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说来就来。
雷电轰隆,雨水瓢泼而至。
行人用包挡在头顶,在街头狂奔,脚跟带起一片泥水。
满世界兵荒马乱,公交站棚挡不住斜刮的雨滴,溅落在宋宛央的小腿上。
她想叫车回家,可拿出手机眼前仍模糊不清。
倏忽,一滴晶莹落在手机屏幕上。
她愣了愣,伸手抹掉,却有更多溅下来。
泪水沾湿了眼眶和睫毛,沿着下巴滚落。
她低头靠着公交站牌,整张脸埋进黑暗里,哭得悄然无声。
为什么偏偏是他啊?
没人懂得,傅宴之对于宋宛央的意义。
如果有人曾在泥潭里见过月光,那么平淡终生,都忘不了其皎洁光芒。
傅宴之就是宋宛央偷偷藏在心里的月亮。
她于人生囹圄时认识他,那是大一下学期最普通的夜晚。
她前后惨遭多门挂科,面临教授谈话,退学压力。
种种困境,宋宛央几乎撑不下去。
她本就是通过调剂进的瑞海大,普通的高考成绩或许进二批次985更合适,可瑞海大学是国人心里的神话,乡政府给出奖励政策诱惑着她。
她家一贫如洗,宋宛央想拿这笔钱,帮父亲减少负担。
于是她铤而走险选了冷门专业植物学,瑞海大的入学通知书如愿到她手里。
以前她在区高中是尖子,如今在瑞海大连鸡尾都算不上。
周围遍地是状元和天才,谈吐学识和成绩早和她早不是一个档次。
宋宛央接受不了这种落差,她通宵地熬,可成绩毫无提升。
接连的几门挂科让她越来越沉默,她开始整夜失眠,掉发。
又一次重压下,宋宛央躲在实验室里痛哭。
周围漆黑阴暗,她感觉自己像是陷在沟里,不能见光的老鼠。
突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有人进来了。
宋宛央胡乱擦泪,缩在实验台角落。
她心跳咚咚,听到板鞋踩地的沉稳声。然后实验台的灯光骤亮,照明实验室一角。
一阵悉数响动随之响起。
瑞海大有私设的学生实验室,前提是必须换上白大褂,保持教室清洁。
宋宛央猜测他在换衣服,轻轻一挪,想溜。
“谁?”
他听到动静,声音低醇,看向角落。
“我只是在这坐坐。”
宋宛央缩了回去,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
“是..是我先来的。”
那意思是,他没有权利赶她,要走也是他走。
出乎意料的,他也没说什么,站定片刻后往实验台走,将玻片放于显微镜下,专心研究。
两人共处一个空间,只有一盏微灯照明。
谁也没说话,诡异又平和。
太安静了,宋宛央忍不住从挡板一角探头出去,呆住了。
居然是他!
瑞海大响当当的活招牌,傅宴之。
宋宛央初进瑞海大,便已经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这位金融系大三的师兄——
单项国奖和专项拿到手软,还未毕业就斩获12所海外高校的直播offer,和校友创业的公司获得国家新一批项目扶持。
任何一项成绩落到其他人身上已经是顶天,更可况上帝雕琢的面孔,他对人疏离有礼的态度。
不狂妄,也不因被偏爱将别人的尊严猜到脚底下。
听着室友的种种评价,宋宛央笑叹,看来这位师兄很受欢迎啊。
她翻到过他获得奖时的演讲视频,白衬衫牛仔裤的少年,像是安格尔笔下完美的素描像。
他站在三米高台,底下是瑞海大的上万学生。
他云淡风轻一笑:“能站在这里我更想归功于侥幸,而非优秀。刚才我才深刻意识到自己的平凡,脚踩地头顶天,终生陷于一隅。所以——”
傅宴之阖上国奖证书,淡淡开口,“这已是往事,不值一提。未来从现在开始重新洗牌。”
自信却不自傲,他像放入深窖的美酒,可想开启后何等醇厚滋味。
宋宛央也曾敬仰过他一段时间,但学业太忙,她所在的植物学又是另一个学区,宋宛央慢慢将他淡忘。
此刻,视频里的男人就在实验桌后。
傅宴之微低着头,左眼专注观察目镜,手轻轻转动粗准脚螺旋。
暖色灯光如迷雾覆在他冷白皮的脸上,他薄唇轻呡,侧脸轮廓有如峰峦,优越有些不真实。
宋宛央一时心情复杂。
没想到唯一一次撞上瑞海大学神是在这。
“你在观察什么?”她轻声问。
傅宴之侧头看去,她脑袋立马缩回,动作快得像是打地鼠。
他瞧了两秒,说:“蜈蚣毒液。”
呃...
宋宛央想象不出他抓蜈蚣的场面,问:“不脏吗?”
傅宴之若有所思:“脏吗?”
“嗯,被蜈蚣爬过,身上是会过敏起红疹子的。”
“站在人类的角度它是脏的。”
他专注自己的,声音不急不缓,“可同为自然生物,相比需要依附而活的猫狗,它完整独立,有自己一套完整生存体系,赖天地而生存。”
“脏不脏只是人类的他定义。”
宋宛央想想觉得有点道理,或许是夜晚能降低人的防备,她将脑袋靠在膝盖上,有想倾诉的欲望。
“可我觉得它生得不够强大,所以要被人类踩在脚下。”
她声音低低的,“也不够可爱,没法让人有豢养的冲动,他唯一的作用就是它死后能当药酒的价值。”
“这样一个不强不美惹人嫌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四周沉默了两秒,他没接话。
她才发现自己这话过于自怨自艾。
“我是说...”
“它没得选。”他说。
宋宛央愣了下。
“它决定不了想生成什么样,什么技能。这些是生来就已注定。”
傅宴之已经做完了试验,轻轻地盖上笔帽,“如果在它短暂的一生,被生物嫌恶是老天给它选的剧本,我想它已经接受了,并借此繁衍几千年。”
宋宛央心中深深一震。
傅宴之起身整理实验台,换掉白大褂。
他离开教室时,侧头看向讲座的方向。那里正藏着一只地鼠脑袋。
“十一点闭楼,离开时记得关灯。”他说。
他走了,给她留下了一盏微弱却足以照亮一隅的灯。
宋宛央久久沉浸在他那套蜈蚣的理论里,玻璃心瞬间被撞碎。
她生而为人,却比不上渺小的蜈蚣。
真是太懦弱,太自怨自艾了。
宋宛央懊恼地擦掉眼泪,起身去关灯。
然而走近后,她顿时愣住。
只见实验台放着颗白桃味的硬糖,透明糖纸正反射着台灯的光,星星一样。
宋宛央捂着唇,湿透眼眶。
她从不知道,这个男人冷淡的外表下,居然藏着颗温暖细腻的心。
他看出她几近崩溃,不戳穿不说破,只赠与玫瑰,轻轻转身。
五年过去,物是人非。
那个赠与过她一颗糖,无意将拉出泥潭的男人,转眼将她封杀,威胁要将她的录影带公之于众。
他冷眼看着她的狼狈,不辩黑白,一门心思要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
原来很多东西都变了啊。
宋宛央想笑,扯出来的弧度却比哭还难看。
“你别难受了。”树藤说,“等你想办法让他爱上你,到一切皆大欢喜嘛。”
再不会了。
宋宛央低着头,沉静地盯着脚下的小水坑。
“这种带着先入为主的偏见,不辨是非的男人,不值得我喜欢。”
以后,他只是她和爸爸活着的工具。
雨渐渐变小,梧桐树经暴雨洗礼,淡淡的树木香扑鼻而来。
宋宛央说:“有件事,你必须老实回答我。”
“什么?”
“你上回没有告诉我傅宴之的官配是谁?”她睫毛微动,疑惑,“是不是方凝?”
“...你问这个干嘛?”
她坐在公交座椅上,身形被广告屏勾勒出浅浅的蓝光,衬得纤细又坚韧。
她说:“我没有和身边的女孩子抢男人的打算,哪怕假的也不行。如果是方凝,我选择退出。”
树藤气死:“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我两合约都签了。”
“那你也没告诉我,我要去抢朋友的男人。”
宋宛央问,“是,还是不是?”
“...不是。”
树藤沉默几秒,说,“她自己都说了不喜欢傅宴之,你又在这操什么心?”
这不行那不行,难怪混到最后是个炮灰女配。
宋宛央想到在酒吧时,方凝谈起傅宴之的神色。
她嘴唇动了动,又觉自己多想了。
她拿出纸巾,擦掉脸上的雨水。
然后将长发勾到一边,五指钻进去拨了拨,挽了个半干的丸子头。
做完这一切,她拿出电话拨给了路炀。
这是除了父亲那次,她第二次主动给他打电话。
那头接通后,似乎是纳闷她也会主动打来,饶有兴致地“喂”了声。
她的声音听起来脆弱而犹豫。
“路炀,下雨了我没打到车,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半小时后,发动机轰隆一声割破城市的宁静,纯黑色的机车在宋宛央面前停下。
男人一条长腿踩地,头盔被他取了下来。
他穿了件黑夹克,里面白体恤的领口半挡他的喉结,这身装束比平时更为随意,平添几分落拓不羁。
他看着宋宛央这狼狈样,眉梢微挑:“裤子怎么湿了”
“雨下得太急,一时没找到避雨的地方。”
宋宛央注意到他的装束,“你刚才是在和人赛车?”
路炀有玩机车的爱好,比起其他贵公子泡酒玩妞,这哥对车是真爱。
停车场放的全是限量版机车。
他谑道:“你说呢?”
宋宛央呐呐:“那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路炀倒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戳了下她额头,“傻丫头,拿自己和车比呢,你肯定比它重要。”
“走,送你回去。”
宋宛央揉揉额头,看他已经单腿跨过了车身。
“我不想这么快回去,你能带我去山上逛逛吗?”
路炀纳闷侧头,她鼻头红红,跟小兔子一样看着她。
“为什么不想回?”
“就...想去外面走走。”她眼神有些躲闪。
路炀维持着这个姿势端详她,女人眼睛微红,跟水洗一样,肯定哭过。
不过她不说,他自然当没看到。
“上来吧,带我家兔子去溜溜。”他嗓音慵懒,带着纵容的腔调。
她立马笑了,跟着要上车。
“等等。”
一辆头盔自宋宛央头顶而下。
宋宛央眼前一片黑,接着光从细窄的玻璃片透进来。
头盔是路炀刚戴过,并没有传说中男孩子的汗臭味,反而有种清新的薄荷香。
路炀微弯下背脊给她扣松紧带。
他们隔着薄薄的玻璃片对视,他眼里反射着路灯光,随着眼尾微翘的弧度,漆黑的眸光给人深情之极的错觉。
松紧带扣好,他曲起手指敲敲玻璃,笑了笑:“走了。”
她抓着他腰侧的布料,车子猛地启动,随着惯性那一下,她胸脯重重撞上他的背。
随之,柔软地颤了两颤。
他握着把手的手臂微僵。
她也吓到,手只敢抓着车后的扶手了。
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刚才的触感这么明显,路炀怎么可能没敢接。
有难以抑制的痒意在他喉咙里爬,他喉结往下滑了滑。
平心而论,宋宛央这妞长得一点不赖,放美人堆里都是个出挑的。丛舟还不时调侃,要不你将她收了吧?
漂亮虽漂亮,可路炀不爱这款。
宋宛央这人过于忸怩,平时故作清高。等需要钱的时候,不照样躺在男人身下。
简而言之,太装了。
他心里嗤笑,手一扭加速柄,车子嗖地一下在街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