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浓郁的绿色,雨水顺着芭蕉脉络流动,在叶尖越聚越多,终于‘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有人拨开巨大的叶片走了出来。
是季朝。
他在地牢中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已经换下,取而代之的是简洁的黑色窄袖,荀南雁看着眼熟,是鹤山宫护卫常穿的那种。
胸前的衣绳没有系紧,松松垮垮地露出半截,当胸一道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右手一直藏在身后,被遮挡得严严实实,露出来的上臂线条紧绷着。
头发湿漉漉的,发辫也被拆开,垂在后颈,像是一条乱糟糟的小尾巴。
荀南雁耸动鼻尖,空气里有清洗过后洁净的皂角味。
她噗嗤一声,低头笑出来:“叫他们洗洗,怎么洗得这么干净?”
语气悠闲自在,就好像在和某个相熟的人说着闲话。
但季朝没有放松警惕,自从走出芭蕉丛后,他便紧盯着荀南雁,眼神锐利而戒备,只不过因为用力太过反而显得稚嫩,比起狼,更像是只龇牙露爪的小狗崽。
“那两个人死了吗?”荀南雁饶有兴致地发问。
“我没有杀任何人。”季朝冷冷地道。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强调‘我和你们不一样’。
荀南雁又想笑了。
“也对,”她好像才记起来似的,“你是从草原来的嘛。”
北荒与极东草原常有商队往来,所以彼此之间了解也更深一些。
根据信仰传统,草原族民不会轻易杀生的,对于杀人更是敬而远之。他们认为只有鬼神才拥有收回魂魄的权利。
荀南雁双眼弯弯,视线越过季朝的肩头,落到后方:“可是,不杀人的话就派不上用场了呀?你身后的那把刀。”
从荀南雁的位置当然是看不到季朝身后藏着什么,但这并不难猜。
季朝听她说破,也不再做掩饰,手腕翻转,长刀从下方抽出。
这是一把窄刃长刀,刀身与刀柄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开刃处泛着银白的光。
北荒的制式武器,大概是季朝从那刑狱护卫身上搜罗出来的。
他右手持刀,微微倾斜,横在身前,是个方便出手的姿势。
荀南雁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像在看什么新奇玩意,过了半晌,她向前走出小半步。
她一动,季朝立马也动了起来,手抬一寸,身退一寸。
看样子是不想让她靠近了。
对此荀南雁并不介意,就隔着长刀与季朝对望。
“刀不是这样用的。”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像是学堂里充满耐心的夫子。
“你看,你拿刀的手很用力,身体也太过紧绷,或许你觉得这样方便做出反应,但长期紧绷身体反而会变得迟钝,如果敌人突然出手的话,会来不及应对。”
“说这些干什么,你在教我怎么杀你吗?”季朝不为所动。
荀南雁神色认真:“也可以这么说。”
“......”这句话显然把季朝噎住了,他隔了半晌,才恨恨开口,“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再卖什么药,也不关心,更不想听你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们这些人——”
说到最后,仿佛气血上头,连眼角都染上了红意,拿刀的手一动,看上去像是‘我要放下刀好好和你理论一番’的样子,然而不等话音终止,那稍稍下落的动作就势一转,利落地从右下方划了个半弧。
与面上的勃发怒气不同,这个动作像是流水一样沉稳冷静。
刀刃的目的地毫无疑问,正是荀南雁的脖子。
他表现得既冲动又肤浅,其实心里早就打好了全套算盘,漫长的交谈都是幌子,他只是在等待一个空隙。
一个荀南雁疏忽的机会。
季朝从来没想过单凭一人一刀能杀到鹤山宫外面去,他钻进中庭花园也不是什么误打误撞的意外,他知道通往云烟殿的门禁在这里。
挟持地位尊贵的小殿下,让北荒的人放自己出去,这是当下唯一的可能性了。
可惜的是,他先遇上了荀南雁。
‘雁小姐’凶名在外,站在自己面前的却只是一个纤细的少女。季朝不知道杀鬼与杀人的力量是否共通,但无论如何,‘雁小姐’并不是预定中合适的人选。
可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只能希望:就算是‘白面鬼’,也是血肉之躯,也一样会被刀剑所伤。
破空之声呼啸而至,刀刃映着天色的冷光晃得刺眼,鹤山宫护卫的陌刀当然是一等一的锋利,虽然堪堪停留在荀南雁的肩侧,刀气却没有止住,斩下了几缕头发,如果季朝再晚一寸收手,那锋利的刀刃就将划破细嫩洁白的脖颈。
荀南雁一动未动。
不但没有躲避,甚至连神色都毫无变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从容,悠闲,仿佛胜券在握。
“带我出去。”季朝低声说道。
荀南雁没有看刀,而是望着季朝。
“我还以为你是个一根筋的愣头青,”荀南雁带着笑意,“原来也会使点计谋。”
她好像完全没感觉到锋刃的冰冷一般,微微侧头,在这个动作下,脖子与刀的距离更近了。季朝心中一惊,右手忍不住往外抬。
敌人就在前方,拿刀的人反而先躲开。
荀南雁叹气:“为什么要退?”
“我只想离开,不想杀人。”季朝皱着眉。
荀南雁上下打量:“你不敢杀人。”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季朝握刀的手忍不住更紧了一分。
虽然不想承认,但就像荀南雁所说,他没有杀过人,大概,也不敢杀人。
这不是因为什么草原的信仰,事实上,虽然季朝生在草原,长在草原,却从来不信鬼神。
他只是觉得,生命是值得敬畏的。
他恨捕奴队,恨荀南雁,大概也恨屋及乌,平等的憎恨着北荒的每一个人,但他还从没想过要杀掉这些人。
无论是人类还是世间万种生灵。
无论是人还是鬼,都不应当轻易剥夺生命。
但这话季朝不想说出口,在人命如草的世道,他的想法大概任谁听到都会发笑。
陷入沉默的这段时间里,荀南雁一直定定地望着季朝,好像试图窥探他的心声:“这可是错上加错了。”
“如果不敢杀人,就不应该挥刀;如果挥出刀来,就不能中途停止,”她摇了摇头,“否则,刀会反过来,砍伤持刀的人。”
她的目光扫过长刀,话尾如流云散漫,细白的手却闪电般动了起来。
“就像这样——”
广袖带起一阵轻风,荀南雁的两指悄无声息地落在季朝腕侧,扣住,与此同时,某种漆黑如墨的东西从荀南雁的脚下蔓延出来,像水流一般汇入季朝的影子。
季朝看见了,甚至他的身体比意识更早一步的察觉了危险,右手本能反应,想要压下刀刃。
可刀分毫不动。
不只是刀,他的手,脚,乃至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被冻结了一般。
与此同时,尖锐的啸叫刺穿了耳膜,深入他的脑髓,像一把钢叉搅动起来。
最后留在耳边的,是荀南雁带着笑意的话语:
“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荀南雁轻巧避开,季朝重重地摔到地上。
大概是脑袋落地时磕到了某个穴位,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浓密的睫毛变得湿漉漉,像是一丛不服气的野草。
“改变主意了,我要和他好好相处,”荀南雁蹲下身,手指搔弄着他的睫毛,细白的指尖沾上泪水,“他什么都不会,这样可没有办法肩负重任。”
这个重任指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拯救世界吧?033满头雾水。
作为一个十八线的恶毒女配,荀南雁的出场很少,留在书中的也只是个只言片语的形象。
疯狂、残忍、捉摸不透。
一个极端的自我主义者,根本不在乎他人的死活,更别说世界的存亡了。
033忍不住想到昨天在梦境世界的对话——
“我要所有人的死。”
荀南雁轻轻地开口,但话语的内容却与语气背道而驰。
啥?!
听到这话的033,刷地一下站起来,巨大的书本封面上显现出两个圆圈,看上去像瞪得很圆的眼睛。
糟糕,是个比书里讲的更严重的疯子!
要不还是换个人绑定吧?
033脑子疯狂转圈,可还没等它做出决定,对面又传来低声轻笑。
荀南雁捧着书本,微微仰起头,目光狡黠,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开玩笑的。为什么一本书也会有表情啊,你可真有趣。”
033缓过神来,不禁有点尴尬,它挠挠头:原来是在开玩笑啊!自己还是太年轻,这么沉不住气。
“报酬先不着急,等我有需要的时候再告诉你,”荀南雁眨眨眼睛,“除此之外,我还想确认一点:书里所描述的,就是必然会发生的将来吗?”
说到专业相关话题,033也正经起来,它很谨慎地选择措辞:【客观意义上来说,是的】
【书本是特定观察者眼中的历史,因此随着观察者的不同,存在主观解读上的误差,但客观发生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要对土著荀南雁解释清楚主观和客观有点困难,因此033又加了一句:
【只要不被穿越者影响,这本书就是必然会发生的将来】
荀南雁心满意足地合上手中书本,随即书页化作光尘逐渐消失。
“那就好。”
——这就是昨天谈话的尾声。
033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荀南雁的思路,也搞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宿主和系统的角色在他们两人身上好像完全调转,它只能跟着荀南雁的步调走。
比如现在。
【好好相处是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啊?】033小心翼翼地问。
荀南雁没有回答,她勾起季朝衣服后领,查看他身上的伤势,血液凝固成薄膜附在伤口表面,这是愈合的前兆。
他的身体状况恢复得太快了,明明不久之前在地牢中,还需要人搀扶才能站稳,现在却已经能够拿刀了。
“他很特别。”
033轻而易举地被转移了话题,它像是自己受了夸奖一样,自豪地回答:【这是当然的,如果没有一技之长怎么能当男主角呢】
关于季朝的不凡之处,书中一直有所描写,但他的身世来历,在荀南雁所看到的剧情中,还没有提及,当然,荀南雁对此也并不关心。
季朝学得很快,很有天赋,不容易死,这很好,他现在欠缺的,只是一些观念上的转变。
而要让人改变,总是容易得很。
“得把他带回去,小狗忙了一天,肯定饿坏了。”
荀南雁撑着下巴,手指绕来绕去地拨弄着季朝的睫毛,长发迤逦而下,垂在她与季朝之间,朦朦胧胧,让人看不清表情。
“以后的日子,真是好期待呀。”
小书本033:感觉不太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