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京(一)

禹帝一年末,大理寺宣布找到将军府灭门案的凶手,是礼部四品官员,仪制清吏司袁励。

大理寺卿蒋明哲,不仅呈上买凶物证,还找到了目击证人,正是袁府管家,姓贾。

此人称,袁励因曾邀约江浯运用兵部关系贩卖私盐,被江浯强拒于门外,还出言侮辱,袁励心生愤恨,行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举。

认证物证俱在,袁励恶意杀人之罪成立,礼部上下也因其揭露贪污走私一罪,被推上风口浪尖。

霎时,朝中官吏人人自危。

禹帝大怒,下令株连袁励九族,立即斩首。又因借礼部集体问责之事为突破口,大兴整顿吏治。

吏治废弛,官僚腐败已成风。

禹帝六年,皇权力克各个方面的阻力,态度决断,雷厉风行,在短时间内弹劾数百庸官、贪官。

在朝中上下大规模的开展官吏清查,设审查府,实行朝廷官吏自查制度,推翻往日官官相护,又在民间实行普众科举制度,凡有能力者,不论出身,不谈家世,皆可报名参加科举。

朝中势力收敛不少,京城官场整顿有效,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晏王梁衍,不时传来战场捷报。

民间更是有了“禹帝当朝,晏王镇军,梁朝无忧”的美谈。

禹帝七年,春耕时节。

梁朝边境西蛮,风沙漫天,气候干燥。

黄土荒漠中,分出条界限来,一边是军营,另一边是百姓群居地,两地对立,却不断有人往来,热闹非凡。

晏王麾下的鹰军已从蛮北部迁此,驻扎三月有余。

“婉儿姐!我买到毛叔家的杏子糕了!”

肚皮圆滚的男童脸蛋上顶着两抹红,在人群涌动的集市中横冲直撞,无比激动地跑到卖茶叶的小摊前,将手中提着的一袋油纸包的杏子糕递给摊主。

“喏,刚出炉的可香了!”

而卖茶摊主是个面容较好的妙龄少女,白皙的肌肤水润透亮,穿着款式简单的白布长袍,一头乌黑长发梳成辫,随意的落在肩上,显得无比清丽动人。

“于小猛。”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小胖子,语气凉嗖嗖,“你爹前天酉时,用竹条抽你的时候,说你若再吃甜食,便换皮鞭子抽。”

于小猛欲打开纸包的手僵硬在半空,几秒后,他露出谄媚讨好的笑容,“婉儿姐,你别总是那么不近人情嘛,我这可是去给你专门买回来的,快尝尝…”

少女一双瞳仁颜色极黑,平常则是显得很清澈明亮,但直勾勾望着一个人的时候,配着她那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就有点吓人了。

于小猛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正想开口向她求饶时,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来,轻而易举地顺走装满杏子糕的纸包。

“这不是老毛家的拿手点心嘛,我喜欢。”

听见这句欠打的话,于小猛如临大敌,立马转过身喝止,“喂青叔!你别给我全拿走啊!”

来人仿若未闻,一口塞一个,连吃下三四块糕点才停下来,粗旷地用袖子一抹嘴,露出满足的笑容,古铜色的皮肤,健硕又高大身材,在西蛮这种常年日光强盛,人人都与黄土地貌一般粗旷的地方,显得十分合群 。

他正是大内侍卫统领王崖的胞弟,如今鹰军一营副将——王青。

于小猛连忙去扒开他的手,把剩下的点心抢回来,痛苦嚎叫:“太过分了!”

王青除了脸上无疤,外貌身材都与王崖极其相似,但只要一开口,便能知道两兄弟的性格截然不同,哥哥老成持重,弟弟放荡不羁。

王青掏出几个铜板,随手打发了于小猛,见后者高高兴兴地带着钱溜走了,他才转过头来,对少女笑道:“闫姑娘,今天茶叶卖得如何,肯定又是赚得盆满钵满吧?”

闫婉垂眸,望着自己面前仅剩几颗茶叶渣子的竹篮,淡然应了一声。

王青早就对她这副冷淡模样见怪不怪,例行日常帮忙收拾起摊子。

八尺大男人抬手将布幡招牌放下来时,他又忍不住抱怨道:“唉,说什么兵粮亏空,让一个弱女子抛头露面,出来摆摊卖茶叶赚钱,你到底得罪他什么了?能让衍哥能想得出这么损的招,今天我还看他在三营和那帮胡佬吃肉喝酒,笑得正欢!”

“也亏你生得貌美,吸引了不少人,要不然就这发霉的破茶,谁还——”

他话还没说完,余光扫见一旁闫婉顶着那张冻如寒霜的脸,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王青立马闭嘴,忙不迭地再去收拾那长着霉斑的竹篮。

傍晚时分,一行两人携一孩童,终于在晚饭前踏进了鹰军驻扎群地。

于小猛一进营地就跑没影了,留下两人并肩往食蓬走去,一路上不停有士兵行礼问候,王青笑应,回望着身侧少女,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连影子都被斜阳拉得狭长孤独。

他们初见时,她不过幼齿孩童,自称奴婢,混在数万铁骑中格格不入,却凡事处变不惊,举止优雅端庄,直至现在。

“闫姑娘…”

快到食营帐篷时,王青停下脚步,出声唤她,闫婉驻足,侧目望过来,“何事?”

远处打闹欢声传来,隔着黄昏的光晕,将两人这方天地变得独立又暧昧。王青摸着久揣于怀之物,卡顿道:“我…”

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猛然传来,彻底打破了气氛。

“闫婉,过来。”

两人同时转头看去,只见离得不远的那堆篝火前,独坐了一位身穿玄铁轻甲的青年,他手边搁着酒壶,单手托着下巴,正垂着眸,不知道看他们了多久,火光照耀在侧脸上,映出立体轮廓,实乃俊美无双。

王青脸色涨红,慌乱地抱拳行礼:“衍哥!”

梁衍随意抬手扬了扬,示意他离开,王青欲言又止,最终只能作罢,神情失落地走了。

梁衍故意揶揄她,挑眉道:“魅力不小。”

而闫婉连眼神也没给他一个,全程波澜无惊,缓步走向篝火旁,在梁衍正对面挑了块木桩坐下,举手投足间皆是稳重。

梁衍又开口,语气颇有些欠揍:“今日赚了多少,说来听听?”

闫婉脸上的冰冷面具有丝松动,她语气古怪,“殿下,您平日若是真无事做,不如去帮农耕百姓把地全犁了,也好为军营换些吃食,让大家撑上几日。”

“不然,等我卖完两座山头的茶叶,鹰联军怕是早就饿死了。”

梁衍被她这阴阳怪气的说辞直接气笑了,回道:“所以江小姐,是觉得本王在故意为难?”

闫婉正是江晚玉本人,当年离京之际,梁衍大手一挥给她改了个身份,连名带姓都出自此人,江挽玉也无多异议,顶着这个名字,以晏王府丫环之名,在鹰联军营里生活了七年。

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呼,她楞了楞神,随即又很快恢复冷淡,“不敢。”

梁衍没接话,探身直接把手伸进篝火中,神色淡定,一点也不怕那炙人的温度。他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翻找片刻后,朝闫婉面前扔出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待她慢慢地拨开外皮一看,才知那是一只被荷叶包起来的野兔。

梁衍从腰间扯出一方手巾,将沾染灰土的手指擦拭干净,“西蛮这破地,找只兔子可不容易,知道你卖茶叶辛苦,特意给你留着,怎么样…没见过对奴才这么好的主子吧。”

闫婉默然,望着手中被烤得金光焦脆的肉,迟迟未动。

时而熟络亲昵,时而互相戒备,这是七年来,他们之间的独特相处方式。

见人走神,梁衍皱眉问道:“没熟?”

闫婉摇头,低头咬了一口。

梁衍望着她吃下小半只兔肉后,徐徐开口道:“本王没骗你,最近这军营是真的快空了。”

闫婉抬眸,眼中带着狐疑,“上月军务清点时,粮器余量尚且充沛,何故?”

梁衍回道:“这余量是有,可若是一直入不敷出呢?”

闫婉沉吟良久,神色凝重起来。

“七日前,兵部给鹰军批了新物资,然而还没等到出京城城门,这批物资和送物资的士兵,全都不翼而飞,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怎么也找不着。”

他话音落下,顿时吹来凛冽夜风,两人面前篝火闪动,火势更旺了起来。

梁衍接着道:“为此,兵部尚书李岳写了致歉信寄予本王,信中还说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有没有兴趣听听?”

闫婉望着他,眼神似有些不耐,面无表情的脸上明晃晃写着“有屁快放”四个大字。

梁衍轻笑一声,像是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李岳写道,他手底下的探子,发现了兵部批发物资的同一天,吏部侍郎的嫡亲儿子,被秘密绑架至荒郊,贼人狮子大开口,便要黄金五万两,少一个子都不肯放人。”

闫婉早已将朝中官员熟记于心,不假思索接道:“吏部侍郎晋正年,百姓都道其为人清廉,家中常行简朴,月俸仅千两白银,其夫人出身寒门,亦无娘家支援,绑匪若是单为贪财,朝中大多都比晋正年更合适,要钱更稳妥。”

梁衍拿起手边的酒壶,将它提到火上加热。

“所以才说这是怪事,吏部侍郎为人死板,早年因施恩于民拜入三品后,为了再求好运变本加厉,将月俸悉数补贴进吏部公款。”

“家中早已无财,又不肯放下身段向他人求助,听到要价黄金五万两后…”

他打开瓶盖,低饮一口温酒,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雾气:“你若是他,会做什么?”

闫婉冷静回道:“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