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树林里的墨色几乎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王青骑马进入鬼林子后直行了莫约数百米,就见前方密林小路蜿蜒曲折,杂草丛生,马匹显然无法通行。
王青无奈只能翻身下了马,把缰绳拴在旁边的树干上,正准备往那条看起来极其幽深复杂的小路去时,余光中无意瞥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道黑影闪动,随后又很快隐入树间,消失不见。
他自幼习武,五官通感比寻常人更加敏锐,想也不想就轻点脚尖,动用起轻功踏着树枝朝那处而去。
可方才落地,便被一把刀从后抵住了脖子。
王青下意识想摸出腰间别着的匕首,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极其熟悉的嗓音,“臭小子,你怎么跟上来的?”
原来用刀抵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梁衍。
王青顿感无语凝噎,转过身推开架在脖子上的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开口埋怨道:“衍哥,你装神弄鬼啥呢,吓我一大跳。”
他说完,视线一转,才发现面前的梁衍背后静静站着一个身材纤瘦的女人,一双漂亮的眼眸半垂着,不知望着地上的什么在出神,她正是失踪了半日的闫婉。
王青激动地冲过去,下意识想抱住闫婉的,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双手张开猛然停留在半空中,最后只得讪讪放下。
“闫姑娘,你没事吧?!有没有——”
他一边说话一边上下打量着闫婉,目光下移的时候,嘴里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口了,因为对方不仅状态反常,就连裙摆都被什么扯得稀烂,身上布满血迹与污垢,还莫名多了几颗杂草粘连在下摆,这一切都表明了她经历很糟糕的事情。
王青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侧头望向梁衍,似乎在寻求什么意见一样,有些小心翼翼,“这是…怎么了?”
在等待梁衍回答的这几秒,王青将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个遍,在极短的时间内,眼眶就忍不住酸涩犯疼起来。
他想,如果是被人糟蹋了,那他就一定会亲手帮她宰了那个人。
梁衍莫名迟顿了片刻,最后才朝闫婉看了一眼,语气稀松平常,“被人绑了而已,没出啥事。”
他说着,还伸出手指向山崖底下,示意王青看过去,“绑匪在那呢,都死透了。”
王青顺着他所指方向探身低头看去,果不其然,在离他们此处的百米之下的土地上,躺着一个被树叶隐去大半身形的一坨黑影。
隔着老远再加上天黑,他望不清对方的脸,只能从身体僵硬的姿势判断,死状还是比较惨烈,连两只手臂和两条腿都分了家,七零八落地散在各处,而中间那具尸体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茧蛹。
王青见惯了各种惨状的尸身,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犯怵的,反而心中提起的大石立马落下一半,而另一半则是——“那她现在怎么不说话?被吓到了吗?”
梁衍移开目光,转过头来,月光下的侧脸轮廓分明,他无言良久,就只见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张嘴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被绳子勒傻了吧,一会就好了,先回去再说。”
王青发现这话不能细想,要不然就会显得格外没脑子,于是只能赞同。
他看见梁衍拉着闫婉的衣袖准备往山崖下跳时,又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连忙追上去问道:“那绑匪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货,衍哥你一定没让他死得太快吧,仔细便宜了他——”
梁衍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甩出一句话,他说得云淡风轻,“是闫婉动手的。”
说罢,梁衍单手揽住闫婉的腰,带着她就踏着树梢往下飞跃而去。
王青的脸色瞬间苍白,他楞在原地站了许久,目光望着底下的那具断臂残尸,久久不能回神。
杀掉晋正年的,是他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闫婉。
直到前面二者的身影消失在层层树影之中,他才匆忙抬脚,返回来路。
…
等到了晏王府,已是子夜时分。
返程途中,闫婉不知怎么就靠着梁衍睡了过去,而且睡得极沉。
任凭梁衍抱着她一路进了西院,亲自将她的鞋脱了,而后放置在床榻上,闫婉也丝毫不见一丝醒来的迹象。
朱义跟在自家王爷后面进了门,一大把年纪了还亲自端来热水,稳稳当当地放在木架上后,想出门去唤丫鬟为闫婉洗漱,但却被梁衍出言拦下。
望着自家王爷冷着脸,把袖子挽起来时,朱义往日那和气的笑容又涌上面。
他故意揶揄道:“爷,您这是作甚?”
面对朱义的刻意打趣,梁衍抬眸给了他一个眼神警告,然后将自己那双一贯十指不沾阳春水手伸入铜盆中,熟练地绞着帕子,最后走在榻边坐下,仔细地擦拭着闫婉满是血污的脸庞。
朱义就站在一旁看他,最后目光无意扫过闫婉身上破烂的裙子和发紫的手腕,他有些不忍道:“苦了这个小姑娘了,她心里定不好受吧。”
直到梁衍手上的帕子被血色浸透,闫婉的脸蛋才重回白净。
梁衍将帕子抛在空中准确地扔进铜盆,这才注意到自己长靴上不知何时沾染的泥灰,注目片刻后,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抬起头对朱义道:“老朱,本王有些话想问你,到书房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房间,落后一步的朱义转身将门轻轻带上。
他们没注意到的是,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床榻之上,原本沉睡不醒的闫婉,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
…
西院出门左拐不过十几步,便是晏王殿下自己的住所。
梁衍与朱义并肩而行,按理说奴才并不能对主人如此冒进,特别是朱义对这种宫中老人来说更是如此。
但二人相伴多年,朱义可以说是看着梁衍一点一点长大的。
一开始他们在桐延宫里,与先皇后一同生活,朱义还会时不时提醒梁衍注意皇子的身份,别总是和下人嬉笑打闹成一团,那时候他一用皇室礼仪说教梁衍,后者就会跑到母后面前告状,将他说成世间最恶毒的小人,而先皇后也总是笑笑,用一块桂花糕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小嘴,最后惹得满院大笑,不了了之。
后来,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了,先皇后薨了,桐延宫就此封禁,梁衍也封了王,离开皇宫自立门户,虽然整个人表面看起来沉稳可靠,但私下却还是如同孩童时期那般,不喜欢讲这些繁琐礼教,他说觉得烦,觉得累。
朱义率性随他去了,连带王府的其他下人也逐渐变得如此,所以晏王府对比起其他宫廷侯爵的府邸,简直是判若两样,自由又散漫。
若换作是其他人,只怕早被参了好几本,得亏是晏王殿下权势显赫,京城无人敢过多言语。甚至还有好些文人写诗来奉承梁衍生性洒脱,平易近人。
朱义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随后就被身边的爷抛来灵魂疑问,“笑什么?”
朱义摇摇头,“老身年纪大了,总爱回忆些往事,图个乐子。”
梁衍也没兴趣追问,直径推开了书房的门,率先大步走了进去。
朱义进了房,才转过身准备关门,就听见梁衍道:“有些事来不及问,本王便记不清了,今日见了晋正年才想起来…”
“七年前,本王让你去将军府送信的那天晚上,江浯回说了什么?”
朱义手指微微一颤,加大了力度,立马将门关上,发出嘭地一声响。
这阵关门风吹得房内的烛光摇曳,昏黄摇动的光照下,他转过头,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写满哀恸。
他望着梁衍,轻声道:“吾不可欺天下,否是不仁,吾不可抛妻弃女,否是不义,多谢殿下关怀,来日定与您再叙,珍重。”
梁衍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是一杯凉透了的茶,他今日回府还没来得及喝,便匆匆出了门。
他闻言默然好一会,端起那杯冰茶一饮而尽,才神色无异地应了一声,就感觉到舌尖慢慢涌上一股过气茶的酸涩味,有点苦。
他不语,朱义也不作声,两人无言相对许久,梁衍才又重新开口道:“晋正年对江挽玉说——”
朱义缓过情绪,又打起精神认真听他说话。
梁衍说四个字就停顿一下,似乎在强调着什么:“那天晚上,有很多人,在不同时间,出现在了将军府。”
朱义默然皱起眉头,“那日老身是寅时不过一刻左右到的,里面除了小姑娘和那帮黑衣死士,并没有见到其他人,老身之后不久爷就和王崖兄弟骑马赶到了,应该可以判定,他们皆在寅时之前出现。”
梁衍摇摇头,眼神慢慢变得危险而深不可测,他望着身侧烛台缓缓开口,“那帮黑衣人的人数你数过吗?”
朱义颔首,“老身见到的时候,他们是九十六个人。”
闻言,梁衍挑眉,嘴角竟然勾起一个弧度,像是在浅笑,又像是在嘲讽,“可他们的尸体只有八十七具。”
“加上最先离开晋正年和袁励,这一句很多人应该是十一个人。”
说到这里,朱义忍不住问道:“所以晋正年呢?爷您没把他带回来审问吗?”
梁衍嘴角的弧度扬得更大,轻笑道:“中了鸩毒,被小姑娘砍断了手脚,神仙都带不回来了…那年江浯想错了——”
“他的女儿,一点也不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