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漆黑一片,寂静如死,季朝低下头,发现连自己的身体都完全融入了黑暗中。
没有身体,没有声音,所有的动作都只发生在意识中。
——是个梦。
他突然有所明悟。
不过作为梦来说,这也太过乏味了,除了黑暗就是黑暗,季朝在意识中睁大眼睛穷尽目力,却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黑暗动了一下。
原本毫无差别的眼前景象,分出了深浅不同的颜色,深色覆盖在地面像是海浪一般涌动着,然后慢慢的、慢慢的,有一团小东西探出了身。
小东西艰难地跋涉着。
季朝觉得,那是个人,泥巴捏成的小人。
ta全身都覆盖着黑泥般的东西,看上去不太高,可能就到季朝腰下,身形瘦弱,脸庞四肢都模糊不清,黑泥黏在身上,让ta的每个动作都变得很艰难。
ta泥巴小人执拗地往前走着,每走一步,黑泥就滑落一点,汇入地面,ta的动作也逐渐变得轻快。
泥巴小人身上脱落的东西越来越多,跑得也越来越快。
最后,ta奋力一跃,扑进了一个怀抱中——
和泥巴小人比起来,那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身影,好像熊一样结实。
这个人倒不是泥巴做的,不过他的样子也很模糊,就像是处在无光黑夜中,季朝同样看不清他长什么样。
但泥巴小人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有团东西被拨出了黑雾,季朝睁大眼睛,仔细分辨。
那好像是......
胡子?
——季朝醒了。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昭示此刻已是日上三竿。
他还从来没这么晚起过。
季朝翻身坐起,打了个呵欠,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明明睡了很久,却像是没有休息足够一样疲惫。
旁边小满睡的那块棉被已经凉透,不知道都起床多久了。
他随意地扒拉两下自己的头发,走出门。
荀南雁正站在院子里,捏着一把小米喂鸟,看到他的时候轻轻挥手:“起得真早。”
很显然这是一句讽刺。
然而讽刺的东西又是事实,让季朝没法儿反驳,他只好忍气吞声,眼神在满院子里扫了一遍:“小满呢?”
“不知道。”荀南雁对此毫无兴趣。
她随手把掌中剩余的小米撒出去,033眼疾嘴快,凌空啄了两颗,其余的就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掉到泥土中。
它是不会吃掉在地上的东西的!
033泪流满面,维持着自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季朝来回打量人和鸟——其实他是想看荀南雁,不过这样目的太直接,只好给自己找个掩饰。
荀南雁又变回荀南雁了,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松笑意,和平常一样。
原本就不知道怎么问的话,现在更说不出口了。
季朝叹了口气。
荀南雁大概领会错了其中含义,随手往后一指,“堂屋后面看看。”
她是在说小满的位置。
堂屋背后还有个灶房,堆了许多柴火,季朝进去的时候,小满正蹲在灶台前,拿着比他手还长的火钳子夹住干柴往里送。
“大师、哥哥......”他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回头看见了季朝,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问好。
不过语气不太确定,大概是没想好用阿婆教的称呼还是用春玉教的称呼。
“你在还会生火?”季朝问。
“阿婆教我的。”
“村长家的阿婆?”
“嗯。”小满点点头,把整理出的柴火塞进,样子确实很娴熟,完全不像是七八岁的小孩,“我烧水,大师哥哥和大师姐姐等会儿就可以用热水。”
外面隐约传来小孩子的笑声。
季朝想起他们昨天进村时,也是遇到了一群小孩玩闹,其中没有吴小满。
“你每天都做这些事吗?村长让你自己做的?”
小满:“对。”
严格来说,这也不算错,吴小满没有亲戚长辈,村长还记得好好教他生活技能,是个负责任的好人。
可吴小满今年还只有七岁。
季朝有点搞不明白,村长是关心吴小满还是想早点把这个累赘甩出去了。
他弯下腰,像拔萝卜一样,一把将小满抱起,伸手接过火钳子。
“不用烧,我们直接用缸子里的水就行。”
“可是大师姐姐......”小满伸手想把自己的火钳子拿回来。
季朝:“她就更不怕冷了,她们那儿的人都是直接用冰碴子洗脸的。”
小满显然信以为真,表情震惊。
“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季朝盖棺定论。
他直接把吴小满抱出了灶房,放在堂屋的地面上,吴小满犹犹豫豫,最终决定还是照季朝说的做——毕竟听大师的话也是村长再三提点过的事。
他拿出块木板和一块削成长条形的炭,木板最边上有几个复杂的图形——季朝不认得,但是知道这些东西是‘字’。
他想起昨天见到小满时,小满手上和脸上黑色的污迹:“你平时在村长家里学写字吗?”
“嗯!”提到这个时,小满明显很兴奋,“阿婆教我洗衣做饭,大川叔教我读书写字。”
“你还会洗衣服?会做饭?”这回轮到季朝震惊了。
小满理所当然地点头:“大川叔说,我要学很多很多东西,因为没人照顾我,所以我要自己照顾自己。”
但怎么说,让七岁的小孩学这些,也为时过早吧?
季朝想到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春玉,并村中其他小孩,每天就是没心没肺地玩——就连季朝自己,八岁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懂,甚至吃饭还得师父一口一口喂。
他摸了摸小满的头。
小满小心翼翼地从下方看过来,视线和季朝对上,又马上移开,不过季朝发现小孩嘴边浅浅的笑容。
他很喜欢这个动作。
“大哥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被迅速拉进,小满把木板举到季朝面前,“我写得好不好?”
季朝有点窘迫:“看不出来,我不识字。”
小满这回儿是真的吃惊了,他瞪大眼睛,刚想问为什么在学堂里没学识字,就听到了一串急促的鸟叫。
“叽叽叽叽——”
两个人一起转头,身声音发自窗台,那里站着只小胖鸟,正张开翅膀前仰合后。
小满惊喜道:“是大师姐姐的小鸟!”
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站在窗沿的,季朝完全没发觉,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这只鸟叫起来这么惹人讨厌,就像是在笑一样,而且是嘲笑——他想到了荀南雁。
物似主人型,季朝再一次下定论。
不过小鸟儿才懒得理会人的心情,它站在窗台边叫够了,又大模大样地飞入房内,落在小满手中的木板上。
小满毕竟个孩子,看到这一幕又新奇又有趣,也就顾不得自己的字了。
“它好聪明,它来读书啦!”小男孩兴奋地说,“大哥哥,这只鸟叫什么名字呀?”
什么名字?
季朝倒确实听到荀南雁叫过它一回儿:林三三?林山山?
反正是个像人一样的名字。
“叫林山山吧。”季朝随便选了一个回复。
小胖鸟昂首阔步,不予置评,一边翅膀张开指向外面。
季朝:它在干嘛?
小满一本正经地问:“林山山,林山山,你是不是来叫我们出去的?”
小鸟点头。
季朝:还真是!
小满放下木板,跟着鸟走了出去,季朝带着无以言表的心情紧随其后。
院子里站着吴大川,他牵着春玉,手上端着一块板子,上边放着三个大碗,香味和热气扑鼻而来。
看见小满和季朝,吴大川笑道:“刚想叫你们呢。来,小满,两位大师,快用用午膳。”
饭的分量不少,不过也不够五个人吃,吴大川没有准备自己和春玉的份。
“我们是吃过的。”他说着,春玉也不住点头。
然后吴大川就拉着凳子在旁边坐下了,看上去是要旁观他们吃饭。
荀南雁大概受到的教育是食不言寝不语,从始至终都是默默动筷,季朝就没有了——实际上他什么教育也没受过。
所以村长和他聊得很开心。
“咱们村里人好多都想来拜拜大师呢,不过我都给打发走了,大师们一天里如此繁忙,怎么好再来打扰。”
繁忙吗......
季朝回忆这两天,除了头天下午他们两个就一直待在屋里,什么也没做。
“嗯嗯嗯。”他只好胡乱点头。
吴大川又指着小满问季朝:“这孩子没有给大师们添麻烦吧?可帮上忙?”
“他很懂事。”季朝简明扼要地说。
“呵呵呵呵,那就好,那就好,”吴大川露出笑容,“这孩子学东西快,我教他识字才几日,都写得有模有样的。好了好了,我不打扰大师吃饭,咱们这乡野里吃食粗糙,两位不大习惯吧。”
他虽然说的两位,但眼却看向荀南雁——和季朝比起来,荀南雁明显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物。而且她没吃几口就停下了动作,也难怪吴大川会这样想。
荀南雁拿着筷子,没放下,好像是在听他们说话,又好像只是在发呆,吴大川开口问她时,她才回过神来。
“习惯,”荀南雁说,“小时候,我常常吃。”
说到最后这句时,声音很微弱。
季朝发现,她的笑容消失了。
“哎哟哪能呢!”吴大川笑声粗犷,他以为这是大小姐在表达歉意,赶忙表示自己没放在心上,“您一看啊,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小姐,咱们这吃食不和您胃口也是正常的!”
荀南雁低垂眼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不是,我家是牧民出身的,住在最东边的大山里......”
声音越说越轻,到最后几乎让人听不见了。
牧民?
季朝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
可惜荀南雁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
她放下筷子,再抬头时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今天就是第十日了,夜间让村里人警醒些。”
然后也不待众人说什么,径直转身走出堂屋。
这个转折可够生硬的,无论是季朝还是吴大川都没回过神来,等到荀南雁走进了卧室,吴大川才忙不迭地点头:“警醒,对对,是该警醒。”
他又琢磨起荀南雁上一句话,望着季朝疑惑重复,“最东边的大山?夷水可哪里没有山啊。”
季朝望着荀南雁身影消失的方向:
夷水没有大山,不过,北荒的东面,群山环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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