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中间有多少波折,起码这桩历时多年,并先后导致了数人身亡的戏袍索命案初步被厘清了眉目。
齐鸣峰的怨灵被成功捕获,高悦霞因为先后几次被怨气侵体,魂魄受创,陷入昏迷状态。
直到又过了几天,连林雪旷都基本可以活蹦乱跳的时候,高悦霞身上的阳气也才基本上恢复到了正常活人的水平,苏醒过来。
但此时此刻,高悦霞的脸依旧像纸一样惨白,额头上不停冒着冷汗,仿佛下一刻就有可能一头栽倒。
“对不起,我……我还是不太舒服……”她用手按住额头,虚弱道,“能不能下回再说?”
谢闻渊翘着二郎腿,坐在离病床老远的一张椅子上,转着笔道:“高老师,你的演技我已经欣赏过了,不过我也不是星探什么的,你不用给我装。”
要不高悦霞搞这么一通,也就没林雪旷这次受伤的事了,谢闻渊心疼他还心疼不过来呢,至于别人爱死不死,跟他卖惨那都没有用。
谢闻渊想到这里就没好气,指着脚边的一个大塑料袋子介绍道:“看见了没,这里纸钱香火长明灯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算是阎王让你三更走,我也有办法让黑白无常不敢来勾魂,你要死都得说完最后一句话再咽气。所以你就放心大胆地交代,用不着太心疼自己。”
高悦霞嗫嚅道:“我……我说什么?”
“当然是说你为什么要杀死崔凯,以及当年夏令营中其他霸凌过齐鸣峰的学生们。”
说话的不是谢闻渊,林雪旷推开病房的门,大步走了进来。他换了件驼色的长款毛呢大衣,身形清瘦而挺拔,看上去俊美逼人,十分耀眼。
这个男人就像从来不会疲惫和脆弱似的,刚从病床上爬起来,就又神采奕奕的了。
但谢闻渊知道,他会的。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搬过去放在林雪旷跟前让他坐下,又把林雪旷手里拿的东西接了过来。
林雪旷躲了下,被谢闻渊扶住肩膀,不由分说地一按。
他的动作有点强硬,语气却是非常温柔的:“坐吧,还要说事呢。”
林雪旷一顿,见高悦霞正怔怔地看着他们,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了。但他也不是故意怄气,实在是躲避谢闻渊的接触已经成了一种本能,见他干什么不反抗一下不太习惯。
林雪旷坐了下来,谢闻渊把手从他肩膀上拿开。
林雪旷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语调,直接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你在崔凯的衣服上画的是小型召唤阵,可以助长怨灵的怨力对崔凯索命。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给齐鸣峰报仇吗?”
齐鸣峰是跳楼而死,魂魄因为受到剧烈撞击而散开了,被阴差勾去的是残魂,所以一直不能投胎,在黄泉岸上徘徊,另一部魂魄分散在阳间,被齐鸣峰的父母这几年一点点收集起来了。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都认为肯定是阳间那一部分的怨灵在作祟,所以也顺着这条线索怀疑过齐鸣峰的父母。
但目前齐母那块凝魂木中养出来的魂魄已经被谢闻渊用符箓封住了,而他又在病房里亲眼看到,高悦霞召出了齐鸣峰的另外一半残魂。
刚才林雪旷一过来,谢闻渊就是一副殷勤备至的态度,弄得高悦霞还以为他是什么级别特别高的大领导,再被林雪旷这样冷着脸一逼问,更加慌乱。
她失声道:“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看齐鸣峰这孩子……死的实在太惨了,他每天晚上给我托梦,对,就是托梦,然后让我帮助他报仇,让我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做,在他指定的地方画几个图案就行了……我其实不知道他要让我做什么……”
她已经吓成了这样,反应倒是很快,因为林雪旷已经问了“是不是要为齐鸣峰报仇”,高悦霞居然也就顺着说了下去,把责任都推到了死人身上,还真说得出口。
谢闻渊微微冷笑,将手抄进兜里,想说什么,看了眼林雪旷又没说。
林雪旷道:“是吗,也就是说你都是为了齐鸣峰?”
“也、也不全是吧。”
高悦霞也知道那样的话就有点把自己说的太伟大了:“还因为他一直托梦,我睡不好,我不满足他的要求,怕他来找我什么的。”
谢闻渊噗嗤一声笑了:“哦,所以你把他的要求全部满足了?”
高悦霞刚要点头,猛然看见谢闻渊目光中的讥诮,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头皮发麻,张口结舌。
她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脏正通通地猛力撞击着胸膛,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心道,完了。
林雪旷缓缓地说:“那看来,你确实承认之前海边度假公寓中死的那五个人也是你的手笔了。很好,我还有其他的问题。”
高悦霞连声道:“不,不,我没……”
“齐鸣峰的另一半魂魄在他父母手中一直很老实,从没有暴动伤人的情况。”
林雪旷直接无视了她的话:“但偏偏你碰了那块牌子,他的怨气就爆发了。既然你满足了他的愿望,他为什么还如此恨你?既然恨你,又为什么一直没杀你,甚至还容忍你过得不错?”
高悦霞双手抓紧病床上白色的被单,嘴唇不住颤抖,林雪旷眼看着她的额角渗出汗来,又一滴滴顺着面颊流下。
谢闻渊却没看高悦霞,而是转过头,悄悄望着林雪旷的侧脸。
病房里一时无声。
“我……我说。”
高悦霞咬了咬牙,终于说道:“对,齐鸣峰确实恨我,因为当初考卷被偷的事我没有维护他。后来他被学校处分,又想不开跳楼,都是因为这件事。”
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她整个人仿佛放松了一点,定了定神,又道:“所以他一直在我身边纠缠我,让我非常害怕,就去找高僧算命驱邪,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可以摆脱怨灵纠缠的办法。”
谢闻渊扶着林雪旷的椅子背,微微弯下腰,低声道:“你之前说祁彦志也找了个算命的,跟和尚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林雪旷很想把他的头推开,忍住了,说道:“应该不至于。”
毕竟世界上算命的多了,混饭吃的骗子占大部分,真懂行的少,但人们遇到灵异事件的解决办法,往往也只能是找这种人算一算了。
高悦霞和祁彦志不在一个城市,算命的时间又差了好几年,遇到同一个人的概率实在太小。
谢闻渊点了点头,问高悦霞:“所以那个人给你出的主意,就是让你帮助齐鸣峰复仇……赎罪?”
高悦霞犹豫了一下,道:“我也没干什么。那个人一开始说我脸上有死气,已经被鬼给缠上了,他不想惹事也救不了,然后就不肯管我的事了。但是第二天他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想到一个方法,可能能缓解厉鬼的怨气,就是,就是……帮助厉鬼找到其他的复仇目标。”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自己活命,所以为虎作伥,故意把那些学生引到一起,让厉鬼用他们泄愤咯。”
“可我只起到了一个帮别人指路的作用,人又不是我杀的,难道我要等死吗?”
高悦霞急急地解释,拼命想降低自己的责任:“那次的竞赛是为了选拔/出来几个优秀的学生参加省级联考,不少家长都是因为这个才来参加夏令营的。试卷被偷了,我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我就是想帮着齐鸣峰隐瞒也没办法呀!”
“得了吧,你这不是扯淡么?你敢说齐鸣峰跳楼就是因为竞赛卷子丢了这一件事?”
谢闻渊的耐心已经耗尽,抱着手毫不客气地讽刺道:“我可听说他在此之前一直因为唱戏而被同学们嘲笑,遭受校园霸凌,你身为老师,如果真的制止过其他同学们这样做,或者积极跟齐鸣峰的父母沟通,他又怎么会一直被孤立排斥?我先请问,那时候你是死了吗?”
这几句话辛辣刺骨,高悦霞涨红了脸,说道:“我管了,但是管不住,现在的孩子都不怎么听话,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没想到他会跳楼……”
她还想辩解,但接触到谢闻渊似笑非笑的眼神,就有些说不下去了。
林雪旷在陌生人面前总是冷着一张脸,但他看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漠然,那还可以忍受,谢闻渊的目光中,却总带着些轻蔑、鄙夷和高高在上的玩味,把人上下一扫就好像能刮下一层皮来,有种说不出的羞辱感。
谢闻渊见她不说了,摇头一笑:“这听着可真是劳心劳力,纯洁无辜,但是,你演错人设了。”
“班里一名同学撕了另一名同学的作业,作为老师,能不分皂白让两人都去抄课文,能负责任到哪去?心里没有是非观,也没有教育学生的能力,自私自利,欺软怕硬,这才是你。”
除了林雪旷,谢闻渊可还从来没给过谁面子,这些话就像是一个个不留情面的大耳光,说的对方无地自容。
谢闻渊犹不肯罢休,负手笑道:“啊,对了高悦霞,卷子的事情,你口口声声说是齐鸣峰偷的,我也有疑问——这么重要的卷子,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他从哪偷的?丢卷子的人是谁?”
瞬间,高悦霞僵住了,她的脸上露出一种似乎被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了的表情,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闭紧了嘴。
谢闻渊有些愕然,见她这幅样子,下意识地和林雪旷对视了一眼。
谢闻渊那句无意中的质疑,仿佛将将道破了某种真相。
一个很可怕、很恶心的真相。
林雪旷沉思片刻,放下笔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高悦霞面前,弯下腰来,认真地对她说道:“高老师,实话跟你说,因为你是女人,又算长辈,所以我现在问话的方式很斯文,但是如果你一再搪塞,不肯说实话,那我也真是挺难过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比谢闻渊客气多了,甚至还有些温柔:“请你体谅我的心情,不要太过分,好吗?”
高悦霞觉得林雪旷应该好说话一点,苦苦哀求道:“我该说的都说了啊!求你们了,你们放过我吧,齐鸣峰都死了那么久了,崔凯也没出事,你们根本没必要揪着这件事不放啊!”
林雪旷低头笑了起来,颔首道:“对,在理,他已经死了嘛。”
他双指并拢,指尖凝光,看似随意地朝着旁边一点,微笑着说:“那不如……见见?”
高悦霞一怔,随即就看见,随着林雪旷的手诀,一张刚才被他拿过来放在桌面的上的符咒“滋啦”一声燃烧起来,转瞬间便烧的一丝灰一缕烟都看不见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房间角落的位置,缓缓站起来一道蜷缩的人影。那一瞬间,高悦霞几乎停止了呼吸,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凝结。
她知道,那是齐鸣峰的脸。
但那张脸像是一片片被胶水给硬粘起来的,扭曲破碎的不似人形,他缺了一只眼睛,嘴也已经闭不上了,青黑色的嘴唇不自然地咧着,有点像一个诡异狰狞的笑容。
他全身被缠绕着金光经文凝成的锁链,因而脚步轻浮而无力,一步步向着高悦霞飘了过去。
高悦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看对方极慢极慢地靠近,而后抬起一只血红色的手,向她慢慢伸过来。
高悦霞的目光缓缓下移,看见齐鸣峰保持着那种惊悚的“笑容”,摊开了手。
掌心中,赫然是他缺少的那颗眼珠!
“啊——”
眼看着那颗眼珠几乎要怼到自己脸上,高悦霞再也忍耐不住,声嘶力竭地大叫了起来,声音回荡在整个病房内,十分刺耳。
谢闻渊眉头动了动,齐鸣峰的魂魄长期分裂,这时也是失去神志的厉鬼,而高悦霞才刚刚苏醒,魂体不稳定,按规定是不能这样恐吓她的。
但是他没说什么,抱着手在旁边淡淡地看着,摆明了纵容态度。
齐鸣峰本来目光呆滞,听见高悦霞的尖叫声,突然暴怒,将眼珠一丢,疯狂地向着高悦霞扑了上去。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高悦霞吓得乱喊乱叫,惶急之下一把抓住了林雪旷的衣袖。
林雪旷低头看了一眼,齐鸣峰却十分害怕他,果然定住了,没敢再继续接近高悦霞。
高悦霞涕泪齐下,那样子十分可怜:“我知道错了,我不敢了,我以后一定当个负责任的老师。求求你们了,不要吓我……”
“没事,别怕。”
林雪旷半弯下腰,将她的头轻轻摆正,让她不得不直视齐鸣峰那张恐怖的脸。
他温柔地说道:“来,高老师,你看着他,再把你刚才跟我们说的话说一遍。”
“我、我……”
林雪旷道:“你不听我的话,还想让我保护你,那就不太好了。”
他将衣袖从高悦霞的手中撤出来,齐鸣峰顿时再向前一扑,高悦霞顿时吓得再次大喊,恨不得整个人抱在林雪旷的身上:“不不不,我说!我说!对不起齐鸣峰,那试卷是被我丢了的!”
林雪旷似笑非笑,被高悦霞拉扯着,倒没显得特别意外,谢闻渊却忍不了了,过去制住齐鸣峰,把高悦霞的手扯开,往旁边一推,沉沉地道:“还让人一句一句问吗?”
高悦霞双手神经质地揉搓着被角,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眼睛直勾勾盯着谢闻渊撑在床栏上的手:
“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当时我领了卷子去办公室,鞋带开了,我就系、系鞋带,起来之后手上的书和教案太多了,卷子就被落、落到了窗台上……我一开始不知道卷子被崔凯他们给捡去了!到处找也找不着,那时候夏令营很挣钱,我不能,我不能……”
谢闻渊拖着长音“噢”了一声:“你不能毁了这次考试,不能承担这个责任,所以得找个老实人背黑锅。崔凯他们不好惹,闹起来还要追究你丢卷子的责任,齐鸣峰就没有问题了,反正没人会给他作证的,是吗?”
高悦霞道:“不是的,卷子是崔凯他们塞到齐鸣峰书桌里的,我一开始以为……”
她没说完,林雪旷忽然伸手,推了谢闻渊一把,被谢闻渊挡在背后的齐鸣峰挺身而起。
高悦霞几乎快要哭出声来:“我说的是真的,一开始崔凯他们把卷子塞到了齐鸣峰那里,然后举报给了别的老师,我被叫到教室去才知道!”
她当时正急着想回去找卷子,听到有人让她去教室的时候还十分不耐烦,结果一去之后,就看见一帮人围着齐鸣峰,指责他刚刚趁老师们不在,到办公室里偷了考卷。
高悦霞当时就是一怔,过去拿起考卷看了看,开口就想替齐鸣峰说话。
这时,那个叫祁彦志的学生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看,密封条都破了,说明考题已经被他看过了,我觉得这样对我们不公平,请问这件事谁来负责呢?最起码齐鸣峰应该先被取消这次的考试资格吧。”
齐鸣峰道:“我……我是去了办公室,但是没有人我就出来了。我回教室的时候手里都没有东西,你们怎么能说,能说我是去办公室拿卷子了呢?我都没看见哪里有卷子!”
祁彦志笑了笑:“你说的也对,那咱们就问问老师吧,卷子是不是在办公室来着?如果不在,那又是怎么跑到你书桌里的?有人故意丢了送给你的不成?”
当时高悦霞看着这几个学生,而祁彦志也带着笑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高悦霞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丢卷子的时候,一定被这几个混球看见了。
但是他们没有要揭穿自己,他们只是打算让齐鸣峰背黑锅,只要敲死了是齐鸣峰干的,这事就过去了。
大不了、大不了以后多照顾他一些。
高悦霞缓缓地说:“我就把卷子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了,齐鸣峰,你跟老师说时候,你进去的时候真没看见?”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自己说那句话时的语气,以及齐鸣峰猛然抬起头来时,那惊诧无比的眼神。
那样绝望、无助,好像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无论自己如何怒吼哀嚎,也寻求不到半点仁慈与帮助。
——就像此时此刻陷入绝境的她。
这个秘密隐藏在心里,她原本死都不会想要说出来,可是在谢闻渊和林雪旷的面前,她渺小无力,如同一只任人摆布的爬虫,只能讲死死埋藏多年的真相坦陈出来,露出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完了,挣扎了这么久,还是什么都完了。
她忍不住嚎啕大哭,喃喃地说:“我也不想这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