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定是幻境,只不过这幻境格外的真实罢了。
随着那漂亮的火焰大鸟遨游天际,一座座城池在他们的视野中掠过,长留真君与徐家老祖眼中浮现复杂之色,这地方……似乎没有修仙界。
难道破局的关键依旧是在凡间?
可他们连这一局是什么都没有看明白,又谈何破局?
长留真君叹息了一声:“下去看看吧。”
“……也好。”徐家老祖说罢,火焰巨鸟陡然于空中溃散,两人自天空而降,落在了一座城池的小巷中,甫一落地,他们两就向巷尾看去,那儿是一片堆积的杂物,一个小男孩趴在一只破破烂烂的竹篓里,张大着嘴巴看着他们。
正想处置,便见旁边一扇大门打了开来,一位荆钗布裙的妇人从中走出,呵斥道:“三郎,都说了,不要到那里头玩,衣服要是再被勾破了,我就叫你爹狠狠打……”
妇人的抱怨声戛然而止,警惕地看着长留真君与徐家老祖:“二位郎君是何人!是来寻什么人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到了杂物堆旁将那小男孩抱了起来,两人这才看清楚那小孩儿至多只有五岁,还不及他们腿高,被妇人抱在怀中还挣扎了一下,他奶声奶气地指着他们道:“娘、娘、飞!”
他的手臂被妇人捉住按进了怀里,妇人缓缓的向家门退去,最后啪的一声将大门掩上了,长留真君和徐家老祖还听见了铁链锁门的声音,甚至那妇人还吃力的拖了什么重物来抵住了门。
两人还是未走,听着里面妇人开始骂孩子,小孩儿则是逐渐哭了起来,越哭声音就越是尖锐:“不许哭!万一那两个是拐子,将你拐走当别人家的小郎君怎么办!”
“娘、娘……”
那妇人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骂到最后又不舍得孩子,开始安慰起来,等到哭骂声都歇了,里面又传来了一些响动,炊烟从中飘了出来,逐渐又有了饭菜香气。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长留真君无奈地摇头道:“也不知道这幻境究竟出自何人之手,着实令人敬佩。”
这等幻境实在是闻所未闻,他们有心猜是长生真君所作,可又不敢猜——一卷天地纵横已经叫他们吃足了苦头,若是幻境也是他做的……这天下焉有如此全才?
可不是他,那又是谁?
两人不再屠城,而是顺着小巷一路走了出去,天色黄昏,大街上的行人皆是脚步匆匆,两侧的住户商家也都飘出了饭菜香气。
“快吃,吃完了还有三船货,今天得抗完的!”
“老板,你也就剩这么一点肉了,干脆折价让给我,你也早点收摊回去吃饭!”
“香喷喷的肉包子!大肉包子!”
两人随意寻了个摊子进了去,两人皆是衣着锦绣,一进去就惹了其余人的视线,小二一愣,掌厨也就是东家亲自跑了出来,搓着手拘束地说:“两位贵人,咱们这里只有一些普通饭食,您二位……”
他这儿吃饭的都是码头的苦力,菜讲究油大,这样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这两人一看就是哪家金尊玉贵养着的贵人,怎么上到他们这儿来了?
“随意来点吧,我二人初来贵宝地,也不知道吃些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长留真君道:“还有位置呢,老徐,来坐。”
两人随意在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东家点了点头,道:“那……我就给您二位……随意来点儿?”
“就这么办。”徐家老祖淡淡地应了一声,那东家就赶忙回到了灶台上,舀了一大勺红烧肉盖在了黄米饭上,再来一大碗青菜,就算是齐活了。
“来得倒快。”长留真君低头尝了尝,差点没吐出来——咸得要命,又腻歪得狠,他实在是有些吃不下。他面上却不显,笑道:“东家生意不错?”
东家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双手还在炒菜,他道:“这……看您说的,也就是混口饭吃罢了。”
长留真君但凡想要与人拉近关系,还是容易的,不过三两句话便唬得东家和摊子上一票苦力与他称兄道弟了起来,不一会儿就从他们口中得知最近江南那头丝织品大量上市,许多丝商都在收生丝,故而今天晚上还有三船的货要卸,又得知本朝国祚延绵三百年,是世上难得的太平盛世,乃至谁家的闺女与谁家的小郎君谈到了一处,谁谁家男人在外面养了妾……
长留真君套完了话,便与徐家老祖去一道将这些话印证,发现他们所说一切属实,确实都有那么一个人,甚至在书局轻而易举的买到各种书籍中都能够一一印证朝代更替,实在是令他们匪夷所思。
徐家老祖淡淡地说:“等吧。”
既然找不出苗头,那就只能等了。他们身在局中,这些事情总会有找上他们的一天的。
两人便去当铺卖了一个玉佩,换得银抄购买房屋,左邻右舍见了他们乔迁新居,还各上门来打招呼,送上一二贺礼——多是两个鸡蛋,一把菜之流,虽然都不值什么钱,但却能感知到其中善意。
还不到半个月,忽地有一日门外哭声惨叫声响成了一片,又有一些兽吼声掺杂其中,两人睁开双目,出门一观,就见天空中有一群异兽飞来,那是一种鸟形的妖兽,但说不上是什么品种来,三眼一口,满身尖刺,獠牙一张,轻而易举就要了人性命去。
那一群异兽似乎并非是单纯的捕食凡人,而更像是一种玩乐,一种比拼谁能虐杀更多凡人的玩乐,陡然之间,一只异兽向他们掠来,还未到眼前,那异兽便落了下来,恐怖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兴味儿来:“原来是两位前辈啊……惊扰前辈了……”
“我乃闪雷鹰一族,两位前辈给我一个脸面,休要多管闲事!”
徐家老祖眉目一动,刚想要击杀此兽,忽地手臂便被长留真君碰了碰,转瞬面前所有鹰兽皆为隐龙丝所捕捉,长留真君缓步上前,一手按住了鹰兽的头颅,掌中微光一闪,只见鹰兽本就丑陋难言地面容越发扭曲,不过一瞬长留真君便松开了手:“原来此处距离修仙界并不远。”
鹰兽软倒了下去,它并未死去,只是眼珠上翻口舌乱吐,似乎已经失去了神智。
这是搜魂。
徐家老祖道:“去修仙界看看?”
“也只能这样了。”长留真君道。
他们在这里已经半个月了,却不可能是外界的半个月,双方时间流苏必然有所不同——长生真君三日后不见其弟子必定击杀他们二人,不会留他们半个月的时间。
可这不代表时间没有过去多久,长生真君不杀他们,他们却要为自己考虑,尽快破出此局。
徐家老祖冷哼了一声,不动声色间将在场鹰兽全数击杀,再看满目狼藉,居然也生出了一二不忍。
到底是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为了寻找破局关键,他们也时常外出,如今躺在地上尸身残缺的,是送过鸡蛋给他们的邻居,是叫过他们叔爷的小儿。
正在此时,天空中划过三道冷锐灿白的流光,不过一个眨眼,便有三个修士自天而降,他们三人皆是一袭白衣,身后负剑,见满地兽尸皆是大喜过望,又看见长留真君与徐家老祖,连忙迎了上来:“多谢两位前辈出手相助!”
“这群闪雷鹰兽四处作恶,又狡诈异常,我等来迟了一步,实在是不该。”
徐家老祖一手负于身后,不比多展露什么,便有一番渊渟岳峙之感,他问道:“为何这鹰兽会流窜凡间?”
素来修仙界和凡界会有仙凡大阵,此阵天生地养,用于隔绝修仙界与凡界,修士有因果束缚倒也还好,主要是避免修仙界妖兽外逃祸害凡间。
这群鹰兽是怎么出来的?
平素徐家老祖是不会问的,能出大阵是别人的本事,又有什么好问?但今日他却想问一问。
哪想到那三名金丹修士反而露出了讶异地神情:“这……?那群鹰兽自有双翼,自然来的。”
徐家老祖冷哼了一声,甩袖就走,长留真君无奈地与他们道:“你们且去吧。”
眼见着长留真君快步追向徐家老祖,三名金丹修士面面相觑,随即摇头道:“大能的脾性古怪一些也是常有的……”
其中有一人则是委屈地说:“我们追了一路,这群鹰兽狡诈得要命,又能飞,我们就三个人,哪里拦得住它们?看样子反倒是我们的错了!”
“哎,别说了,小心口舌。”为首的金丹修士低斥了一声,那人也住了嘴,开始做善后的工作。
“老徐——!”长留真君喊了一声,道:【行了,别放心上了,不就是个幻境?】
他没忘记外面还有满满一楼子的人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又不是真死了,你重情也不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徐家老祖眉间微沉:“长留,假作真时真亦假。”
下一句便是——真作假时假亦真。
他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长留真君也明白,要怪只能怪这幻境太真了。
随即二人又启程前往了修真界,得知了正确的位置后不过两日就已经到了修仙界,果然此界并无仙凡大阵,只要越过两座高山,便已经有了妖兽的踪迹,怪不得妖兽能轻而易举的出来。
两人选了一个地方定居,再看端倪。
***
此刻万芳阁中一众修士也是满头雾水,看不太真切,从他们的角度上来看长留真君与徐家老祖进去已经两个时辰了,但看里头日月更替已经有半月之久,两人还是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不必提身在局中的两位真君,就是他们这些旁观者都看不懂这一局的关键到底在哪里。
在座几位真君也不例外。
朝烨真君仰首道:“长生真君,你这法宝怎么磨磨唧唧的,给个痛快啊!”
匀明真君也道:“长生道友,莫怪朝烨道友,这一局到底是个什么说头?怎么我也看不明白?”
畅运真君则是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只看鹿云、长留此中行径,优柔寡断便够了!”
匀明真君道:“好了畅运道友,都知道你与长留、鹿云二位道友有些嫌隙,你爱看便看,别不叫我们问呀!”
秋意泊也不卖关子,他笑着解释道:“此幻境乃我渡劫期时无心所做,其实也不难,只是一个炼心幻境罢了,具体如何炼心便要看试炼者心结为何了……至于如何破局,也需得看二位道友如何处置。”
朝烨真君不耐烦地道:“要是他们二人堪不破,难道我们就要在这儿等着?这有什么好看的?”
朝烨真君这话倒是一句大实话,毕竟他们这儿看鹿云和长留两位真君的旅程虽然是加速的,可实打实的看过了每一呼吸每一瞬间,实在是叫人不耐烦地很。
秋意泊仔细一想也是,他道:“既然如此,道友还请稍候。”
没一会儿,幻境中画面就快速变幻了起来,等到再停,居然是鹿云真君与长留真君正在与两位大乘真君对峙,此外还有无数低级修士,其中一位大乘真君正在斥问长留二人在凡间屠城一事始末,转瞬间又打了起来,长留真君与鹿云真君不敌败退,九死一生逃入凡间养伤。
畅运真君嗤笑道:“也不知道他们心结到底是什么,只看这一幕,丢人得很!”
匀明真君笑道:“道友也太过苛责了,能坚持这么许久才败走,换作你我,恐怕当场便要身死道消了。”
朝烨真君却目放精光:“这两人修好厉害的身手,且放我进去一试!”
秋意泊自然是拒绝的,突然之间,匀明真君问道:“长生道友,若是鹿云、长留二位道友不能破此心结会如何?”
秋意泊答道:“那恐怕就出不来了。”
毕竟是他渡劫期时做的幻境,本来是脑子一抽打算给自己用的,他想在这秘境里一直熬到大乘期再出来,但做完了想想这不是还得为宗门为亲朋好友考虑,故而只能弃之不用。
匀明真君又问道:“反之呢?他们若是能勘破心结又如何?”
秋意泊有些奇怪地道:“既然能勘破心结,自然是修为更进一步了。”
万芳阁中先是一静,随即又嘈杂了起来,有人茫然地道:“幻境也能算?……这也算?”
“我没去过幻境,我不懂这些……”
“这有什么,幻境是假的,人却是真的,若这能借幻境勘破心结,这可是一件天大的机缘!”
画面再转,长留真君击杀了来凡间作乱的妖兽。
画面又转,两人为修仙界所追杀,创建妖修联盟,可惜妖修久不服管教,实难约束,又引得修仙界人修群起围剿……
低级修士们聊得欢快,几位真君却看得认真。鹿云与长留两位真君本就是大乘巅峰,他们如何勘破心结对他们而言是难得的宝贵的经验,要不是凑巧遇上了,怎会有大乘真君将自己渡心魔劫的法子展示于他人面前?他们自然要认真观摩。
再有,他们若是突破,那难道是道君?
若真是一举突破道君,那这天下的形式便要再变一变了!
朝烨真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是大乘巅峰,这样的经验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自然不愿意错过,匀明真君亦是目不转睛,他方渡劫后期,或许能借此从中勘破自己的劫数,畅运真君则是满脸漠然地看着画面。
最后一幕是长留真君与鹿云真君耗费毕生修为搭建起了仙凡大阵,从此隔绝仙凡二界。
那灿烂辉宏的大阵升起的那一刻,整座幻境应声而破,长留真君与徐家老祖盘坐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两人睁开双眼,目中有金光一闪,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势自二人身上弥漫而出,整座万芳阁仿佛有微妙的震动,可恍惚之间仿佛又什么都没有,再看那两人,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有所突破了。
徐家老祖淡淡地道:“多谢长生道友指点迷津。”
长留真君也难得一脸认真:“长生道友,你这般让我们如何是好?”
他站起身,仰头看着天空,仿佛能确切地看见秋意泊:“你将我与鹿云撸来,我二人本该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如今,当真是不知道该谢你还是该杀你。”
秋意泊轻笑了一声,道:“恭贺二位道友再进一步……长留真君不必费心,你与鹿云二人想杀我,恐怕还有些难。”
长留真君侧脸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
万芳阁中众人哗然一片——什么,长留真君和鹿云真君当真是被抓来的?!原来那漫天乱飞的纸片上写的不是假的?!
那这位长生真君到底想要做什么?是不共戴天的仇家,还送仇家机缘?助仇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说他是胜券在握好,还是狂妄自傲好?
秋意泊轻轻挥了挥袖子,众人只听见一声几不可见的破裂声,秋意泊说:“差不多了,匀明道友,不知我那不争气的弟子在你手上是死是活?”
匀明真君一顿,有些愕然地说:“长生道友,你这是在胡说什么?什么你的弟子?你弟子怎会在我手上?!”
堂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向匀明真君看来,也包括徐家老祖与长留真君,秋意泊打了个响指,转瞬之间众人脚下光洁华美的地砖如冰晶碎裂,露出了纯然的黑,数十道白光陡然两起,纵横交错,将众人所在分成了好几个棋盘格。
秋意泊所占之处是最后一格。
从一开始,天地纵横卷布置的范围就不只是牡丹台,而是整座万芳阁——天地纵横卷施展需要主人在内,哪怕秋意泊已经是大乘了也无法修改这一条规则。
他的目标本来就是吸引对此事有兴趣的人来,抓走翠衍的凶手也必在其中。
你想,这多有意思啊!亲自操盘,只是抓了一个练气小修士,就能使长留、鹿云与神秘的长生真君结仇,从而陷入困境,被当众羞辱,别人或许不知真假,可这操盘的人怎能不知?这样有意思的事情,操盘的人该有多得意、多自满?他怎么能忍住不亲眼来看一看?
能使出这样手段的人,性格恐怕也不会多么光明磊落,境界或许要比他们低一些。
朝烨真君性格直爽,不像是,畅运真君虽然与徐家老祖有仇,倒是有很大的可能,还有其他几位真君,秋意泊其实不能确定是不是匀明真君,但他下意识的觉得就是他。
所以先抓他出来问一问罢了。
万芳阁中皆是惊叫声,不断有人叫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等怎么进来了!”
“长生真君,这是怎么了?!”
秋意泊笑吟吟地说:“如今鹿云、长留二位真君已有突破,若等他们破出卷轴,我自然是无妨,我能困住他们一次,就能困住他们第二次,匀明道友,你却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毕竟我没有第二个弟子了。”秋意泊看着他:“识趣些,将翠衍交出来。”
匀明真君高声道:“长生道友,你实在是误会我了!我与长留、鹿云二位道友无冤无仇……”
秋意泊打断道:“是吗?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将他们放出来了。”
匀明真君一顿,忽地沉默了下来,秋意泊耐心地看着他,匀明真君忽然抬头看向了秋意泊,高声道:“长生道友,你弟子在何处我真的不知。我能体会你丢了弟子心急如焚,可也不能胡乱攀诬,你说得再多,我也不能将你弟子凭空变出来。”
“你与长留、鹿云两位道友恩怨本就与我无关,你只管放,我匀明今日阻拦一丝,我当即自裁。”
秋意泊微微颔首,随意地道:“那看来是我猜错了,道友勿怪。”
匀明真君松了一口气,忽地又听秋意泊道:“还请某位道友将我的弟子放出吧,不然我就当真将长留和鹿云放出来了。”
朝烨真君嗤笑道:“你这话说的,他们两是你的狗不成?放他们出来咬人怎么?”
秋意泊歪了歪头,轻笑道:“……也差不多?他们除了与我有仇外,自然也该知道还与谁有仇,我那弟子若再不出现,也凶多吉少了,不如等他们杀干净了仇家,我再杀了他们,这一份因果也算是了结了。”
“你什么意思?!”畅运真君斥道:“难道还想让我们给你弟子陪葬不成?!”
秋意泊反问道:“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