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过天晴。
暴雨之后的艳阳天,光洒在将军府遍地的残肢断首上,斑驳血迹异常刺眼,实在触目惊心。
将军府方圆五里内已被重兵包围看守 ,府中站了数十个大理寺官员,正逐步将其他尸体拼凑摆放,而一旁,则是盖着肃穆白布的三具特殊尸首。
“下官在此拜见秦相大人!”
前些日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蒋明哲,率众躬身作揖,恭迎着两朝丞相秦儒的到来。
在得到对方首肯后,他才继续勘查分析,“咳,方才清点过,将军府一百余八口,其中丫鬟婢子三十二人,门丁小厮十二人,府卫六十人,管家一人,剩下三人便是江浯将军和夫人黎湄,以及独女江挽玉。”
秦儒年过花甲,老态龙钟,目光流离满府横尸,最后落到那三具单独的尸体上,露出不忍之色,叹道:“连孩子都亡了?”
蒋明哲极会察言观色,连忙跟着叹道:“下官已检查尸身,确认是江家小姐无疑,只恨歹徒太过凶残,连年幼女童都不放过…”
秦儒颔首,哀道:“唉,挽玉虽为女儿身,但天资聪颖过人,若无此劫,长大后定有一番作为…”
“罢了,老夫前来是替皇上传口谕的,竟面对此景伤怀,耽误正事,实在该死,众人跪下接旨!”
全体整齐跪地,秦儒双手端立,朗声道:“惊闻噩耗,朕痛心至极,我朝重臣江浯大将军,遭此惨案,国之不幸,民之哀遗,特此命大理寺全权彻查,上至满朝文武,下至黎民百姓,势必找出真凶,护卫大梁安危!”
蒋明哲跪地磕头,“臣等接旨,定不负圣望!”
见众人散后,蒋明哲连忙唤住欲离的秦相,左顾右盼后,低声道:“下官还有一事斗胆请教秦相大人,敢问口谕中那句满朝文武何解?劳您指点迷津。”
秦儒脸上的悲悯尽散,眼里闪过复杂神色,缓缓道:“这是叫你查文武百官,包含老夫在内。”
蒋明哲吓得脸色苍白,立马道:“下官惶恐!实在不敢!”
秦儒抬手轻拍他的肩,“老夫没记错的话,你此前是在锦州任职知州七年,前些日子才入京晋四品吧?”
蒋明哲弯腰,用宽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是的,下官确实初入京城,不懂之事甚多…”
秦儒俯视着他,道:“行,老夫也不妨教教你。”
蒋明哲的腰弯得更低了,“大人请说。”
秦儒抬头,目光环顾将军府,若有所思道:“圣上刚登基,文武百官新旧交替,数量密集,目前在朝中任职官吏足有上千余,驻守京城官员高达四百人之多…”
“比先皇在世时,整整多出两倍,不过人多也并不占好,矛盾也在逐渐浮现,先不论当朝三品之上的重臣,哪怕是目前最微末的九品,背后也代表一方势力,如今这京城何其复杂,稍一步行查踏错,便会万劫不复呐——”
蒋明哲尊敬作了个揖,声线都有些颤抖:“下官不过乡野之夫,初来乍到只想保命,以后该何去何从,还请秦相大人指条明路。”
秦儒虚扶一把,语气变缓:“言重了,大理寺对此案只需做好表面,切不可盲目深挖,不过今日傍晚,你就能看见陛下真正的态度了…”
蒋明哲犹豫道:“大人此话…”
秦儒缓缓弯腰,凑道他耳边说了句话,而蒋明哲听完,直接腿软跪下,“下官真是有眼无珠!”
“明日来我丞相府喝茶,老夫再与你详谈,毕竟选对大树,方好乘凉。”
蒋明哲立马应下。
…
此时十里开外的晏王府,西院中花开正甚,景色秀丽。
一颗较矮的桃花枝干蔓延向窗台,花瓣随着春风拂进屋中,徐徐落到床榻之上。
江挽玉缓缓睁开眼,初入眼帘的便是满院纷飞落红,试着动弹了一下,浑身传来的剧烈疼痛感,让她忍不住哼出声。
“女娃,最好还是先别动。”
一道冷酷的男音响起,她闻声望去,只见塌边有一人抱臂站着,正是昨夜那位手持长矛的壮士,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望着窗外,脸上的骇人刀疤让整个人不怒自威,俨然是常年征战的风范。
江挽玉却不听劝告,从床上挣扎坐起身,问道:“王大人,请问这是何地?”
王崖的目光从窗外移到她脸上。
“晏王府。”
江挽玉尚且年幼,又才经历完丧亲之痛,此刻流露的疲惫神态异常明显,苍凉得几乎不像个八岁孩童,她眼神飘忽不定,缓缓开口道:“那…敢问大人,将军府现在如何了…”
王崖看起来年纪不过二十六七,却无比老成持重,他望着面前的柔弱女孩,情绪丝毫没有波动,不冷不淡回道:“将军府惨遭灭门,全府无一活口,包括你——也死了,皇上下旨彻查,由大理寺接手,已惊动整个京城,估计很快会查到真凶。”
江挽玉似有些不解,“我的尸体也在?”
王崖默然片刻,颔首道:“我们的人按照你的模样,伪造了具假尸。”
江挽玉又追问道:“可那些黑衣人呢?”
面对她的无尽疑问,王崖并未不耐烦,如同一个问答机器一般:“昨夜共有八十七个黑衣人,我们杀了八十六个,尸体已带去隐蔽之地尽数销毁,剩下一人咬破口中毒浆自杀了。
“他们受过训练,是一群只认命令的死士,鹰军也没有办法。”
江挽玉突然脑中闪过一个画面,她道:“昨天我看见了其中有人携带的令牌,上面写着通天宝殿…”
王崖: “已经派人去查,暂时无果。”
江挽玉恹恹地应了一声,靠着床头看向窗外。
两人陷入沉默后不久,王崖不明所以地说了句:“女娃,你运气很好。”
江挽玉抬眸望他,“大人何意?”
王崖看着不远处的桃花树,若有所思道:“你避开祸,保住了命,往后就换个身份,离开这里好好活着吧,这京城是个吃人的无底洞,如若想强行出头,就会被吞噬殆尽。”
江挽玉细眉微蹙,思量片刻,道:“这也是晏王殿下让您转告我的?”
王崖侧目,严肃面具终于有丝松动,似乎对她这番话有点惊讶,“什么意思?”
江挽玉朱唇轻启,露出浅淡笑容,那双大眼睛明亮清澈,直勾勾看着他,眼神却像寒冰一般刺骨,她一字一句道:“从您开口起,每一句话都是晏王殿下精心交代,他不愿掺合此事,所以想让我离开。”
王崖皱起眉头,厉道:“最好别自作聪明,不知好歹的丫头。”
江挽玉垂下眼睫,望着身上被人更换好的干净衣物,她神色平静,缓缓道:“不过大人说得对,我愚昧无知,软弱无能,在这富贵繁华的京城,连一粒尘土都算不上。”
一片桃花瓣飘落进来,她摊开掌心,艳丽芬芳的花瓣正好落在一条深深的泛青血痕上,那是她昨夜在太史府敲门时留下的疤痕。
她又抬手抚摸着自己的长发,赫然露出碎发掩盖下的额角,那里有两大块皮开肉绽的伤口,血迹凝结在上面,乌黑一片。
这是她昨夜被徐鸿生用脚踩在脸上,和跪地数百次磕头时受的伤。
这些大大小小的伤疤都会好,但是她的亲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挽玉再抬眸时,眼中暗淡无光,惟余滔天恨意。
她轻声道:“可是我也有血有肉,我恨呐…”
她恨操纵一切的幕后真凶,恨那些痛下杀手的黑衣人,恨落井下石的徐鸿生,恨袖手旁观的许太史,更恨这无情的京城!
王崖看着她,一言不发。
江挽玉神色自若,字字句句间却满是戾气,“我恨那些人,那些欺我,辱我,杀我之人,害我一夜家破人亡之人,我要让他们自尝恶果,比他们给将军府安排的死法,更甚千倍万倍!”
门口一阵拍手声响起,屋中两人错愕望去,只见来者正是晏王梁衍。
昨夜那股肃杀气势不同,他背依在房门上,一身轻衫白衣干净清爽,身材高挑劲瘦,浑身气质彰显矜贵,
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俊朗,眉目间满是少年朝气,直望着床榻上的江挽玉,浓密的眼睫在脸上落下阴影,薄薄的嘴唇平而仄直,似乎心情不甚好。
见他来了,王崖知趣退出房内。
梁衍慢条斯理地走进房内,坐在桌案前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还颇为讲究地对着温茶吹几下。
江挽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殿下何意?”
梁衍低饮一口茶水,淡然道:“没必要。”
江挽玉打断道:“回殿下,我是认真的。”
梁衍侧目望来,默然好一会,才缓道:“死士行凶,幕后黑手不止一人,而且全都在二品及以上,能在第一时间内洞察局势,全身而退。”
面前这个少年,江挽玉并不陌生,甚至早已熟知,从父亲的口中,从许太史的口中,全都是赞美和肯定。
梁衍乃先皇的第七子,和当朝皇帝梁禹同为前皇后所生,两兄弟相差整整二十载,性格也是大相径庭。
禹帝只善文,对兵刃不甚擅长,性格偏执多疑。
而梁衍文武双全,皇室中难得的洒脱性子,十四岁便率兵打仗,至今为止,获数百次大捷。
她的父亲江浯曾毫不吝啬对梁衍的夸赞,称其为最年轻有为的大国将领。
但就是这么个耀眼夺目的存在,到最后甘心偏居一隅,让自己的皇兄上位。
今年禹帝登基后不久,先皇子贬的贬,杀的杀,唯独自己的胞弟梁衍,不仅封王进爵,还掌管了极其重要的朝务和军务,真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要能抓住这颗参天大树,那她便有足够的机会。
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眼前晃悠,江挽玉终于从深思中醒来,不知何时走到床榻边上的梁衍,弯下腰对上江挽玉的视线。
四目相对,梁衍缓缓道:“本王劝你放下,是为了你好。”
“小丫头,可知二品以上官员足有二十余人,个个老奸巨猾,都不是省油灯,更不是你能企及的。”
江挽玉目光平静,回道:“放不下,也好不了。”
闻言,梁衍眼中露出嘲色,他反问道:“那又待如何,你难不成提刀去把他们都杀光?”
江挽玉望着他的眼眸,“殿下,我是您的奴仆,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您助我报仇血恨。”
梁衍嗤笑出声,“本王破天荒救你一命,你便该知足感恩,居然还敢妄图拉拢…”
她言语间极其认真,俨然一副老成模样,“只要能复仇,我愿意献出生命,为殿下清除这京城中…”
“一切夺权的威胁。”
梁衍的眼神冷了下来,他从塌边直起身,俯视着江挽玉,刚才那副温润少年的模样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来自权势上位者的暴戾之气。
“你最好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江挽玉毫不胆怯,翻身下床,光脚踏地,躬身作揖。
直面着巨大压力,冷静道:“不光我明白,世人皆知,晏王殿下是天之骄子,又怎屈于人下…”
“当今禹帝年三十余,为胞弟的殿下,却不过舞象之年。”
“禹帝育三子,都与殿下年纪相差无几,老二太子愚笨耿直,常因太过急躁,不受朝中百官推崇。大皇子为人温润,但暗地两面三刀,最善拉拢人心,但却不得武将拥戴,羽翼残缺。三皇子出身低微,易被忽视,平日酷爱沉迷女色,流连花丛,实际四处招揽贤士,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三者三庸。”
“都不远及殿下,受民爱戴,能文能武,有兵亦有权。”
梁衍眼中危险之色甚显,“这些都是你爹教的?”
江挽玉摇摇头,“这些,都是靠我自己推断得知的,我出身一品武将之家,自小读书习文,见人识面之事皆为上等,天生记忆力惊人,凡过目之人或物,皆可清楚记下,久久无忘。
“所以,我不敢妄言在战场上能像家父,那般有所作为,但若进朝堂,不会逊色任何一位当朝官吏,定能为殿下排忧解难。”
梁衍脸色暂缓,挑眉道:“你一介女流只靠记忆力,和这满脑子的恨,又如何踏进这复杂官场?”
江挽玉起身反手拉住他的袖子,握着那轻薄白衣,眼神坚毅勇敢,“殿下,请相信我,我可以学,朝纲治理,学兵法韬略,一一不落。”
梁衍垂眸看向她的小手,因为太用力,掌心的伤口又裂开渗血,染污了他这无暇白衣。
像似这女童,强行闯入他的生命。
两人谈话之后,方到傍晚,禹帝的贴身太监便带着圣旨来了晏王府。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命晏王梁衍,接替江浯,执掌虎符,率十万精兵,万担食粮,即日前往西蛮,镇守边境,护国安危,钦此。”
今日这京城注定不凡,前有将军府灭门,后有晏王领兵权。
朝中势力组织纷纷私下议会,唯独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蒋明哲,独坐家中,脑中不断回想秦儒的那句耳语。
“事关晏王,究者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