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真君那张风流俊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多谢真君。”
秋意泊并未如同众人所料一般发怒或者动用什么酷刑,反而笑得十分开心:“这样也好,长留道友素来知情识趣,想必不会叫我不愉快的……是不是?”
一众修士低眉敛目,屏息凝神地听着。
烛天真君尤甚。
“是。”长留真君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却听秋意泊道:“那么这柴火又是为何不足呢?”
少的柴火不是几十斤几百斤,是以万斤的数量来减少的。
长留真君道:“禀真君,有几位道友在伐木时惨遭不测,故而不足。”
“这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秋意泊笑道:“诸位道友在此享受一方安乐,即是如此,也该付出些什么才是,我要的数量,为何没有完成?”
长留真君又道:“这便要问一问琼怀真君了。”
秋意泊看向了琼怀真君,人修一处以琼怀真君为首,琼怀真君心知逃不过这一关,躬身拱手道:“还请真君赎罪,有几位道友私下起了一些争执,使凌云道友不幸身亡,这才使得数量有所缺失。”
秋意泊笑道:“琼怀,你错了一件事。”
“还请真君明示。”
秋意泊眉间一动,眼尾渲染出了一片近乎于锋锐的妖异之感:“数量错了,那便要有人来承担。琼怀,你说呢?”
言下之意很明白了,这位长生真君并不在意他们的生死,他只是需要他们劳作所得罢了,无论是生是死,他想要的数量必定得满足。
琼怀真君道:“……琼怀认罚。”
“琼怀,怎么总是你来认罚?”秋意泊的目光缓慢地掠过了那些人修:“……这可不太好。”
他话锋一转,“不过这样也好,省了我的心……”
秋意泊缓步走到了琼怀真君身边,笑道:“那你就跪着吧,跪到明天再起来,不要误了事儿。”
“……是。”琼怀真君木然地跪了下来,双膝点地,但他却跪得笔直。他身后的人修目中皆露出了不忍的神色,有人想要出声,却被身旁的人狠狠地握住了手臂。
秋意泊看了琼怀真君一会儿,忽地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尾巴……长出来了吗?”
此言一出,饶是琼怀真君也不禁一僵,他道:“……尚未。”
“哦,那就太可惜了……”秋意泊说罢便拂袖而去,身影消失之前,留下了一句话来:“长留道友,琼怀道友一人跪着未免无趣,你不如陪陪他吧!”
长留真君微微摇头,在琼怀真君身边跪下了。
众修士皆是沉默,却无人离去,他们在两人身后打坐,静静地陪伴着他们。
长留真君闭目小憩,忽地听见琼怀真君道:“真君这几日一直出门在外,也不知道是何事,态我等可能为真君分忧?”
长留真君说:“我亦不知。”
琼怀真君想也是如此,没有人知道长生真君做什么去了,琼怀真君又问道:“真君所求,柴火好得,可灵布……长留道友又如何打算?”
人修这里做的很隐蔽,每人每日多织一尺,这一尺便是给了琼怀真君。而妖族不尽然,妖族是将所有的灵布都给了琼怀真君,如此,需要补足的数量就到了一个恐怖的界限。
长留真君含蓄地说:“这就不劳道友操心了。”
两人一直跪到了天亮,等到炙热的阳光撒在了他们身上,他们才起身。他们都没有去秋意泊替他们准备的那个红色法宝,反而是用了其他人的织机,耗费体内灵气迅速织出了几丈灵布后才去了秋意泊替他们安排的工作。
其实他们也觉得很疑惑,这法宝的功能就是在地下钻孔,挖出来的孔又深又大,可钻出来的孔到底有什么用他们也品不出来,他们也自行下去探查了,怎么说……地下的灵气确实是要比地上来的丰沛一些,可也只是一些罢了,就算在其中打坐一天,也不及他们挖这地孔所耗费的灵力的分之一。
太奇怪了。
今日的气温已经到了一个令修士都感觉到不适的地步了,空气都被滚烫的阳光烤得扭曲了起来,如果不借由灵气来降温,很快就会出现不适,众人珍惜灵气,幸亏旁边就是湖水,哪怕湖水被烤得也有些温热,但总是好了许多。猎来的猎物早已开始**,人妖两族各设下禁制,这才保住了剩下的那些。
秋意泊很忙,他确实很忙,手上的东西太少了,想要炼化秘境,需要花费比以前更多的功夫。他冷眼旁观着山谷中的一切,不急,太阳很快就要陨落了。
比他预想中还要早得多。
第七日,长留真君的修为已经进入合体境界,而琼怀真君也迈入化神境界,这是琼怀真君故意的,有长留真君在前,他便能显得没有那么引人瞩目,而最让人焦急的问题也出现了——人修与妖修各有约十八人,哪怕这十八人不惜所有灵气织造灵布,产出的灵布也不够让长留真君叩问渡劫境界了,因为他们也需要每日耗费灵气去补足之前缺失的数量。
如果没料错,今天长生真君会再现身的。
当日夜里,长生真君果然出现了,这次他查阅了灵布与柴火的数量,满意地点了点头。
琼怀真君和长留真君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正想着这一关过去,等长生真君再次回来的时候,他们应该就能有所作为了。
“来。”坐在树下的长生真君启唇唤了他们,他们便上前去。
秋意泊仔细地看着他们,总有些遗憾之感,长留真君与琼怀真君并不言语,只等着吩咐。
秋意泊笑吟吟地指向了人群中:“把那位道友带过来。”
两人顺势望去,琼怀真君眼中微沉,而长留真君则是回身去将人带了过来,那人正是烛天真君。
烛天真君低着头,并不看秋意泊:“真君可有吩咐?”
“听说……”秋意泊道:“你对我很是不满?”
烛天真君道:“并未,我一直记得真君点拨之情。”
秋意泊反问道:“是吗?”
“是。”烛天真君毫不犹豫地说。
秋意泊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一手支颐,目光流转之间仿佛静海清波,迷离神幻,他道:“哦?那你可有为我做过什么?”
烛天真君道:“真君吩咐过的,我从未懈怠。”
“这样啊……”秋意泊似乎是满意了:“那你去吧。”
“是,真君。”烛天真君扭头就走,毫无留恋之态。
秋意泊看着他的背影,忽地看向了长留真君,他笑道:“从明天开始,不要让他完成任务。长留道友,你做得到吗?”
长留真君和琼怀真君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了秋意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警告他们!警告他们不要以为他不知道他们的小动作!而烛天真君正是这些小动作的始作俑者!
长留真君顿了顿,道:“……是,真君。”
秋意泊微微颔首,正在此时,异变突生!
大地陡然震颤了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天空,此时本就是日月交替之时,于西边的太阳就骤然大亮,将昏暗的世界映照得分毫毕现,忽然有人道:“金乌!金乌落泪!”
众人顶着那刺痛人双目的光芒望去,便见远方那颗红日下有一些异样,众人还以为是因为有云彩遮挡的关系,可下一刻,便有一滴金红色的泪水从红日下方落下。
当真是金乌落泪!
金乌落泪乃是灭世之兆!
当这一滴泪落下,大地又猛地摇晃了起来,在极远极远的地方,有一捧浓密巨硕的黑烟袅袅升上了天空,黑烟化云,迅速将天空占领,又被红日映出了一种不祥的深沉血色来,众人在震撼之际,又见金乌再度落泪!
一滴一滴金红色的泪落入世间,整个世界仿佛都燃烧了起来,他们亲眼看着一团遮天蔽日的火团从天而降,落入了山谷旁的一座高山上,那座高山陡然消失,所触碰的一切都成齑粉,浓密的黑烟呈现伞状,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开,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处处夷为平地。众人一看,竟然只有这座山谷以及周围一圈群山还留得保存!
众人还未来得及想太多,高得几乎让人痛不欲生的温度在瞬间迸发!
秋意泊不动如初,甚至有心情赞了一句:“真美……”
确实很美,人生天地间,这样壮烈的景象能看几次呢?
大概只有一次吧。
随即又叹息了一声——这群人可真是没得救了,天灾都到眼前了,他们都恢复实力了吗?还搁在这儿看风景?
怎么,难道一个个都心存死志了?慷慨赴死?
若他们有这份心气,秋意泊早就出去了。
长留真君面色一变,喝道:“所有人躲入地下!”
这金乌泪莫说是现在他们只有练气、筑基这样的修为,就算是恢复到了大乘,又有几人敢去、能去硬捍这天地之威?
也正在此时,长留真君陡然对秋意泊出手,虬结的树枝在这一刻骤然自地下伸出,一眨眼间就将秋意泊包裹其中,乙木**牢在捕获秋意泊后紧缩,竟然是要将秋意泊活生生绞杀其中!
琼怀真君却没有动手,他冷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经过这一段时间,他得到了一些长生真君的信息——此人第一次正式在寒月城出现便以法宝将近十位真君乃至几百修士困入其中,言语之见也自称是炼器师,同时他还得到了一个消息,此人身怀妖族血统,在自观城中一夜之间杀了近千人。
现在众人被困入这秘境,连身躯都换了,秘境贫瘠,这位长生真君可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最大的倚仗已经没了,但琼怀真君依旧认为,这位长生真君的实力绝不止如此——凌寒道君的弟子,难道只会炼器吗?光那一式已得其中真意的随形剑诀,就已经能让他成为顶尖人物了。
长留真君会败,所以他不会出手。
长留真君一直得长生真君信任,这次过后,他不是被杀就是被囚,他或许可以趁此机会将妖族的控制权抢过来。
——不!
琼怀真君心念一动,霎时间冲上前去,袖中寒光一闪,便守在了乙木饮水牢外!
不,他得动手,如今天灾四起,方才那金乌泪落下威力绝不至于此,这座山谷能够保存,必定是长生真君那禁制的缘故。这样的天灾便是他全盛之时也不敢正面匹敌,长生真君现下必然已经灵气大伤!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而与此同时,数十种法术剑诀陡然落向了乙木**牢,琼怀真君不必回头,也知道其他修士并未躲入地洞,而是拼尽全力,也要将长生真君灭杀在此!
乙木**牢在收缩至极限后倏地寸寸断裂,有一道清正温柔的剑华自其中飞出,其中难掩凌厉之意,只这么一下,便将那攻向他的数十种剑气法诀统统拂落,秋意泊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还是那副清倦的模样,眉目含笑,他的手中轻描淡写地握着一根树枝,却仿佛是握着绝世神兵。
大家都认得出是什么,是老松的枯枝,是一根随时都会折断的最普通的树枝。
秋意泊倒是不奇怪长留真君会选择这个时候动手,可惜还是耐心不足了,合体期就想来挑衅他……他以为怎么也会忍到第一个渡劫期的诞生。
长留真君在秋意泊出现的那一刻便已经喷出了一大口鲜血,乙木虬枝乃是他本体所化,如今没了本体只能强行催动,如今毁去,对他损伤不亚于断去一臂。
秋意泊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天空中骤然出现了一些什么,有树枝,有枯叶,甚至有泥土,它们在天空中肆无忌惮地穿行着,随着他的步伐,这些本是不值一提的东西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宝剑,轻而易举的击败每一个人。
秋意泊心中有一道声音道:【不如杀了他们?】
秋意泊也听见他自己的声音清晰而温柔地说:【不好,杀了他们,我玩什么?】
【他们这样不听话,留着他们做什么呢?这秘境也不过如此,杀了他们也不影响什么,何必又要强行忍耐呢?外面世界这么大,多的是人可以让你玩。】
秋意泊勾起了嘴角:【可是出去了,你就不在了,那多可惜啊……】
【可惜吗?既然觉得可惜?为什么要忍耐呢?】
【我现在的忍耐,就是为了更好的玩这个游戏。】
秋意泊在经过长留真君身侧时,含笑抓住了他的臂膀,秋意泊低头看着他:“长留道友,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说罢,又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琼怀真君:“琼怀,你也太让我失望了。”
一个耐力不足,一个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他已经将他们逼到了这个程度了,又尽量放宽了游戏规则,还是只能做到这一步,怎么不让他失望呢?
可以这么说,此间除了长留真君外,无人是他一招之敌。秋意泊甚至要很小心的,才能不把人杀了,才能让他们留下一条命来。
毕竟这条命,他有用。
秋意泊的指尖动了动,妖异的紫焰在地面升起,地面的泥土和湖水被紫焰席卷,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一座奇怪的笼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秋意泊将所有人都扔了进去。
这笼子布置的巧妙,它不算太高,进去的人只能弯着腰坐着,它的空间也不算太宽广,只能让人这么曲着身体坐着,动弹不得。在场接近四十号修士,都被扔进了这座笼子之中。
秋意泊还是一身的霁月光风,漫天的血色都成了他的陪衬,他温柔地说:“今日诸君让我很不满,所以今日,就烦请诸君在这里待着了。”
他说罢,拂了拂衣袖,将此处堆积如山的柴火和猎物都扔进了此前又琼怀、长留二位真君打出来的地洞中,转而又离开了。
众修士本就是被打了个半死不活,连喘气都艰难,而此时天边金乌再次落泪,入目所及皆是巨大的金红火团坠落,温度越来越高了,高到了最外围的修士身上已经出现了血泡,再有一会儿,连人都会开始自燃。
众人不得不用最后的灵气抵挡高温,可这无济于事,筑基以上还好说,练气期的修士却本来就无法抵御这样的高温,很快就有人发出了惨烈的叫声,那是人修,原形是一只小狗,他身上的皮毛已经着了起来,他惨叫着在笼中打滚,本就不大的地方很快就挨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将那人的衣袍点燃。
火在笼中漫延了开来,大部分人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烈焰焚身。正在此时,有一根长枝席卷而来,将整座牢笼紧紧包裹其中,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清凉之气,有了这一道清凉之气,众人也自高温中惊醒,将那些火给扑灭。
众人不禁望去,便见低头坐在边缘的长留真君再度咳出了一口血来,他低声道:“坚持不了太久。”
如果金乌泪不停地落在了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他最多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多谢长留道友。”有人低声道。
这里人太多了,人、妖混杂关在一处,也分不清是谁说的,逐渐的道谢声四起。方才长留真君以一己之力将长生真君困住,他的灵力消耗得最严重,伤也伤的最重,如今还腾出手来就他们,几乎等于是拿命来救。
“那魔头就是想活生生烧死我们……”
琼怀真君道:“不,他只是想给我们一个教训……他算准了一定会有人忍不住出手。”
琼怀真君说罢顿了一顿,道:“所有练气,不管是人族还是妖族,坐到最里面去,长留道友,你也去,筑基坐中间,金丹以上坐外围,尽量坐的紧密一些。”
素砚真君低声道:“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烛天真君冷漠地说:“那你就去死,我不想死。长生真君入魔已是事实,不杀他,我们都得死……所幸那魔头还要留我们性命织造灵布,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真的杀我们。”
“你若真的一心求死也不错,你死后我们必定分吃了你,多少也是个金丹,让我们熬过这一夜足够了。”
长留真君咳嗽了一声,催促道:“……快。”
众人不再犹豫,在狭小低矮的笼中局促地交换着位置,琼怀真君拉过了素砚真君将他安置在了外围,他有些不忍,但仍旧是冷硬着眉目说:“你若一心求死,你死后尸身我也会一道吃,但你放心,日后你的仇我一定报。”
素砚真君不敢置信地看着琼怀真君:“你在说什么?琼怀,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琼怀真君冷漠地说:“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与其求死,不如苟活,活着才有报今日之仇。”他盯着素砚真君:“如何,你还要求死吗?你若求死,那长留道友也不必这般辛苦了,快快决定!”
素砚真君几乎六神无主,琼怀真君冷笑了一声,心中却是生出了一种深沉的无奈——素砚的路走得太顺,走得太好,性子又是这么耿直,以后要是他不在了,他怎么活?
还不如早早让他看清现在的情况!
琼怀真君伸出一手扣住了他的颈项,素砚真君下意识的将那只手扯了下来,见他如此,琼怀真君漠然地撇开了脸,不再搭理他。长留真君见状将乙木枝撤走了,众人立刻合力支起了一个禁制,勉力对抗高温。
眼前的一切让众人鸦雀无声……太阳没有了。
太阳已经化作了无数金乌泪,彻底消失了。
四处都是火焰与黑烟,天地之间仿佛除却他们所在外别无事物存在,天空中悬挂着的是一轮血月,妖异到了每个人心头发慌。
火焰渐渐熄灭,高温也逐渐散去,紧接着便是彻骨的寒冷袭来,众人熬过了金乌泪,却没有熬过这一夜——因为太阳已经不会升起了,所以再也不会有天亮的时刻。
他们陷入了永恒的黑夜之中。
他们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一点光芒吸引了他们的目光,众人疲惫不堪的望去,有些人甚至用手掩盖住了眼睛,来抵挡那刺目的光芒。
青衣白发的真君手提一盏琉璃灯,闲庭信步而来,如同自深渊中走出,又似是自九天落于凡尘的神祗。
他看着笼中狼狈不堪的众人,笑着问:“这一夜,诸君过得可好?”
他伸手搭在了牢笼之上:“这狗笼,是不是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