泊意秋道:“谁知道机缘和崩溃哪个先来?金虹师叔活得比我们长得多,他说的话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你不要着急,多看一看,多等一等,总会有转机的……太上忘情就不是个好东西。”
他一手摁在了秋意泊心脏的位置,唇角微微扬起,说不上来的讥讽:“你知道吗?我刚刚感受到了什么?”
秋意泊的手已经转到了他的鬓发上,勾着那一缕垂下的发梢轻描淡写地把玩着:“什么?”
“它想骗我们去合道。”泊意秋一字一顿地说。
这个合道,自然不是指境界,而是与天道相合。
秋意泊却是眉目不动,他好像早就猜到了:“我知道……所以我才想试试,与天道相合后到底是怎么样的。”
“万一合道之后才是真正的生机呢?”
泊意秋挑眉:“确实是生机,就是你都不是你了,也不知道你到底算是个活死人还是个死人活。”
秋意泊拍了拍他的脸:“这也不是很好?到时候我成天道了,和凌云道界天道竞争上岗,以后咱们凌霄宗门下渡劫,我就意思意思劈两道,看不顺眼的渡劫就按照极数来劈,每一道劫雷比山腰都粗,劈不死不算完,要是上班上得不耐烦了,那就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可以渡劫,其他时间还恕雷劫不在服务区内,请在工作时间再渡劫,还要按国假来休,什么中秋端午国庆春节一律不批渡劫条子,压到节后一起。”
秋意泊想了想:“嗯……反正我是天道我说了算,我说不调休,谁也别想逼着我调休。”
泊意秋冷笑着说:“你怎么不干脆去睡觉呢?梦里什么都有。看你千把岁,不知道的还当你十岁,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好处想——万一你成了天道,全年无休不说,二十四小时待机,大半夜的人家要渡劫,你也只好按需发送劫雷,大过年的要渡劫,你也只能扔掉饭碗去打包快递……哦对了,你到时候说不定就吃不着饭了,吃点香火凑合凑合吧!”
秋意泊煞有介事地说:“……还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泊意秋没说话,秋意泊掰正了他的脸,笑意盈然于眉:“现在,你告诉我,你是如何想的?”
泊意秋平静地道:“我管你去死。”
这是真心实意的这么想的,他管秋意泊去死不死,他都已经这样了,谁还耐烦管他作天作地,作死了拉倒。
他不过是承受了一半,就有这种想法了,那一直在承受所有的秋意泊,又是如何承受下来的呢?
秋意泊一摊手:“呐!”
言下之意,不能怪他啊!
情绪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
泊意秋道:“你多说两句。”
秋意泊:“……?说什么?”
泊意秋:“说两句当天道的坏处。”
“怎么,怕忍不住合道试试?”秋意泊勾住了他的脖子:“……比如不光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待机还得抽出时间来去不知道哪里开年会?写报告?天道上面还有天道?你看啊,这天道这么费尽心思培养造化,这造化老祖到底是干嘛用的呢?说不定比天道还牛逼——哎呦,当了天道,还得对着自己养出来的造化点头哈腰,要是自家没有造化,别家造化来打你地盘,人家家的天道站在造化后面桀桀桀地笑,你就只能看着人家在自己家里□□-烧?”
泊意秋:“……”
“你自己也记住这话!”泊意秋掷地有声。
秋意泊想想也觉得,要是造化真是这么用的话,真是糟心透了……造化道祖,已经是修士的最顶端了,天道实际上只是天地法则的化身,从凌云道界以及问虚道界来看,天道是一力想将道界推向更稳定繁荣的,天道本身其实无法针对修士,比如当年在血来宫一战时,秋意泊是借了苍雾秘境的由头,凌云道界天道与苍雾秘境的天道相争,顺道才干掉了血来道君,而不是就是冲着血来道君去的……
天道有限制,而造化没有。
说不定还真是天道求着造化道祖……举个例子,造化道祖是公司销冠,全公司就指着这位销冠养活呢,天道就是老板,它不哄着自家销冠,难道等着销冠跑路吗?那全公司岂不是要饿死?
那天道对造化道祖点头哈腰也很能说得过去,别说点头哈腰了,端茶倒水也使得,要是道祖心情不好起来,对着天道指指点点:小天啊,来给我唱一个开心开心!
说不定天道还真得给道祖唱一个。
没嘴巴,风也好雨也罢,电闪雷鸣霜雪冰雹的高低也得哼两声。
……真糟心。
秋意泊和泊意秋对视了一眼,心中各自都觉得合道这事儿简直是蠢毙了。要选那肯定选当道祖,谁要给道祖唱两句啊?怎么也得是天道给他们唱两句才对。
秋意泊眉目一动,勾住了泊意秋的脖子:“做不做?”
膝盖动了动,抵住了他的。
泊意秋面不改色心不跳:“没兴趣,起开。”
秋意泊笑道:“不能为我忍一忍?”
泊意秋毫不犹豫地道:“不能。”
秋意泊也不坚持,他就是逗他玩的,泊意秋能硬起来才有鬼了——当然了,强行驱动灵气注入器官使其充血那不算数。
秋意泊拍了拍他的肩膀,泊意秋也没翻身,就干脆地趴在了他的怀里,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消化这份空洞去了。反观秋意泊,虽然他现在也没完全好,但就相当于本来扛着一千斤的压力现在变成了只扛着五百斤,让习惯了千斤压顶的他觉得无比轻松,他甚至毫无睡意,他一手环着泊意秋,叫他躺得舒服点,一边指使着从纳戒里翻出一本还没看的话本子来看。
泊意秋躺着躺着就发现身下的肉垫子开始震动了,贴在秋意泊的肩头上也能听见他笑得好生压抑,他睁开眼睛怒视秋意泊:“你有完没完?”
不就是阳-痿了至于到现在还在笑他吗?!
紧接着他发现秋意泊的视线就不在他的身上,转头一看,就看见自己脑袋上面飘了一本书,才看了两行,泊意秋就觉得也没什么意思,再看秋意泊,秋意泊见泊意秋睁开眼睛了,干脆笑出了声,听着轻松愉悦得紧。
泊意秋:“……”
算了,随他去吧。
秋意泊也知道自己不厚道,但把持不住,完全把持不住,他真的是睡不着啊!
……
翌日,上京城里来了两个书生,瞧着应该是富贵人家出身,其中一个全程黑着脸,另一个却是和和气气斯斯文文的,见人就先有三分笑。两人在城中逛了几日,最终选定在城南长平街买了一个铺子。
那铺子本来是个书斋,原本的东家回家奔丧了,本来要回来的,但不知道怎么的说是要在老家继承家业了,就不回上京城了。这长平街本就紧挨着青山书院,里头住的也大多是青山书院学生,原本的东家也知道这个情况,将这书斋的价格开得极高,哪怕是不差钱的人家以这个价格买下来了,若还是按照书斋经营,至少也要七八年才能回本。故而一直无人出手,没想到这两个书生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买了。
牙行还悄悄打听了这两个书生的来历呢,千万别是什么不干净的来历,坏了他们牙行的名声,毕竟这青山书院里可不乏王公贵胄,赚钱是小,要命是大。按照两书生透露出的消息,牙行派人去了永昌镇,这才知道那个笑吟吟的书生是永昌镇有名的郎中,医术超凡,德高望重,等人回来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虽然契约已经成了,但牙行的人还是松了口气。
不错不错,多了个郎中坐镇,好事啊!
毕竟青山书院里都是一帮少年男女,又大多出身不凡,心高气傲的,为了一口气打起来的也不在少数,虽说书院里也有郎中,但多一个总是好的。
是夜,一个穿着青袍的学生进了这清风斋,挑开竹帘,见灯下有一俊美男子闲坐,不禁两颊发烫,他拱了拱手,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东、东家……可有……可有……”
他‘可有’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秋意泊却是习以为常,对他招了招手:“《论学》是么?有的。”
秋意泊俯身从柜台各大名士对各类经典的论述会由专人记录成册后售卖,通常就叫做《XX论学》,再正经不过。
学生松了一口气,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连脸颊都红透了,扔下银两抱着书转头就走,活似身后有老虎追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