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北荒都城,暴雨如注。
荀南雁第一次见到季朝时,他戴着口枷,锁着四肢,跪在阴暗的刑狱里。
韧而细的牛皮绳将他的嘴角勒出血痕,脖颈上的铁箍边缘钝而坚硬,长时间的沉重负荷下,锁骨压出了深刻的红痕,磨得很深,凝成黑色的陈旧血迹又被新血所覆盖。
被带有倒刺的锁链缚在身后的双手,正反拽住铁链,细微地颤抖着。
荀南雁猜测这大概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愤怒。
刑狱修建在鹤山宫地下,密集的雨水砸在地上,透过厚土,发出沉闷的回响。
过道狭窄黑暗,只有尽头挂着两盏长明灯,荀南雁停在了光照以外的地方,身边跟着的护卫也止步,开口解释:“这是府中的逃奴,昨天夜里宫门处逮住的。”
说话的护卫是个年轻人,性格机警,出麻烦的第一时间便悄悄溜出去,寻了主管刑狱的荀南雁来。
他也抽空看了眼刑狱里吵闹不休的人群,心中惴惴不安,虽然‘尽量不要打扰雁小姐’,是前辈们一直提点的铁律,但这回可由不得他们想不想了,毕竟闹事的不是别人,而是——
“都说了我要!给我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嘛!”
“可是殿下,没有雁小姐的吩咐,不能把犯人带出刑狱。”
“难道我的话还没有荀南雁的管用?谁才是城主的女儿、你们的主子,分不清?”
“这、这实在是......”
过道尽头连着一间牢房,很窄小,里边挤了四个护卫,他们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一名女子,连声告饶,伸手想拦却又不敢拦。
人头攒动的间隙,荀南雁看清了那个女子的相貌:她有张鹅蛋脸,此时因为热血上头,染得绯红,圆圆的杏眼,眉目间带着急色。
——谢杳杳,城主唯一的女儿,北荒都城的小殿下。
往日她待在鹤山宫深处,毫无存在感,安静得像是檐角的青苔,这还是第一回显出怒气冲冲的模样。
荀南雁挑起眉,脸上露出几分兴味,她朝旁边的护卫微微点头,一脚踏进灯火下。
隔得近,声响便明显了。
有人注意到廊道的动静,回头一看,慌忙拽了把同僚,沉声喊道:“雁小姐来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在此时的嘈杂中简直如同轻声细语一般,但牢内立时便安静下来。
这里的人对于‘雁小姐’这三个字,实在是很敏感。
他们第一时间降低声音,是因为雁小姐讨厌别人大声说话,听见吵闹的声音,她会头疼。
——四方诸城,北荒为首。
自大渊出现,鬼患频发后,这句话就渐渐广为流传。
鬼怪多变诡谲,人力往往不能抗衡,边沿村落可能一夜之间便被恶鬼吞噬,重重围墙守卫下的大人物也可能无声无息间被掠夺身体,残害至亲。
它们无形无体,无处不在。
除了北荒。
在这个毫无秩序的混乱时代中,唯有北荒治下的城民可以安然入睡,不用担心被鬼吞吃,长夜不醒。
北荒城城主只有一个亲生孩子,却收养了许多义子义女。
相比起默默无闻的亲生子,这些兄弟姐妹们的名字,更为人所熟知,‘雁小姐’便是其中最为有名的一个。
不是好名。
喜怒无常、心思难辨,杀鬼势不可挡,取人性命却更为家常便饭,这些不需要听传言,刑狱里的人已经知道得够多了。
所以他们明白,得罪小殿下不是明智之举,可另一边如果是雁小姐,那也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
荀南雁对周遭人的神色毫不在意,悠悠然地走进牢房内,护卫们低头弯腰,恭敬地贴墙站立,好给中间留出足够的空位。
荀南雁视线扫过牢内的男人,又落到外侧的谢杳杳身上——这两个人隔着栏杆,看上去活像一对苦命鸳鸯。
还是立马就要阴阳相隔的那种。
她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这轻轻的笑声,把谢杳杳吓得整个人抖了一下,她也在害怕,就像周围的其他人一样。
——真稀奇,和以前相比确实大变样。
荀南雁心里想着,视线却只是点水般掠过,不露分毫:“小殿下,你怎么到这个龌龊地方来了?”
小殿下,也就是谢杳杳,今年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今日出门出得急,没做装饰打扮,更显得一团孩子气。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狠掐掌心,好让自己从最初的震惊和害怕中挣扎出来。
看得出来,她竭力想要维持起初的气势汹汹,可惜对面的人从好欺负的牢房护卫变成了荀南雁,谢杳杳心中胆怯,一番努力只把整张脸憋得通红。
“我、我来提个人。”
她望了眼荀南雁,又像是被刺了一下般飞快地移开,说话的声音还不小心结巴了一下。
“哦?”荀南雁饶有兴致地望着她,“这可不太合规矩。”
谢杳杳捏着拳头,默默给自己加油,然后抬头,鼓起她毕生最大勇气,疾言厉色道:“北、北荒都城什么规矩还能管到我身上来?不过是个逃奴罢了,又没什么特别的,我想要便要了!”
她这副表情很凶恶,明晃晃一眼即知的那种,但正因如此荀南雁能感受到她的虚弱,只有虚弱的人才会把所有尖刺都露在外面。
“确实没什么特别,”荀南雁看着谢杳杳,半是好奇,半是逗乐地问道,“那殿下又是中意他哪处呢?”
听起来是可以商量的意思啊!
谢杳杳立马振作精神,绞尽脑汁要扣出合理的解释——说他与自己有渊源?说他有什么特殊技能?说他来路不凡?
用哪一个才能让荀南雁顺理成章地放手?
脑海中的念头纷繁复杂,反而让谢杳杳找不出最合理的。
过了半天,她瞥向牢房内,干瘪瘪地说道:“……眼睛,眼睛好看。”
“眼睛?”荀南雁也随着她的动作转过头。
牢房里的人头发被修剪过,只在颈后留出一截,上半部分短而凌乱,野草似的支棱着,下半部分简单扎起,长度刚到肩膀,这不是北荒都城的打扮,像是出生边境草原的乱民。
脖颈上的铁环连接铁链钉在地上,距离很短,他没法抬头,更加让人看不清脸。
荀南雁推开牢门,走到男人的面前,伸出食指。
葱白的手指,淡粉色的指甲齐肉修剪,看上去纤细而柔软,她挑起男人的下巴,动作缓慢却不容置疑。
重枷往下坠着,这根手指却出乎意料地有力,毫无商量余地往上抬,跪着的男人只能被迫仰起脖子,直至再无移动的余地,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荀南雁终于看见了他的脸。
长相却不是草原的长相。
皮肤偏白,五官深刻,眉峰似刀,还带着一点没有完全长成的少年气,细而长的双眼,琥珀色的眼瞳,映衬着摇晃的烛光,看上去近乎透明。
汗水正顺着这人的鬓角往下淌,咬着铁块的嘴在寂静的牢房内发出含糊的喘息声,他抬起的脸庞布满血污,双眼则是这捧污泥中闪闪发光的宝石,愤怒、憎恨、不甘,所有生机勃勃的感情都能在其中找到痕迹。
这是见过太阳的眼睛。
——让人羡慕。
“正如殿下所说,”荀南雁赞同地点头,“是一双好看的眼睛。”
谢杳杳早已被荀南雁这番动作搞糊涂了,她带着不明所以的慌张,向前走了一步,试探性地开口:“那这个人......”
话还没说完,一抹冷光突然亮起,刺得谢杳杳反射性闭眼偏头,过了一瞬她才发现,那是荀南雁袖中滑出的匕首在闪光。
“那就把眼睛剜下来,送给小殿下。”荀南雁笑意盈盈地开口。
“你干什么!”
谢杳杳惊叫出声。
一瞬间,她的头脑变得空白,身体完全靠着本能行动起来,一个箭步冲进牢房中,伸手就想夺刀。
这个莽撞的动作并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她撞向荀南雁的右手,匕首在贴近男人眼皮的地方被打翻,伶伶俐俐地翻了个转,划开荀南雁的手腕皮肤,才终于落地。
‘当——’
在这一声响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荀南雁拿刀的手还保持着平举的姿势,没有动,接近腕骨的地方却出现了一条细长的口子。
匕首很锋利,因此伤口远比看上去深,鲜血在短暂的停滞后汩汩流出。
原本就很安静的刑室,现在连呼吸声都要消失了。站在两边的护卫微不可查地缩了下身,几乎要将自己嵌入石壁内。
‘啪嗒’
一滴血珠落到地上。
荀南雁面无表情地看着它飞快渗入脏污的泥土中,收回目光,站起身,望向谢杳杳。
“小殿下,这样可不太好。”在封闭的牢房内,这声音沉静而缓和。
她总是这样轻轻柔柔、不急不缓、毫无攻击性,就好像西十三城养出的世家小姐。但与她对视的人绝不会这样以为。
“殿下不是说喜欢吗?”
荀南雁目不转睛地望着谢杳杳,向前一步,嘴角微微弯起。
“为何不要?”
裙角轻移,又一步。
两人之间只隔着手掌的距离,谢杳杳很想后退,可不知为何,整个人像是凝固了一样,完全无法动弹。
她面前就是荀南雁那张笑意盈盈的脸。
荀南雁总是带着笑,可她的笑意不会让人觉得温暖,只有冷冰冰、雾蒙蒙,以及难以呼吸的凝滞感。
冷汗贴着谢杳杳的额角滑落,虽然这几天她无数次后悔,无数次地哀叹自己倒霉,但此时绝对是她最为后悔和倒霉的一刻。
“我,我......”
她嗫嚅着开口,鼻头酸涨,眼眶发红,不知道是因为害怕多一点,还是委屈多一点。随着睫毛的颤动,眼泪慢慢蓄起来,再多说一个字,大概就要哭了。
荀南雁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
——无趣的小孩。
“闹剧结束了,回家吧小殿下,”她转过身,让出牢门位置,“让义父知道你来这个地方,他会生气的。”
左右两边的护卫也自觉地站在通道两边,看向谢杳杳,摆出一副‘请您走好’的架势。
大势已去。
谢杳杳咬着下唇,低垂脑袋,哭哭哒哒、磨磨蹭蹭地走出牢房铁门。
就在她与荀南雁擦身而过时,旁边的人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语带戏谑开口:
“啊对了,至于牢里这个家伙嘛,就带到我的宫殿去吧。”
谢杳杳闻言一震,包着泪花的双眼投来又气又怨的目光,她嘴唇颤抖,哆嗦着开口。
与此同时,荀南雁听见了两个声音,一个来自耳边,一个来自脑中:
“荀南雁,你自己找死就算了,还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宿主,正如我所说,‘谢杳杳’即是那名穿越者】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成为杀神魔君的掌中雀》如果感兴趣的话就点点收藏吧,谢谢大家~
吐槽役社牛神女+无口无心无表情魔君
白鹭死前曾经看过一本书。
书里的女主角和她同名,身为十方大陆唯一的神血后裔,统领着大沧泽,受父母疼爱,臣民崇敬。
她掌握至高之力,心地善良,博爱众生,是朵当之无愧的圣母白莲花。
这一切的转折点,来自某天,她从极地深处捡回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男孩。
她将这个孩子带回大沧泽,十年,从野狗弃犬养成统领极地的魔君。
后来,魔君回到大沧泽举起屠刀。
十八万人命一朝丧尽,父母被杀,她则沦为魔君禁脔,在地底深处生不如死。
白鹭看得牙痒痒,摔书怒骂:
“要是让我穿过去,我当场锤死这个恶毒的小瘪三!”
穿越之神听到了她的祈求。
于是现在,白鹭看着自己脚上的镣铐感觉十分慌张:
救命——我是要穿到最开始!不是要穿到大结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