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悄然,月晦星明,时而云过星去,明月独行,时而月随云去,便是满目繁星。不知何时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热热闹闹地破了这一局去,可热闹得久了,又觉得冷清。
秋意泊支开了窗户,仰目瞧见那一轮碧华,莹白如纱,拂照其身,映得他满头白发似乎也有了月华般的光泽。月光似乎也沾染了潮湿的水汽,将他沾得湿漉漉的,他伸手拔了发簪,长发倾泻而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肺腑皆凉,只觉得惬意。
几株刚绽放的昙花被雨淋得有些败了,娇嫩的花瓣狼狈又懒散的随意地开着,秋意泊探出窗去,不知道怎么的,张口衔住了一片花瓣,雨珠滚入喉中,他眉目一动,慢条斯理地将花瓣扯了下来,舌尖微动,卷入了口中细细咀嚼着。
——真他妈难吃。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却没有吐出来,反而像是寻到了什么趣味一样,就这么叫腥涩的气味在口中漫延,他伏在窗几上,静静地看着雨一点点落下,待到口中的味道没了,他也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之时,天方破晓,应当也没睡着多少时间,却叫秋意泊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他起身洗漱,喝了半盏清茶,去了口中奇异的味道,见别苑中大部分人还在安睡,他自顾自地享受了这个安静的清晨,静悄悄地出门了。
其实他应该闭关的,毕竟伤得不算轻,可他又觉得不是那么要紧,方逃得一劫,就又要闭关,这个仙修得也太没意思。柳絮城就在不远处,秋意泊入了城中,见满城烟火,可惜自己刚刚吃饱,不然怎么说也要坐下吃个早点。
他在茶楼里坐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新的消息,干脆就借着柳絮城的传送阵去了广陵城。广陵城明显要比柳絮城更拥挤一些,烟火气也更足,走在街上颇有一种不知云深处的模样,满眼都是云雾蒸腾,那雾气还都能说话,这个在说‘肉包子十个灵钱八个’,那个在说‘豆花,刚出锅的豆花,咸的甜的都有!’。
秋意泊会心一笑,想起很久之前绝弦道君给的广陵城旅游手册,寻着了书斋,耐心地坐在门口等着开门。
似乎许久之前他也有这么一次,也是很早,也是坐在书斋门口等着开门。等到天大亮了,秋意泊才算是等到了人,叼着包子提着豆浆的小二显然是见多识广,脸颊还鼓囊囊的呢,话还能说清楚:“哎呦,对不住了前辈,您久候了吧?快请进快请进!”
书斋大门一敞,便有墨香扑鼻而来,带着一点古旧的涩气,将秋意泊包裹。小二或许是察觉出秋意泊也不介意他热情与否,当真就送来了一支玉简,玉简里头明明白白,有什么书,摆在哪里了,凭借着玉简按图索骥就是。
秋意泊也觉得自在,粗略扫了一眼大多是他没看过的,活得长就是有这一点好,进个秘境三五十年的,出来后话本子都不知道迭代了多少题材,每天看得都不带重样的。秋意泊找到了一本有兴趣的,左右小二也不敢人,干脆倚在书架旁边翻了起来。
这书讲的是作者的游记,刚巧,这作者是个好吃的,这头说周记点心铺开遍了每一座城池,他每一座城都去尝了,还是广陵城中的这家总店味道最地道;那头又说齐云城入城左边小巷走到底有家卖卤味的小摊,平素只做街坊生意,卤的猪脚一绝,软糯粘牙,爽滑宜人,走遍全道界就没有猪脚比这一家卤得更好吃的。
秋意泊看着有趣,偏偏这书写的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秋意泊打算看看广陵城有什么好吃的,今日左右无事,闲着去找一找也是一种乐趣。正看得入迷,忽地有人将手压在了他的书页上,他抬眼望去,便见绝弦道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书斋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前辈……”
秋意泊懒懒散散地说:“原来是绝弦道友,可有何事?”
“此话不应当是我问前辈才是吗?”绝弦道君轻轻笑了笑,书斋中早已空无一人,他道:“前辈特来广陵城,难道不是想知道闻人素身上的秘密吗?”
秋意泊一手执卷,将绝弦道君的手推到了一旁,他垂眸继续看着方才还未看完的那一章,随口道:“道友怎知我今日来是为了闻人素?”
“难道前辈是为了我来的?”绝弦道君含笑道:“若如此,广陵城当真是蓬荜生辉。”
秋意泊确实是为了绝弦道君来的,只不过他没想到人回来得这么快,他不大喜欢欠人人情,尤其是这等救命的人情。他平淡地说:“那也未见清水撒街,夹道相迎,看来绝弦道友的心不诚。”
“前辈喜欢吗?”绝弦道君饶有深意地看着他:“我还当前辈不喜欢。”
秋意泊翻过了一页书卷,道:“绝弦道友不是我,怎知道我喜不喜欢?”
绝弦道君想了想,玩味地说:“……我猜,应当是不喜欢的吧。”
秋意泊未曾抬眼,也并未答话,绝弦道君顿了顿,见他不答,接着道:“原来道友并不是为我来的?似乎也不是为了闻人素来的……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通常而言,秋意泊的态度会好一些,毕竟这位不光救了他,还救了金虹道君与闻人素,三条人命……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些厌烦这绝弦道君的做派。他抬眼看向他,平淡地说:“开条件吧。”
绝弦道君微微挑眉:“不知道的人,还当是我欠了前辈的因果。”
“前辈似乎对我颇有微词。”绝弦道君询问道:“不知我是何处得罪了前辈,才惹得前辈这般不待见?”
秋意泊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想起救命之恩,便刻意含蓄了几分:“道友,莫要自轻自贱。”
绝弦道君:“若非如此,那就是我天生不招前辈喜欢了。”
秋意泊也觉得是这样。
绝弦道君忽地向前走近了一步,秋意泊不禁皱眉,身后却是堆满了经卷古籍的书架,退无可退。绝弦道君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淡雅如雾,温柔似水,披散在身后的长发顺着微倾的肩头流落而下,他看着秋意泊,道:“闻人素之谜,因果,这两桩事,我只向前辈求一物。”
秋意泊反问道:“绝世法宝?无上道统?造化机缘?”
“前辈猜猜看?”绝弦道君话音未落,喉间便被秋意泊手中的那本游记抵住了,早已被人翻阅过千百遍的书籍边缘有些毛糙,抵在皮肤上微微发痒,凸起的喉结轻轻滚了滚,轻轻地扫过了书页,发出了微不可闻的摩挲声。
饶是如此,它依旧能轻而易举的捅穿对方的喉咙,捣毁对的神魂,哪怕它只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旧书——只因握着它的人叫做‘秋长生’。
秋意泊的目光从那喉结上掠过,落在了绝弦道君的脸上,他淡淡地说:“我不爱猜。”
“玩笑罢了,前辈莫要放在心上。”绝弦道君仿佛并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危险,半点没有把自己的喉咙从书卷旁挪开的意思,反而又近了一寸,书籍的边缘在他颈边压出了一道痕迹,他观摩着近在咫尺的面容,道:“只是前辈聪慧,应当知道我想要的。”
“我说过了。”秋意泊:“我不爱猜。”
秋意泊平静地想着,若是实在是不识趣,他干脆就做一回杀人劫财的强盗,管他有什么恩怨因果,送他一剑,就算是落幕。
距离太近了,秋意泊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拂在他的手腕上,两人的气息交融,泾渭分明,却又奇异的和谐。
正当此时,绝弦道君忽地站直了身体,他含笑道:“为表诚心,我且将闻人素之谜告知前辈。”
秋意泊不可置否。
绝弦道君接着道:“闻人素并非闻人素,真正的闻人素已经死于三千年前了,如今的闻人素,不过是我意外得了她的残魂,置于法宝中蕴养出来的器灵罢了。故而在镜月天境中,我可借她之手,将两位前辈带出罢了。”
“哦?残魂育成的器灵,怪不得。”秋意泊有了一点兴趣,此法不是不可行,但就是很难。残魂之所以是残魂,本就是修士将生前最后的灵力强行保存下来的,那时有时限的,哪怕朔云道君乃是半步造化,残魂也不过留了两千年不到罢了,时间一到,那便是魂飞魄散,再无转世重修之机,也算是强行保留灵智实力的一种果报。
再者,残魂为器灵,还需要残魂本身同意才行,法宝也不能太差,残魂为器灵后,先要蕴养百年以上,此间还有极大的概率不成功,成功率和法宝的品阶有直接相关。待残魂与法宝完全融合后,残魂便将蜕变成器灵,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永世为奴,为人牵制。
闻人素修为并不高,但看她那样子,也知道那法宝绝非凡品。
这么好的事情,当然是要有些限制的,否则全天下的大能要死了都叫老友拿好法宝在一旁等着捞自己不就实现了永生?那还修个屁的道。
秋意泊饶有兴趣地说:“那你又是如何将闻人素送入扶瑶道君的镜月天境的呢?”
绝弦道君笑道:“那便是我的秘密了,前辈若想知道,还要用其他来换。”
秋意泊确实有些好奇:“你想要什么?”
绝弦道君沉吟了一瞬,含笑道:“一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