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又过去了四个月,从春季来到了夏天的尾声,太阳越发火辣辣的,把空气都烤得扭曲,土地烫得拍个蛋下去就能熟——甚至不需要一个锅。连寨子里的人都少出门了,免得真的叫晒死,秋意泊的地位再度提升,在他用本地草药救了几个人后,再也没人提他喜欢生吃耗子这件事了,见了他都尊称一声‘先生’。
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在这种贫瘠的地方是要靠自己赢来的,连基本的食物水源都没办法保证的地方,谁跟你平白无故讲尊重?
秋意泊从花钱勉强混口饭吃到被人避之不及又到走到哪都有人争着抢着请他吃饭也不过是四个月罢了。
茉莉——也就是大姐头也把从他这儿薅走的饰品还给了他,只有手串是残缺了一颗,说是好奇想看看真假,拆了一颗拿去卖了。区区一件法宝秋意泊也没放在心上,丢了就丢了吧。
秋意泊的神识也养回了一大半,人也变得越发惬意起来——不就是天热嘛,这有什么难的?随身空调安排上啊!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懒得出门,躲在屋子里也清静,看着那种连地上都在冒热气的环境就让他觉得打心眼里不舒服,可他又不能做什么,这寨子说白了就是一个土匪窝,他掐诀下雨容易,回头该死的没死,后续引出的麻烦的因果可都在他身上,所以那还不如不看,就当没这回事。
门前有骆驼走过的声音,紧接着就响起了敲门声,秋意泊随意应了一声叫进,茉莉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因为天太热了,她衣物也有所减少,外面则是披着一件足以包裹全身的厚实黑纱,哪怕头发凌乱,皮肤粗糙,也有一种野蛮的性感。
秋意泊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怎么了,这么急?”
“先生。”茉莉低声说:“我想请先生陪我走一趟岸城。”
“嗯?”秋意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茉莉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因为连续高温,绿洲的水源有了枯竭的征兆,绿洲的水来源于地下,这里的地下水本就贫瘠,大半靠高处的雨水渗入地下积攒而成,可大浪沙已经有至少四个月没下过雨了,根据以往的情况,周边一带很有可能两个月内也不会下雨,等到绿洲彻底枯竭,那么寨子里的人就完了。她要带人去最近的无人绿洲寻找水源运回,想让秋意泊跟他们走一趟。
秋意泊调侃道:“还觉得我是妖怪呢?”
莫莉咧了咧嘴:“这倒不是,就是先生面相软手里头硬,要真遇到什么事儿你背后给他们抽一下子,我们也安全不是?要是你真是妖怪,那我们也别跑这一趟了,您给我们变出点水来吧!要求不高,每家整个一口井就行!”
秋意泊笑道:“你还真难倒我了,这不好办。”
“走不走?”茉莉问道。
秋意泊颔首:“走。”
秋意泊想的是虽然明着不好给他们下雨,但可以在路上引导引导嘛,要是他们真的往他刚搞定的那个绿洲走,他总不能硬生生阻止人家吧?
茉莉向秋意泊扔了一块同款黑纱,秋意泊随手往头上一披,粗糙的布料挂住了他的头发,他也浑不在意,等跟着一出门,就见寨子里一半的壮丁都在骆驼上了,见他出来都高兴地欢呼了一声,他也不必坐骆驼,板车给他准备好了,板车用简单的木料打了个简易帐篷,上方蒙了好几层黑布,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其余四面则是空着。
秋意泊上了车,队伍就出发了,板车颠簸,就算是行走在沙漠这种一脚一个坑的地方也不显得平顺,秋意泊跟着板车一起晃晃悠悠,偶尔有一丝闷热的风钻了进来,也让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他坐过的车不少,现在却觉得不管是日行万里的飞舟,还是高枕软卧的八马乘驾,都不及这破的一晃就散的板车来的逍遥自在。
他们心中似乎早有目标,由茉莉带头,一路往北方狂奔,秋意泊掌心中捏着一支玉简,是上回来的时候用神识扫描的大浪沙地图,可能只记录下了大浪沙的一半或者四分之一,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很足够用了。
他记得从这里往北走并没有绿洲,最近的绿洲应该就是他布置下去的春境,寨子如果算是在东,那么一直往西走就能看见了。
……算了,让他们再走走吧。
不过他还是没忍住,趴在板车的车辕上问旁边的汉子:“老蝎子,北边有绿洲?你们去过吗?”
老蝎子听了扬声答道:“先生放心,大姐带我们去过好几回!不少人都知道在哪!”
就是因为不少人知道在哪,所以去拿水才需要带这么多人。水源是有限的,满足不了所有人,谁手里的刀硬,谁的人多,谁就能拿走更多的水,养活更多的人,所以才要带上秋意泊。
秋意泊也有些好奇,见老蝎子往前去了,也不再追问,猫在车辕上打盹,往嘴里塞了颗丹药,真·养养神。
大约走了快两个时辰,直到太阳高悬正空,茉莉才挥手让所有人都停下,在沙丘的阴影处扎出帐篷,有几人到另一辆板车上提了水囊和烤饼,大部分是喂给了骆驼,只留下自己堪堪够的水和食物,茉莉走了过来,把秋意泊的份给了他,秋意泊这板车够凉快了,不必去帐篷里躲:“先生,抓紧吃,别吃太多,小心吐了。”
秋意泊抬手接了,茉莉一手一撑,就坐到了板车上,借了半片荫头低头吃东西,等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抬头一看秋意泊正慢条斯理地将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烤饼送入口中,细嚼慢咽,矜贵得仿佛他是坐在江南水乡最奢侈的酒楼吃着珍馐美味,而不是在他们这一望无际的大浪沙里吃干得拉嗓子的烤饼一样。
秋意泊见茉莉在看他,以为她还饿得慌,反正他是不会饿的,他吃东西纯粹是因为馋,这烤饼刚出炉的时候搭着烤肉是又香又解腻,现在吃就有些折磨了,见状他就把烤饼递给了茉莉:“你吃吧。”
“谢了!”茉莉也没客气什么,丝毫没有介意这是秋意泊碰过的,三下五除二就给吃了个干净,笑死,人都要饿死了还顾得上谁吃剩下的,就是条狗吃剩下的她也能吃得很香。秋意泊又将水囊给了她,等她仰头灌完水,这才问道:“我们要在这里停多久?”
“得等太阳到那个位置才能走,不然人和骆驼都会被晒死。”茉莉指着天空示意道,秋意泊看了一眼,大概是太阳到四五点的时候,现在应该是下午一点不到,也就说可以休息接近三个小时,他道:“那还挺长的。”
“长个屁。”茉莉说:“今天就休息这点时间了,晚上也不能停,等到明天上午的时候我们就差不多到了,再休息半个时辰就得动手了。”
秋意泊饶有兴趣地问道:“会有很多人吗?”
“嗯。”茉莉点了点头:“今年太久没下雨了,就四个月前……对,救你的前一天下了一场雨,一直到了现在,反正两个月内是下不来了,不趁着现在还有水动手,难道等快渴死了再出发吗?跟我一样想的人多的是,等去了你就知道了。”
秋意泊又问道:“到时候要砍人吗?”
“要是谈不拢就得砍。”茉莉眯了眯眼睛,像是一头嗜血的豹子:“他们不愿意让水给我们,那就只好带走他们的血。”
秋意泊轻轻笑了笑,煞有介事地点头:“是这个道理,一家子老小呢,总不能渴死。”
茉莉听了也笑:“我当你……”
她说了三个字却不说下去了,打了个呵欠接着说:“我在你这儿躺会,到时间了叫我!”
秋意泊说:“回你自己的帐篷里去。”
讲虚的,孤男寡女要避嫌,躺一块儿怎么看都引人口舌。讲实在的,茉莉应该很久没洗澡的,她身上有一股动物的腥臊气,板车就这么大,坐着还行,躺下这股味儿就钻进了他鼻子里,他有些闻不惯。
茉莉说躺就躺,一手指着板车上头的黑篷:“我帐篷就在这儿呢!睡了,别吵!”
秋意泊顺着她指着的地方望了去,上面的黑布至少三四层,其中一层应该是茉莉的帐篷。他很感动,所以他很干脆地说了实话:“你很臭。”
茉莉眼睛都不睁开:“憋着!”
茉莉翻了个身,靠在了板车的边缘,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秋意泊听清楚了:干你娘的,滚!
秋意泊无奈地笑了笑,他也转了个身,靠在了另一侧的边缘,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要不趁他们都睡了,吃点好的?
这样会不会有些不道德?
……反正人都在帐篷里,也没人看见,他吃了怎么了?
茉莉觉得这个觉她睡得很不安稳,主要是做梦做的太离谱,一会儿闻到烤肉香味,一会儿闻到什么莓子又甜又香的味道,再一会儿又什么什么味道,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很香很香,还带着一点奇怪的腥气,但不让人觉得难闻,只觉得香得不得了,刺激得她直吞口水,最后硬生生给馋醒了。
醒了一看,周围还是静悄悄的,秋意泊伏在另一头安稳地睡着,她多看了两眼,随即又放弃了——之前病歪歪的,看着还挺像,现在越看越不像她那个死鬼冤家了。
没意思了。
她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天空,然后麻利地爬下车一脚就踹塌了一个帐篷:“滚起来!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里头的汉子哎呦了一声蹦了起来,手里还抓着刀,看见是茉莉就瞬间撘拢了,打着呵欠加入了茉莉的行动,挨个把众人都踹醒了。秋意泊早就醒了,看着他们一个踹一个,还怪有意思的。
在简单的再一次补充水和食物后,众人就开始了漫长的旅程,随着夜色的降临,一行人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等彻底入夜后,那板车颠得秋意泊都没法眯着了,也不能打坐,容易走岔气。
要是他是个凡人,现在就该拿根绳子把自己和板车捆在一起,免得半路人就飞了。
还有汉子见了他抓紧板车的样子打趣他,扯着嗓子大吼:“先生,是不是早知道就跟我们一起骑骆驼了!”
秋意泊无奈地高声说:“你们也没让我选啊!”
一众人都笑了起来,又被茉莉呵斥了一声,纷纷闭嘴,高声谈笑会让嘴里的水分更快消失,所以最好还是闭紧他们的嘴!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茉莉突然喊了停,皱眉道:“大浪要来了!”
大浪就是沙尘暴。
“真是见了鬼了!这天气居然有大浪!”
“别说有的没的,快扎地!”茉莉高声道,眼睛一扫,随即带着一行人狂奔到了最近的石块附近,所有人立刻跳下了骆驼,先是将秋意泊给请了下来,最里头一层是他们带着的水和食物,紧接着将板车围在一起,接下来是人,最外围则是骆驼。
石块并不大,但多少也算是个重物,于是大家就用绳索将板车、石块、人、骆驼都连在了一起,也算是个安全扣。
秋意泊眯着眼睛打量着立刻就要到来的沙尘暴,那是如同瀚海狂澜一样的黑色风暴,所过之处一片烟霾,无数沙丘在它的影响下发生了肉眼可见的位移……这样的沙尘暴,光靠他们应该很难熬过去。
这风力怎么也得上个十二级十三级了吧?十几吨的车都能刮翻,那块石头有十几吨吗?
明显没有。
这块石头应该会成为他们致命的东西,因为这沙尘暴很有可能把它吹跑,沙尘暴可以吹跑几吨的石头,可他们呢?在沙尘暴的影响下,他们还能抵御这块石头带来的牵引力吗?骆驼能吗?人能吗?
秋意泊预估他们至少得死三分之一,再多再少看运气。
救他们也很简单,就算是让沙尘暴就此消失对他而言都不难,最简单的他只需要站着不动就行了,按着石头,没人会觉得是他在发力……那他还要救吗?
他扪心自问,哪怕他们杀人劫财,拦路成虎,救一个,日后都不知道要杀多少人,他应该救他们吗?
他想救的,但理智告诉他不该救。
区区一群凡人,救他们和他要付出的不成正比,他们不是寨子里的那群老人,本来就行将就木,寨子里又本来就有对症的草药,他不过是选了正确的药,给了正确的人,因果不多。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又不同,受伤之前他不惧怕那点因果,见了商人救了也就救了,现在他重伤在身,再救他们,真是不一样的结果。
算了,不救了吧。
秋意泊淡淡地想着,黑色风暴已经到来,他的头被身边的老蝎子给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老蝎子吼了什么,风声很大,但秋意泊还是听见了,他在说:傻愣着干嘛!低头!抱紧!
巨大的推力在一瞬间侵袭了所有人,秋意泊明确的感知到不是他们在动,而是他们脚下的沙子在动,沙子劈天盖地地浇了下来,从鼻子、耳朵里疯狂地往内涌入,拢在他周围的手都互相抓住了对方的胳膊,甚至有人拿腰带绳索系着对方,什么电视里遇到这种情况大喊‘XX撑住/抓住’一类的根本就是扯淡,遇上这种情况,人都快被埋了还张嘴说话呢,嘴一张就是一口满满当当的沙子,根本吐不出来,风都能带着人跑了,沙子还能从嘴里吐出来?别说说话了,没瞬间噎死算是命大。
有人窒息了。
秋意泊感觉到了,但没有人松手,所有人都在尽力的低着头,抱在一起,骆驼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反正秋意泊觉得它们没点吊用,忽地,抓着他胳膊的手一松,他身边瞬间空出了一个缺口,他下意识侧脸望去,便见老蝎子被吹上了天空,因为腰间绳索的关系,他就像是一只怪异荒诞的风筝,在风中狂舞。
下一刻,秋意泊又被老蝎子旁边的老耗给抓住了,因为老蝎子的关系,本就岌岌可危的人群被扯得往后挪去,有人试图要扯老蝎子的绳索,将他扯回来,可下一瞬间要不是他身边的人抓得紧,他也差一点飞出去,这时有一把刀亮了出来,干脆利落地砍在了那条绳索上。
此时正是沙尘暴最狂烈的时候,老蝎子距离他们只有几尺,却已经看不见他的人了。其实再能熬十几个呼吸,沙尘暴就能过去了,可没人能再坚持十几个呼吸了,茉莉干脆地砍掉了绳索。
陡然之间,一只手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绳索,那只手,漂亮,莹白,修长,但他紧紧地抓住了绳索,甚至在将人缓缓拉了回来,老蝎子的身影在黑色沙团里显现了出来,又一点点的清晰,直到到了附近。
另一只手抵在了石头上。
突然之间,众人身上压力陡然一轻,沙尘暴过去了!
那只手也放了开来,老蝎子被余风一吹,滚到了几尺远外,众人抬起头来看着已经出现了一点光亮的天空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目光,随即大声呸起了口鼻中的沙子,还有人看了一圈周围,连忙去把老蝎子扛了回来。
茉莉站了起来,她捂着右臂,她的右臂呈现了一种怪异的角度,她深吸了一口气:“都没事吧?”
“没事!”
“没事!”
“没事……呸呸呸!”
茉莉点了点头:“那就好,原地扎营,查看伤员!”
众人都是喜笑颜开,哪怕是伤者也不例外,这么大的黑浪,他们居然没丢一个人!没丢一头骆驼!没少一点食物和水!这时候也不必扎什么帐篷了,大家寻了块还算平整安全的地方点了个火堆,凑在一起包扎伤口。
严重一些的则是很自觉的自己或者被抬到秋意泊面前,秋意泊先是一手一扯,把茉莉断了的胳膊给正了位,让她拿着木板去旁边自己裹着,又去看老蝎子,老耗子他们,老蝎子呛了太多风沙,还在昏迷,秋意泊看了看,没什么大事,吃两口沙子也就是便秘几天,等回去了开个巴豆,多吃点油水润润肠子,等都处理好了,也才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茉莉在旁看着,等秋意泊忙完才说:“先生,你手伤了。”
秋意泊低头一看,自己的右手上多了一条深深的勒痕,血肉模糊,几乎见骨,痛倒是不太痛,可也不见它愈合。一般来说,应该很快就愈合了。
但没有,无他,因果报应。
“没事,估计是刚刚勒到了。”秋意泊笑了笑,随手给自己包了一下:“回去养养就好。”
大家也真不再问了,对于惯常在沙漠中横行的沙盗而言,这点伤确实不算什么,大不了砍了手,装了钩子一样好使,寨子里就有人装了个铁爪,打起架来特别利索,一勾就是一个血肉模糊。还有人开玩笑道:“先生,你这手要是好不了记得找我啊!别等烂了就要死人了!”
秋意泊笑问道:“找你做什么?”
那人大笑着亮了亮自己的刀:“我的刀特别快!砍起来不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秋意泊看了一眼,确实他的刀比起其他人而言更为雪亮,是一把好刀,他走上前去,伸手搭在了刀上,想分析分析到底是因为刚好打出了钢材还是加入了什么其他成分,这人又开始吹嘘起自己的刀来了:“我这刀,可是世所罕见的宝刀!当年岸城里来了一批东域来的商人,老子杀了个七进七出……”
忽地,只听见啪的一声,众人闻声望去,便见秋意泊捏着刀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重点是刀尖不在刀上。
这一瞬间,众人都呆呆地看着秋意泊。
秋意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刀尖递到了那人面前,那人呆若木鸡地接了,就听秋意泊说:“……不好意思,好像被我弄断了。”
茉莉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害!那怎么可能!估计是早不行了!刚好先生用了点力……”
这个力是什么力?
那种扶一下硬得跟铁的一样的土墙,就把墙壁按出一个坑来的力吗?
“这……”
那人反应过来,嚎得异常惨烈:“老子的宝贝!嗷——!”
秋意泊道:“……要不我替你修一修?”
一众人:“……先生你还会修刀?”
秋意泊悠悠地说:“众所周知,我是妖怪,活得长,多少都会一点……”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