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兔子站在鹰的面前便会发抖一样,弱小的鬼遇到了强大的鬼,同样也会害怕。让鬼怪停在空中的不是真言道,而是雁小姐本身。”
贺老先生,或者说,贺归远,用手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斜倚在马车堆满软垫的靠壁上。
他看着季朝,表情柔和,像是要讲一个很长的故事。
“看见雁小姐的时候,我想起了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她叫做相月,和雁小姐一样,也是北荒的驭鬼人。”
贺归远十四岁便拜入学堂,习得了真言道,除此之外,他还是天生具有通梦才能的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通梦之人就是媒介,作为媒介,自然会常常和利刃配套使用。
大约二十年前,朔方许下重金,请北荒为其涤荡周边鬼患,应邀前来的人名为相月。
朔方的学堂有七名通梦者,而他作为其中能力最为出众的那一个,被选作了相月的搭档。
那个人面貌平凡,比起面前这位雁小姐,更是不值得一提,但若是走在人群中,首先看到的一定是她。
至少贺归远就是这样。
相月眸色很深,听说北荒人都是如此,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迷茫不定,没有落点。她时常听不到贺归远说话,也总是注意不到别人在做什么,她喜欢发呆,没有事情的时候,一坐就是一下午。
看上去,就像是‘空的’一样。
贺归远在学堂中听过很多北荒的传闻,他知道那里有所向披靡的驭鬼人,也知道人们像是盼望神明降临一样盼望着他们,又像是恐惧着恶鬼一样恐惧着他们。
但看见相月的时候,贺归远想着:
——这就是北荒的驭鬼人啊。
——可是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可怕。
孤零零坐在树下的时候,甚至有点可怜。
那时候他二十岁,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懂,觉得木偶似的小姑娘很可怜,就给了她一串糖葫芦。
小姑娘看着他,又看着他手里的糖葫芦,她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接过。
一口一口,吃得认真极了。
这是一个好开始。
他们沿着预定的路线行进,铲除被城主统筹在册的鬼怪。
相月是那把刀,而贺归远就是连通梦境的守望者,他只需要站在梦境以外,等待小姑娘的归来。
通梦者与驭鬼人的组合无往不利,曾经那些可怕的鬼怪都变成了轻飘飘地薄纸,他们得到了许多的感谢与眼泪,欢呼与赞扬。
贺归远心满意足,这就是他一直期盼的东西:朔方的人们活着,以后也将活下去,他们不必再感到恐惧,也不必再害怕失去。
有一刻,他甚至觉得他们两人可以终止一切。
终止从三百年前开始,不断在人间重复上演的悲剧。
相月的强大,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弱小。
直到旅程的最后,他们遇到了一个计划之外的鬼怪。
鬼怪缓慢的漂浮在树林之中,和葱郁的树叶混在一起,如果忽略它混合着无数眼睛的外表,过分巨大的躯体,和不由自主散发的阴寒气息,悠闲的姿态甚至让人想起一只饱食之后玩耍的小鸟。
它很强,不知道已经吞吃过多上生魂,又凝聚了多少亡魂,比他们之前所遇到的鬼怪都要更加强大。
贺归远无法连通它梦境。
无法连通梦境,也就意味着找不到核心,真言道对这样的鬼怪束手无策。
可他还有相月啊。
他看向了相月。
这只鬼怪或许会靠近朔方,也或许会就此停留,像是个耐心的猎人一样等待途经此处的猎物,但无论如何,杀掉它不是预定的计划,相月已经做完了她该做的事,朔方获得了短暂的安宁,贺归远不应该要求更多。
但相月听到了他的心声,回应了他的愿望。
她踏出了脚步,她的影子动了起来。
从相月脚下蔓延出的巨大阴影,比浓重夜色更为黑暗,化出了无数双细小的触手,向上攀沿,它们抓住了鬼,钻入了阴影深处。
咔嚓咔嚓、格叽格叽、咕咚——
阴影蚕食了阴影,黑暗吞吃了黑暗。
无数眼睛混合形成的巨大鬼怪在贺归远面前被肢解,过程漫长而清晰。
那是此前许多次除鬼之旅中,贺归远作为通梦者,站在梦境以外,没能见证的过程。
为什么学堂里的前辈叫他们驭鬼人?为什么说起他们是时总是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
贺归远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那些被他忽略的问题的答案——那些巨大的阴影,无数缠绕的触手,让人心生胆寒的黑暗,也是鬼,是相月豢养的鬼。
驱鬼杀鬼,纵鬼吞鬼,这就是北荒战无不胜的方法。
相月站在黑暗之中,显得弱小而苍白,从她的影子钻出的鬼吞噬掉了长满眼球的巨大鬼怪,变得更为巨大,几乎铺满了贺归远抬头可见的整个天与地。
它们还在蔓延,不断地蔓延,就像涌出的海浪一样不可控制,贺归远以为,自己也会被吞吃掉。
他往后退,摔倒在地。
相月被这个声响惊动,回头看着他。
在她眼里,颤抖着扑倒在地的自己想必十分可笑。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就和平常一样,静静地望来。
黑暗的蔓延在贺归远面前停止了。
地面上浓重的阴影蠕动着,从中伸出一只小小的黑色手掌,朝着他晃了晃:
‘再见。’
“我们从此再没见过面。”
马车还在奔驰,乔三公子坐在车头,学着季朝的样子甩鞭花。
车轮辘辘与马鞭炸响不断交替,掩盖了交谈声。
车厢内响起连串的轻咳,贺老先生说了太久的话,需要一点时间缓和自己的气息。
他撩开帘子,车窗外是连绵不断的苍翠树木,这幅景象和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相月走了,带着巨大的黑影一起,隐入树林。
“后来我一直窝在学堂,当教授真言道的夫子。”贺老先生笑了笑。
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好像已经完全消失了。
季朝看着他,突然开口:“你说你看见荀南雁的时候想起来,其实并不是,你从来没有忘记过相月,对不对?”
贺归远愣了一下。
这个名叫季朝的少年人,有时候无知得一目了然,有时候又敏锐得过分。
忘记......
他想起相月,苍白瘦弱的相月,从来不会笑也不说话的相月,已经二十年了,可是只要他想起来,那张脸就清晰得像是昨天才见过一样。
贺归远闭上了眼睛。
“你说得对,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这二十年的每一天,我都在后悔。”
贺归远是主动请缨,护送乔三公子来北荒的。
他想见一见相月,偷偷地见一见。
也许相月已经完全忘记他了,没忘记也没关系,他已经老了,模样和二十年前相比变化了许多,相月不会认出他的。
他希望相月不要认出他。
可惜所有的期盼和胆怯都成了虚妄,相月不在北荒,不在鹤山宫,他向鹤山宫的侍从们打听,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那天晚上你在篝火旁边缠着我们,问关于真言道的问题时,我以为,你和曾经的我很像,都抱着一腔热血,期盼某一天,能够亲手终止这个世界的黑暗。”
“就好像你被雁小姐所救一样,我也曾经被相月所救。可是我害怕了,我为什么居然害怕了?”
贺归远不知道自己在问谁,是对面的少年人,还是当初的自己。
最终,他垂下了头。
“季朝,我很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