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暗礁

林雪旷身上最重的伤就在肋下那一处,当时他为了跳车及时解下了安全带,不光两条肋骨上有骨裂,内脏也有不同程度的出血情况。剩下在打斗过程中所受的皮肉伤倒不是很严重。

治疗之后,林雪旷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谢闻渊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在床边坐了下来。

林雪旷躺在床上,整个人几乎陷在厚重的被褥间,所以显得很瘦——轮廓清晰的下颔、修长的脖颈、突出的喉结以及两道若隐若现的深刻锁骨都能看到的分明,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纤细和脆弱,仿佛轻易地就可以予取予求,任意摆布。

可是即使闭着双眼,他的身上却又带着一种与外形十分矛盾的坚韧和冷硬,不可摧折与亵渎,教人又爱又恨又气,却毫无办法。

谢闻渊移开目光,他刚才去听何暄汇报情况了,也得知林雪旷所用的法阵就是“离别煞”。

谢闻渊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个阵,但法阵的名字以及它的创立者倒是闻名久矣。如果何暄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就涉及到两个问题。

一个是林雪旷为什么会用离别煞,另一个是巫方为什么能够一眼认出。

出于一种敏锐的警惕感,谢闻渊能够察觉出,巫方对林雪旷并非单纯的敌意,他的眼神中带着炫耀和侵略性,即便是这个时候想起来,谢闻渊还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胸臆。

谢闻渊阴郁的目光落在林雪旷脖颈处的指痕上,俯身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似乎想要落下亲吻,但想起之前对方满脸厌恶的神情,他终究只是轻轻摸了摸林雪旷的头。

这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谢闻渊想,加入暗礁了吗?

离别煞是唐凛的作品,他绝对不会轻易去教给别人启动法阵和具体使用的方法。可是你却如此熟悉。

你与他之间发生过什么,你如今对于他人接近的抗拒和防备,又是否与此有关?

谢闻渊低低苦笑一声,起身用热水投了块湿毛巾,一点点替林雪旷擦着脸和手。

轻轻把对方揽起来的时候,谢闻渊又想起了自己那天的梦,林雪旷被自己按在床上,肆意地侵犯与掠夺,他的脸上泛起胭脂一样的红色,眼尾沁出泪光,身子软的像一滩水,只能无力地攀附在自己身上。

但哪怕是那样,他的心都在保持着清醒和拒绝,离自己很远很远,不肯有半分沉迷和欢愉。

在梦里都是这样……谢闻渊想,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

林雪旷有点发烧,谢闻渊在他床边守了整整一夜没合眼,不时帮他换冰袋降温。

直到凌晨四点来钟,林雪旷总算退烧了,谢闻渊贴了贴他的额头,这才松了口气,帮林雪旷掖好被子,跟值夜班的护士打了个招呼,这才悄悄离开了。

他下楼上车,径直开去了特别行动办事处。

易奉怡正捧着杯咖啡守在电脑前值班,看见谢闻渊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吓了一跳,诧异道:“你怎么来了?小雪呢,情况怎么样?”

谢闻渊道:“伤没什么大碍,刚刚退烧,在睡。那几个被抓住的人在你这里吧,我想见见。”

易奉怡的脸色有点古怪,沉默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道:“闻渊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请你体谅一下组织的困难。小雪这边问题不是很大,要论伤势巫方被你打出来反而更严重一些,昨天也进医院了,你还非要把他给打死不成?”

谢闻渊问道:“他去医院了,为什么?哪个医院?”

易奉怡道:“半夜的时候突然吐血,就近送到二院去了。检查说是肾上腺出血。”

谢闻渊沉吟道:“那就换个人吧。”

他想起何暄说林雪旷因为被一个木偶头撞了,所以吐了血,又补充说:“就换用木偶那个。快点,我办完事还得回去给小雪买早饭呢。”

易奉怡十分无语,心道您还挺忙。

他拗不过谢闻渊,更何况谢闻渊还是这里的顾问,也有资格向嫌疑人询问情况,易奉怡只能带他去见人,一边道:“你悠着点。”

“知道。”

谢闻渊头也不回地补充道:“另外,我建议你最好给医院打个电话,确认下巫方是不是真的还在。”

易奉怡脸色微变,谢闻渊已经走进了拘押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门上的标签写了里面那个人的名字和年龄,他叫马旭,年纪很轻,也不过才二十出头,是个玄学界十分少见的傀儡师。

刚才谢闻渊和易奉怡在楼道里说话的时候,马旭就已经听见了。

他心里混乱地想着,也不知道这些人又来找他,是要询问什么,反正无论问什么,他都不会说的,但他们会做些什么呢?威逼,还是利诱?

马旭的心理活动还没有做完,谢闻渊已经进门了,他“砰”一声将门摔上时的巨响把马旭吓了一跳。

——这是个很粗暴的人。

他惊恐地看着谢闻渊,虽然对方的外表看起来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但马旭还是发现了谢闻渊眼底的杀气:“你……”

谢闻渊一个字都没有开口,他大步向前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停下,直接走到面前将马旭拎起来,重重往地上一掼!

马旭猝不及防,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摔裂了。

他要爬起来,却被谢闻渊重重一脚,直踹到了墙根上,人体和墙面相撞,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紧接着谢闻渊根本不容他有反应余地,又是接连数脚连踹,周围充满了可怖的沉默,似乎他今天来这里就是专门为了杀人的。

直到马旭趴在地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谢闻渊才停下,一脚踩在了对方的后背上,缓慢地加重力道。

马旭觉得自己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少,那个瞬间他切切实实产生了濒临死亡的恐惧。

也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脑海中灵光一闪,马旭猛然想起来,自己曾经操纵木偶,撞在了林雪旷后背上相同的位置,然后林雪旷吐了一口血。

——可他那个时候分明是装的呀!

“您别打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向您赔罪!”

马旭一句都没敢质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嘶声喊道:“我不该向他动手!”

谢闻渊冷冷地说:“‘他’是谁?”

“就是那个……那个,被我们追的……”

“所以你们为什么要追他?”

谢闻渊道:“别告诉我是因为他破坏了蛊丧拔阴斗,一开始可能是,但后来你们甚至顾不上去抢救已经被破坏的邪阵,全部人手增援围杀,绝对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你们发现了什么?”

马旭犹豫了一下。

但随即谢闻渊冷笑了一声,弯下腰,他立刻就怂了:“有人说,他、他、他是恶灵。”

“恶灵?”

“就是唐先生最信赖的……手下。”

唐凛和“最信赖”这三个字扯上关系本身就很可笑,而对方说到“手下”两个字时的犹豫,也令谢闻渊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但是他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只道:“说清楚。”

马旭哀求道:“我真的不能再说了,我不敢妄议唐先生的事,求求您放过我吧!”

谢闻渊正要说什么,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随即就听着对面的人一连串地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谢闻渊简短地说了声“好的”,挂断了电话。

“巫方跑了。”

他冲着马旭晃了晃手机,“他昨夜装病去了医院,然后趁机脱身,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刚才谢闻渊提醒易奉怡注意巫方在医院那边的情况,易奉怡就立刻将电话打给在医院看守巫方的工作人员,却不通。他又换了护士台,请值班护士去查看情况。

过了没多久,医院就传回了消息——病人不知所踪,原本负责看守的工作人员躺在病床上,还被恶趣味地扣了个氧气罩,上面用红色油性笔挑衅性地画了个大叉,目前昏迷不醒。

马旭知道谢闻渊实在没有必要编造这种事骗他,脸色也大变,因为他很清楚,这代表着他们已经成为了弃子。

“你是暗礁的吧?”

谢闻渊抱着手,走到一边,在椅子上坐下:“暗礁现在是什么状态,你比我更清楚。既然整个组织全面隐藏,那么将你们派出来,自然就是做好了全面牺牲的准备,你知道的那点东西,说与不说,对唐凛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

“还是——”谢闻渊居高临下地看着马旭,目光如同看一只随手可以碾死的蝼蚁,“你希望我现在把你的魂魄捏碎,让你永世不能超生,然后走出这个门,将坦白的机会留给别人?”

他针针见血,马旭的心理防线很快被谢闻渊击溃了。

“你别走!我说!我说!”

“一开始唐先生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对于下属,他通常只会派遣任务,或者听取汇报,并不会给予太多的特权。他这个习惯大家都知道。而恶灵那个时候是一位长老很得信任的保镖。”

马旭捂着嘴咳嗽了两下,却不敢停顿,继续说了下去:“但是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唐先生就把恶灵调到自己身边了。那个长老还不愿意放人,恶灵是被唐先生硬给抢过去的。”

听到这个措辞,谢闻渊的眉梢跳了跳,忍住了没说什么。

马旭道:“唐先生把他调到身边之后,对他越来越亲近和信任,甚至允许他接近身边。恶灵也是个很不好惹的角色,一开始有人嫉妒,但都被他给收拾了。而且唐先生也很宠爱他,为了他处置了很多人,反倒是恶灵,他的举止很任性……”

谢闻渊终于忍不住了,冷冷地道:“宠爱和任性是什么东西,他不是给唐凛办事的吗?”

“是,是。”

马旭小心翼翼地说:“不过后来唐先生很少差遣他离开暗礁了。我没见过这个人,听说是因为长得实在太好看太显眼了,很容易被人认出来,所以他经常带着一个鬼头面具,也是因为这样,别人才会管他叫恶灵。”

“我们追的那个人……他会唐先生的法阵,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学到唐先生独创的法术,那只有可能是恶灵。”

谢闻渊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呢?”

“然后?”

马旭愣愣地说:“然后恶灵就叛变了啊。”

谢闻渊又盘问了他几句,确定马旭确实只知道这么多了,才从审讯室走了出来。

他身上还沾着血气,心如一团乱麻。

随着那层虚假烟雾所氤氲而成的太平假象逐渐散去,一切的质疑、诡谲、猜忌昭示出那个未知世界封皮下稍稍掀起的一页,他可能终于要离林雪旷的秘密越来越近了。

可是谢闻渊却隐约感到一种恐惧,仿佛即将打开的真相是传说中的潘多拉魔盒,将有无数灾难与之共生,随同而来。

他心事重重地跟正因为巫方逃跑而骂街的易奉怡打了声招呼,买好早饭回到了医院。

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谢闻渊看见外面多了一个人,正透过门上的窗户往房间里望着,他看的很专注,没有察觉到他正在走近。

是何暄。

谢闻渊本来就心事重重,又惊又疑,看到这一幕,他的脸色几乎是当场就沉了下来,仿佛是丛林中野兽们护食的本能。

但也只是一瞬,他就调整好了面部表情,走过去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何暄。”

谢闻渊走到病房外面,问道:“你来看小雪吗?他还没醒,这些天也是太累了,我想让他多睡一会。”

“哦,这样啊。”

何暄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他的身体怎么样?”

谢闻渊道:“刚退烧。剩下的只能慢慢休养了,他身体比较弱。你有事情找他吗?等他醒了我帮你告诉他。”

何暄迟疑了一下,仿佛他要说的话很难以启齿似的,这种神态让谢闻渊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想跟他……道个歉。”何暄挺不容易地说,“先前收到了赵哥的一条消息,让我看着他,所以我对他一直处于防备状态。我以为他察觉不了,但是他……什么都知道。结果是误会。”

谢闻渊皱眉道:“误会?”

这句话何暄倒是说的很顺:“赵哥说他没有发过那条消息。”

谢闻渊看了一眼何暄的消息记录,他收到的那条短信确实来自赵衡的号码,没头没尾地告诉何暄盯紧林雪旷。

何暄为此跟着林雪旷来了一番大冒险,心里更是诸般猜测,却没想到总算可以向赵衡问个究竟了,对方却一脸惊讶地告诉他——“这个不是我发的啊!我让你盯着林大师干什么?再说,你也盯不住啊。”

谢闻渊看着这段消息,也想到了刚才自己听说的那些事情。

行动小组也已经在昨晚第一时间进行了调查,确定不管是他们那边还是林雪旷跟何暄的手机信号都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是有人切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现在还有赵衡的短信。

一切都发生的太巧,布局之后竟然还能安排的毫无痕迹,到现在为止,他们都知道这当中有差错,却查不到出了差错哪一环,可见手段高明。

林雪旷发现蛊丧拔阴阵是偶然,但他一定早就已经被这帮人给盯上了。

无论高悦霞还是齐鸣峰,都绝对没有这样的能力。这一连串的事情,针对绝不是是那件学生自杀的陈年旧案。

暗礁,又要重新浮上水面了吗?

谢闻渊将手机还给了何暄:“行,我知道了,会和他说的,他应该也不会放在心上。”

何暄将手机收起来,想起林雪旷当时跟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说,“你不是想证明自己吗?机会来了。不管在你心中我们立场是否一致,起码现在,你办不到,就一起死。”

就是因为这句话,何暄才意识到,原来林雪旷什么都知道,当时对方的神情和语气他还都记得。

何暄觉得这个人的一言一行都非常令人费解,你好像永远也无法接近他,却又特别想要探究出点什么东西来,就像一种古怪的魔力。

其实他是还想问问林雪旷,这次是不是算证明了一回自己,但这句话何暄不太想让其他人帮忙传达,谢闻渊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不太欢迎其他人进病房,所以还是先算了吧。

“当时我以为我掩饰的还不错,他对我的态度也一直都挺冷淡的,没看出什么异常,撞车之前还把我从车上踢下去了……原来他那个时候就受伤了,但是半点都没表现出来。”

何暄苦笑道:“我也是昏头了,现在想想,赵哥那条消息真的挺不合理。”

他的样子很有几分失魂落魄,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谢闻渊道:“这只是一种本能吧。”

“本能?”

谢闻渊淡淡地道:“在森林里经过厮杀的猛兽往往将学会一个道理,不能把自己真正弱点展露出来。无论是面对敌人,还是同伴,更何况你当时在他的眼中,可能还不属于这两者之一。”

在森林里经过厮杀的……猛兽?

这个比喻……

眼看谢闻渊回手推开病房的门,已经打算进去了,何暄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怎么想的,冲口道:“后来你们见面了,他也没和你说他的伤。”

谢闻渊冷冷地看了何暄一眼,眸色暗沉,充满威慑,让何暄的脊背瞬间一凉。

“他不说,但我看出来了。”

谢闻渊的话中带着几分戾气,阴沉地说:“我们之间的事,外人不会理解。但看来另一项基本的生存法则你也没掌握,那就是,收起好奇心。”

他说完之后,径直进了病房,将何暄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