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最后一个“合”阵当中,周围那些往事心魔反倒都不见了,但也正是如此,人在其中才更有可能不知不觉就进入了魔障,所以得加倍小心。
两人走在大雾弥漫的旷野上,林雪旷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见歌声?”
谢闻渊道:“没听见!你安神,凝气,不要为外物所感,这里的一切幻象幻声肯定也是由某种本源化成的,只要能辨别出来,就不会迷惑。”
谢闻渊这个时候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担忧,也不知道林雪旷的身体恢复没有,只是小心翼翼地护在他旁边,恨不得把一些伤害痛苦都给挡下来。
他这时听到林雪旷提起莫须有的歌声,心里十分担忧,伸手想去拉他,可手指还没有触碰到对方的衣袖,林雪旷便已经抢先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谢闻渊的心神一乱,情不自禁地揽住对方,却陡然感觉到胸口剧痛。
好在他反应极快,意识到不对,猛地脚下错步,足踏八卦方位,旋身后转,赫然看见自己面前根本就没人,而是一块如同利刃般凸出来的山石,石头的尖端还沾着血迹。
——欲合必分,动情则痛,可偏偏要是足够绝情,也不可能陷进来了。
可是多情难道是罪孽吗?为什么自古以来,往往都越是多情人越遭责难,越是多情人越不得相守?
散乱的画面终于在无数次的情绪激荡之下冲破记忆的闸门,连成了完整的一串。
谢闻渊以为之前想起的前世便是全部,却殊不知,自己其实早已经在无限的轮回中迷失了百年。
从第一世开始,林雪旷从暗礁回来与他重逢,两人并没有遇到什么波折,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
结婚十年当中,谢闻渊每一天都觉得自己生活的无比幸福满足,也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深地爱着对方一点。
可林雪旷却在两人第十年的结婚纪念日当天死于二十余人的联手截杀,凶手身份不明——因为林雪旷撑到了最后一刻,在死前把所有前来围杀的人全都干掉了。
可是他没有等到谢闻渊再来看看他。
谢闻渊找遍了所有的办法都没能把林雪旷救活过来,最终他在古籍中发现,七星雷火印有逆转时空的功能,于是决定冒险一试。
当时他拜访了族里一位退隐很多年的长辈,并得到了对方的帮助,商讨出了一套极为稳妥的方法。
但在谢闻渊打算离开的时候,对方却又将他叫住了。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①
那名老者凝视他的目光中带着劝诫与悲悯的意味:“闻渊,生老病死,乃是轮回天理,人的生命总有尽头,长与短也不过都是相对而言。你此刻觉得自己找到了生机,但实际上重生并非新生,而是执迷。”
谢闻渊目光冷定,神色不动。
老者不禁叹息:“你愈是不肯走出过往,执念愈重,便将愈加偏执,甚至进入癫狂,到了那时,或者就算是他能回来,你不是你,你们便亦不是你们了。你和他又是否能够付的起这样的代价?”
“叔爷。”
谢闻渊站起身来,低声说:“有的事,既然决定去做,那就算过程再残酷,都得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只是想……顺应自己的心。”
他鞠了一躬,转头走了出去,这一走就是百年的光阴,如同对他一意孤行的惩罚。
谢闻渊本来以为他只要将时光逆转到林雪旷出事之前,及时阻止那场意外就可以了,但不知道是扰乱轮回者本就应该遭到的报应,还是林雪旷天生就命途坎坷,寿数单薄,谢闻渊改变了那一次的结局,在两个月后,林雪旷却又死在了自己的生日宴会上。
谢闻渊想,或许是方法不对,如果林雪旷从来没有去过暗礁就好了。
于是他又试了一次,把时间逆转到更久远之前,成功在林雪旷即将离开的时候追上了他,阻止他被玄学协会送走。
林雪旷终于拥有了安稳平静的大学生活,可是他这回甚至没来得及活到大学毕业,就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支教活动中死于山体滑坡。
——这回,谢闻渊陪在林雪旷的身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次逆转了时间。
谢闻渊自己是玄学大家出身,自幼精通各种天道法理,其实到了这一步,他已经隐约窥得了命运那不可违拗的威严,知道或许应该停下来了。
但他不甘心,亦舍不得、放不下,哪怕如同饮鸩止渴一般,能再回去多看上林雪旷一眼,也好啊。
而一次次的生离死别,一次次看着爱人的生命在眼前消逝,一次次挽留和心痛,也确实使他的性格越来越疯狂和阴郁,终于走到了连林雪旷都对他感到陌生的地步。
谢闻渊曾经想过他们的爱情会被任何意外而打断,但没有料到,甚至连林雪旷都不愿意要他了,想要离开他的身边。
于是在极度的无奈和愤恨中,他把林雪旷关在了自己身边,通过欲望的发泄满足内心的空虚,用寸步不离这种最笨拙的方式,试图抵御一切的危险。
谢闻渊作为规则之外的人,等于是钻了天道的空子,却难以将这个秘密向其他不知情的人诉说,只好默默地藏在心里。
可是即便这样无望,谢闻渊也没想过要放弃。
——他绝对做不到,哪怕孤立无援,哪怕没有任何一个人赞同,他也不能让林雪旷死。
哪怕是……他自己死。
到最后,谢闻渊想到了一个打破这种诡异轮回的主意。
他跟林雪旷换了命。
于是,谢闻渊死在了雪夜的围杀之中,而林雪旷重生了。
今生,他们再次相遇,变成了谢闻渊茫然无知,林雪旷满腔心事。
谢闻渊终于全部都想了起来!
那是轮回百年积累下来的强烈爱恨,将这一世明明应该沉潜的记忆复苏,这个刹那之间,红尘开眼,天机窥破!
谢闻渊似乎听见了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猛然仰首,看向天际,只见无数次逆转轮回所造成的反噬之力如万千银蛇,凌空而降,汇入到束缚住他们灵魂的法阵之中。
*
在林雪旷那一边,他只是一转身的功夫,已经不见了谢闻渊的影子,与此同时,林雪旷自己也是心魔丛生。
幻境惑人,无非眼耳口鼻,谢闻渊遇上的幻觉是眼中所见,而林雪旷则是耳中所闻,各种嘈杂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一时是那首“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的歌,一时是唐凛微笑着凑在耳畔的低语,一时又是谢闻渊无数次肌肤相亲时的哀求和道歉……这些声音缠绕着他,如同一根根挣脱不开的锁链,勒的人几乎要窒息了。
林雪旷的手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他知道那是自己放在衣兜中的匕首,在无数次的生死关头,绝境穷途,他都曾经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松开手中的刀。
拿紧了,杀出去。
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林雪旷的一种本能,只要还有半口气在,他就不会丢掉手中的刀,林雪旷手指顶开顶开刀鞘,直接攥住了刀锋。
一阵剧烈的疼痛,顿时换回他的神志,耳边那些嘈杂的声音没有了,但确实是有人在欢声笑语,畅然高歌。
林雪旷这次听清楚了位置,顺着看去,只见正在前面的不远处,这回进来要找的那些少年少女们。
他们仿佛浑然不知自己已经魂魄出窍,也亲友分别,而是在尽情地欢笑玩闹,仿佛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压力和烦恼。
林雪旷看见其中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少年正放松了四肢,平躺在一片草地上,那样子看上去非常惬意,竟让他情不自禁地羡慕起来。
林雪旷一产生这种念头,立刻意识到危险,于是又攥了下受伤的手掌,保持神志的清醒。
也幸亏是这时他和谢闻渊分开了,不然这个破阵不知道还要搞出来多少幺蛾子。
林雪旷不再耽搁,扔出一把引魂符,将那些魂魄全都招到了藏魂瓶里,而就在此时,他脚下的地面也震颤起来。
林雪旷感到周围光影瞬变,仰头一看,只见天际乌云翻滚,电闪雷鸣,竟是四面汇聚而来,看起来不单纯是法阵运转所引发,而更像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天罚,在此时一并降下!
他心底猛地一紧,这时也实在顾不上追究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了,横过手中短刃染血的刀锋,捏诀一引,平平从锋刃上抹过。
短刃上锋芒暴涨,顿成三尺青锋。
林雪旷动手的风格以轻快狠辣为主,所以极少出锋,而此时此刻锋芒初露,就是一阵剑啸声长鸣而起!
他将长剑抛至半空,周围的空气不断翻滚震颤,仿佛即将沸腾起来,剑刃在空气中跟什么东西“铮”地一撞,随即乌云翻滚,从那狭小的缝隙当中隐约泄出来的一线天光。
长剑回头坠下,被林雪旷纵身一跃,接在手中,旋身之际,一道剑气挥出。
他另一只手辅以法诀,沉声疾喝:“魔魅亡形,斗转魁星。万变犹定,心若冰清!”
随着这一剑,一诀,灵息直冲长空,剑刃上金芒大作,漫天星辰自乌云背后烁烁而出,转动出奇诡的路径,林雪旷的身影仿佛一道划破慢慢长夜的星光,所到之处,华光倾倒,阴霾顿散。
而就在那一整片乌云彻底化作烟雨消弭的同时,林雪旷赫然看见背后那湛蓝澄净的天幕上,竟挂着一只魔魅的血红色独眼。
似是感受到他的惊扰,那只眼睛竟然慢慢、慢慢地张开了。
林雪旷的目光对上那只猩红色的眼珠,一瞬间,竟然感受到了一种仿若连灵魂都在凝结的恐惧。
这恐惧不是自他的内心深处而发出,而是人面对磅礴力量压制之下的本能反应。
随即,他听到一个声音带着诡谲的笑意,仿佛无限大又无限小,在耳畔轰然响起。
“发现你了。”
林雪旷的面色由错愕逐渐变得沉寂下来。
他感到一股潜藏在灵魂深处的无形力量,正在禁锢着他,威吓着他,拉扯着他,要求他接受命运那不得善终的判罚。
林雪旷反倒仰起头来,笑了一声。
他精致的面孔半抬着,映在如血一般的红光下,显得那样锋利骄傲,不可一世,仿佛那遍身的反骨在无数次的摧折下,未曾磨去半分棱角,反倒愈加嶙峋。
林雪旷侧身,出剑,剑锋直指那枚猩红色的眼珠。
他这一剑中,包含着满腔遭人摆布的郁愤,裹挟万里长风,似可倾尽万物!
长剑入目之后,林雪旷顿时感到仿佛一记重拳在胸口猛力锤下,他咬紧牙关,非但没有被甩出,反而撑着劲将手腕一拧!
原本应该任由操弄的渺小棋子竟然也会生出反抗之心,林雪旷的举动彻底将对方激怒,不再有半分掩饰,而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天劫下坠,雷霆万钧,周围的草木山石转眼化作灰尘四下飞扬,而与此同时,在不远处也传来了一声怒沉的轰鸣,天与地在震动中撕裂。
林雪旷用力拔剑一抽,迅速翻身落地,被惯性冲的连着退后数步,长剑在地上一撑,随即腰已经被人揽住。
他转过头一看,是谢闻渊。
周围血红色的光芒四散飞溅而开,雷霆霹雳轰然作响,耀的人双眼如盲,耳不闻声,只有那身体相依时熟悉的触感,仿佛一直铭刻在了骨子里,令人无论如何都绝难忘却。
刺目的光线下,林雪旷只能半眯着眼睛,无法看清谢闻渊的脸,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第六感就是能精准捕捉到对方情绪的异常,似悲怒,似狂喜,那看着自己的目光中,仿佛充满了无尽的思念与痛楚。
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雪旷无暇分辨,混乱之中只能急匆匆推了他一把,道:“你先不用管我,这个阵见不得圆满,咱们分开——”
谢闻渊握紧他的手,低低道:“那我就偏要求个圆满呢?”
林雪旷猝然道:“谢闻渊,发生了什么?”
谢闻渊突然扣住林雪旷的脉门,手臂猛然把他箍紧在怀中,翻身将林雪旷压倒在地,随即又一掌朝天击出。
一团烈火横空飞掠而上,铺天盖地毒蔓延开来,转眼间整片天空都被熊熊的火焰所笼罩,天罚之眼在其中扭曲融化,须臾云破天开,星辰如雨,当头一道巨雷劈下,整个法阵顿时轰然碎裂。
林雪旷冷不防被谢闻渊偷袭,但也只是一个瞬间,他便已经挣脱了对方的钳制,一把反扣住了谢闻渊的手臂。
但下一刻,林雪旷就定住了。
他看见谢闻渊撑在自己的身上,唇角处慢慢渗出血迹来,顺着下颌一滴滴落下。
他的后背自前胸被捅穿了一道雷刃,锋利的尖端从谢闻渊胸口透出来,但没有伤到林雪旷分毫。
林雪旷只觉得那个瞬间头脑一片空白,亦不知是惊是怒,一手抓住那截雷刃又不敢拔,更不敢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下去,质问道:“谁让你帮我挡雷的?你到底干什么了?!”
谢闻渊没回答,轻轻将林雪旷的手握起来,亲了亲他刚才自己在掌心划出来的刀伤。
谢闻渊胸前透出来的那一截短锋碰到了林雪旷的前襟,他低头看看,抬起手,自己将雷刃拔了出来丢开。
林雪旷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迅速按住谢闻渊胸口流血的伤,可是两人目前都是魂魄状态,这样的伤必须在他们回到身体里之后才能治疗,现在除了等这个阵彻底崩毁完毕,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林雪旷怒道:“少在我面前这么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你倒是说话啊谢闻渊,刚才发生了什么?!”
谢闻渊笑了一下,说道:“是雷劫。是咱们命里有摆脱不了的劫数,可我总是不甘心……被命运摆布……所以,做了错事。”
他咳嗽两声,神志有些恍惚,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林雪旷的脸,喃喃道:“我就是不服,凭什么咱们不能在一起?如果没有那些事,我们本来……”
我们本来应该多好啊。
记忆和流光像蔓生的水草,随着谢闻渊的话语纠缠而来,林雪旷猛然按住额角。
周围的空间正在渐次消融,他们的身体不断下坠,甚至给人一种生生世世没有尽头的错觉。
极速的风从耳畔掠过,吹散了谢闻渊身上鲜血的气息,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那双环在身侧的坚实臂膀,以及曾在无数个黑夜里熟悉相依的体温。
散碎往事仿佛头七夜里赶着还魂的鬼,窃窃来到身边哀嚎,又躲躲闪闪地不肯露出全部真容。
“你干什么?”
“我来和你一块送外卖啊,别说,这家店的饭还挺香。对了,你吃饭了没?”
“你打算报哪所学校?”
“不是说了吗?你去哪,我去哪。”
“好久不见。”
“你小子……你他妈四年没信,知不知道我找你快找疯了?!”
“小雪,咱们结婚好不好?我想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你。”
“林雪旷!林雪旷!我求你了,你别走,我求你了,你会死的你知道吗?”
“谢闻渊!”
“小雪,对不起……”
回到现实中的最后一刻,林雪旷隐约听见谢闻渊凑在自己耳畔的轻语:“别着急,就算是身入无间,从地狱里爬出来,我也会回到你的身边。”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又笑了一下:“……但我要是去的太久,回来慢了,你记得每天按时吃饭。”
这个人真是啰嗦。
他最后一句话,竟然还记着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