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之,你带公子回马车,我去!”
贺老先生拽着乔三公子的胳膊,向着那名沉稳青年喊道。
“好!”被唤道的人并不耽误,当即应声,“贺老,你自己当心!”
与此同时,外面人群很快围了上来,绕着马车与火堆垒成一道肉做的墙。他们是朔方训练有素的家兵,虽然黑暗处的状况并不明了,但惨叫声已经说明了一切。
“哎?哎!雁小姐呢?你别光拉我啊,顾着她点儿!”
乔三公子的声音穿过人墙传来,不过现在没人理会他。
贺老先生看着乔三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随即拱手向荀南雁一礼,“让雁小姐见笑了。”
乔三公子此行北荒,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大喇喇地出门,随侍身边的两位家臣,其实是朔方城内学堂的除鬼师。
还是最顶尖的那一类。
这话绝无夸大其词,毕竟贺老先生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除鬼人能够活到这个年龄的,天赋、能力、运气,缺一不可。
荀南雁收回目光,朝贺老先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和坐着听故事时没什么变化。
她一点也不惊慌——这是当然的。
北荒城城主的义子义女,当世最为锋利的斩鬼刀。只要是对北荒有所了解的人,都不会忽略这件事。
咳、大概吧,除了乔三公子。
贺归远叹气。
乔三公子有时候是傻了点。
这大概是因为,他喜欢美丽的女子都像是娇花,长在精心伺育的泥土中,若是有风雨来了,还得有人撑伞呵护。
这种想法和花儿本身无关,只需要符合他的内心构想便可自然而然地发生。而人,只要沉醉在自己构想的世界中,就会下意识地忽略很多事。
“有血的味道。”
季朝看了看荀南雁,有点犹豫,但还是说出口。
其实这个奇怪味道并非单单用血腥气便能概括的,它像是封闭很久的地下窖穴,沉闷、腐臭、潮湿。
古怪而恶心,同时又让季朝觉得有些熟悉。
听到这话,趴在荀南雁肩头的那只小鸟一个激灵,翅膀扑腾,凌空而起,一溜烟儿飞到高处,看上去像是逃命去了。
荀南雁瞥了眼天空中那团白影,又回头看向季朝,夸赞道:“狗鼻子。”
但很显然,当事人并不觉得这是一句好话。
他狠瞪了荀南雁一眼。
保护圈缩得很小,五十五名家兵将马车团团围住,只剩下荀南雁、季朝和贺老先生孤零零站在外面,不知道带走乔三公子的那位先生做了什么,现在马车里声响全无,十分安静。
只有火堆燃烧哔啵作响,还有手持刀剑的家兵们沉重的呼吸。
在这样的寂静中,一切微末的动静都显得引人注目,
‘呼——’
篝火照不到的地方,传来奇怪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了,听起来,就像是北荒冬季平原上呼啸的风声。
冷风一吹,外围的两座火堆猛烈的摇晃了一下,险些熄灭。
光影重重,入侵者显出了身影。
一只熊。
至少看上去像是一只熊。
棕黑色的毛发粗硬,毫无光泽,隐隐约约好似有黑色的烟尘在其中飘动。
“恶罴。”
贺老先生在一旁沉声道。
恶罴是无人区域或是山林周边常见的鬼怪,这个东西看上去是头熊的模样,究其根本,也确实是依托熊而生的。
学堂研究鬼道两百余年,多少也总结出了一些经验:凡鬼怪者,皆由亡魂汇聚而成。至下者,附于形;至中者,困于地;至上者,可达己身凝练,凡人眼目皆可视之。
附于形体的鬼怪,无论是在挤占人身,还是与野兽杂糅,它们都是有实体的,有实体,也就意味着能够从外找到核心。
贺老先生松了口气。
至少不会太难办。
荀南雁站在旁边,身形不动,既没有往后躲避的打算,也不像是要动手相助的样子。
贺老先生倒并没有介怀,毕竟宴会上北荒城主的话说得清清楚楚,雁小姐是来‘护送乔三公子’的,而他们这些人,必然不在‘护’的行列中了。
他回头向荀南雁点头示意,又特别提醒了季朝:“阁下不妨往后避一避。”
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向着恶罴走去。
迎面冷风吹动衣袍,贺老先生神色肃穆,广袖中伸出瘦削的手臂,凌空翻动,六指结印,口中轻喝:
“四象除恶,八方诛秽,清!”
西十三城学堂所教授的真言道,据说脱胎于中洲云氏。
三百年前,中洲云氏是这世上唯一拥有超凡之力的人,但自从云氏随着中洲广袤大地一同覆灭后,这份力量溢散芸芸众生,后来的人便也能通过复杂的构成术式用到其中两三分。
真言道只对鬼怪有作用,除了使用者,旁人也不会有什么察觉。
但听着贺老先生的话,季朝却有种莫名的感受,周遭中某些无形的东西被聚集,原本沉滞的空气突然流动起来,笼罩在恶罴身上的烟尘散开,巨大熊身中显出一点星芒。
那是一团小小的亮光,像是灰烬中的余火,微弱的闪烁着。
——这就是贺老先生之前说过的核心。
季朝似有所感。
而那大黑熊,好像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它动作僵硬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胸腔位置。
“行之!”
贺老先生喊道。
真言道构式需要维持,一般而言,两人以上配合才能更好的达到击溃效果。
之前上了马车的容行之当即应声,他已安顿好乔三公子,此时跃上车顶,与贺老先生遥相呼应。
容行之甩开袖子,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相合,这个手势和贺老先生所做的又有所不同。
“伏魔镇降妖,劾厌杀鬼神——破!”
他的话短促有力,最后一个‘破’字落下,那股无形力量就像是迎面飞来的利箭,精准不差地向着恶罴核心飞去。
可也就是此时,原本从黑熊毛发中渗出的影影绰绰的黑气,突然快速地增多,就像是一涌而出的泥浆,转瞬间覆盖了整只‘熊’的身体。
被浓厚的黑色雾气笼罩,原本很显眼的那颗‘核心’竟然消失了踪影。
容行之和贺老先生都有一瞬间的怔愣。
但真言道构式已成,看不见的利箭穿透了巨大的熊身,落在原定的位置上。
黑熊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气,直直向后仰倒——它倒下了,那股黑气却没有随之而去。
浓烈的黑影残留在半空中,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又猛然像四周炸开。
看上去,就像是被打碎了一般。
“不对!”
贺老先生神色一凛。
这不是核心击破的反应!
“闪开!”
他回头向人群奋力喊道。
可是已经晚了。
崩裂的黑影向着人群飞射,这才是那只鬼真正的模样。
它脱开了附着的巨大熊身,犹如一张巨大的网,从上空扑来。
容行之结印的手势还未来得及收回,黑影便当头砸下,他的身形一晃,僵硬的手还想做出什么努力,却最终功亏一篑,从车顶上摔了下去。
黑影没有固定的方向和目的,许多片落空,又有许多片扑向马车,被马车外层层叠叠的人群阻拦。
那些不幸被黑影穿过的人浑身一震,就像是冷风自心口刮过,除了刺骨寒冷,没有疼痛也没有任何不适,可是下一瞬,他们便倒地失去了声息。
而季朝。
在黑影出现的瞬间,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破开头骨,奋力往意识深处钻。
这个感觉似曾相识。
眼前是那片巨大的黑影,但是他却忘记了要移动。
意识穿透混沌的迷雾,在阴冷的气浪中,莫名与某种温热的东西连接上了,从那一端传来了尖锐的叫声,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是直接浮现在脑海。
这一回,季朝听清楚了:那是许许多多的声音,苍老的呢喃,稚嫩的哭喊,男人的嘶吼,女人的□□。
所有声音汇成一起,嗡嗡作响。
贺老先生神色凛然,快速地改变手势:“四象除厄,八方诛秽——”
“定。”
有人轻飘飘地帮他补上了最后一个字。
贺老先生一顿,他抬头,看见了鬼怪之下的纤细身影。
是荀南雁。
她站在季朝身边,扬起右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上边依稀有道红痕。
黑影与季朝的头顶只有半寸距离,而她食指轻轻点在黑影之中,这股阴寒的气流竟然再不得寸进。
篝火映照身侧,地面上投射出她的影子。
橘红的火光中,她的表情淡然,无喜也无怒。
“吃掉它。”
这句话说得很轻,大概只有她自己能够听见。
脚下的影子应声而动,像一团烟火一般猛地向上绽开。
它张开了黑漆漆的嘴巴——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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