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来后,梁阑玉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观察了一会儿:这两兄弟虽然瘦,但并不矮小,看来不像是自幼家贫的穷人。
再细看看,这两人的气质和普通的甲士也大不相同。他们姿态从容,脖颈昂扬,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气质。
站在左边的那个相貌较为普通,但很生面善;右边那个五官更标致,哪怕行了一天路灰头土脸的,也看得出是个帅哥,就是板着张臭脸比较扣分。
想来左边的应该是哥哥,右边的就是弟弟了。
这样的第一映象让梁阑玉对这兄弟俩的兴趣陡然提升——和方才的杨大一样,这两人也是奴籍,而且也同样是因罪入籍的。但他们看起来却并不像恶棍。
宋大郎先向梁阑玉行了个礼:“小人宋闻,拜见梁都督。”
他扯了扯弟弟宋愈的衣摆,宋愈僵硬了一会儿,终于屈身行礼,动作看起来颇有些不情愿。
梁阑玉忍不住挑了下眉。她没计较宋愈的失礼,而是先开启了话题:“你们是亲兄弟?是同母所出么?”
“是同母所出。小人比舍弟年长两岁。”
“籍贯?”
“冀州。”
梁羡这边的部曲全都是冀州出身,而陆家的部曲则都是荥阳人。
梁阑玉问:“你们是六年前南渡而来的?”
“是。”
“那时候你们多大年纪?”
宋闻在心里算了算,恭敬地答道:“那年小人十四,舍弟十三。”
其实这些基本的资料在名册上都有写,不过梁阑玉每个人都会问一遍,一是确认信息是否有误,二是打开话题,给她一个观察对方说话习惯的机会,以判断对方在谈话中是否说谎。
梁阑玉又问:“家中除了你们两兄弟外,还有其他亲眷么?”
不知道为什么,宋闻的肩膀明显僵了僵。宋愈虽低着头,但梁阑玉还是注意到了他脸部肌肉的收紧。
片刻后,宋闻道:“回梁都督,除了我们两兄弟,家中再无其他人了。”
梁阑玉感觉他有话没说全。是南渡的过程中亲人去世了还是什么?怎么兄弟俩都一副被戳到痛处的模样?
然而这才第一次见面,她硬揭人家伤疤非但不厚道,人家也未必肯告诉她实话。
她将脸转向宋愈,换了个话题:“宋二郎,你可有哑疾?怎么进帐到现在一个字没听见你说?”她方才问的所有话题都是哥哥宋闻回答的。
宋闻忙又把话接了过去:“回都督的话,舍弟一向畏生。他今日初见都督,生怕在都督面前造次,是以话才少些。”
梁阑玉仍然看着宋愈:“连这话也要你哥替你作答么?”
宋愈双眉紧锁,又僵持一阵,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没有。”他并没有哑疾。
梁阑玉拨弄着自己的手指。这两兄弟六年前才从北方逃到南方,本来都是良人,做奴隶没几年。看弟弟的模样仍有一身傲骨,不肯接受自己沦落为奴的事实,因此在人群中十分自闭。哥哥看起来倒是个善交际的,只是为了陪弟弟所以也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片刻后,她又问道:“我见名册所写,你兄弟二人于五年前因罪充入奴籍。你们所犯何罪?”
宋闻又变了脸色,做了个深呼吸正要开口,没想到这次却被弟弟抢了先。
宋二郎猛地抬起头瞪住梁阑玉,高声道:“我们没有犯罪!”
他吼完一句就把头扭开,薄薄的面皮因为愤怒迅速胀红,不再言语。
梁阑玉有些意外:“没犯罪?所以你们是被人陷害的?”
还是宋闻接过了话:“回都督,我们的确是被奸人陷害的。”他的语气不同于方才的温和谦卑,而是严肃的。
梁阑玉好奇道:“事情的缘由经过,你们与我仔细说说。”
宋闻先看了弟弟一眼,又看向梁阑玉。梁阑玉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他在审视自己,似乎在判断是否值得与她诉说。
少顷,宋闻开口:“六年前,家父亡故。时值北方政权更替,局势混乱,家母就变卖了家产,带着我们南下投奔远亲。然而路途艰辛,家母在渡淮河时不幸在落水,染上了肺疾,最终没能撑住……从此只剩我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他停顿了片刻,接着道:“我们到了淮南后,当地豪绅见我们兄弟无依无怙,又得知我们身上有些薄财,便栽赃我二人是窃贼。当时我们年幼,无力反抗,被他强行霸占了家财不说,还被他买通的官员将我们……贬为奴籍。”
说这些话的时候,宋闻的语气是平静的,时隔多年,他似乎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了。倒是边上的宋愈肩膀微微抖动,无声地红了眼眶。
梁阑玉没想到他们的身世竟是如此,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么悲惨的故事对现代人来说很匪夷所思,但在乱世里的确有可能发生。
自从“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后,北方的汉人为了逃难,开始了大规模的“衣冠南渡”。但南渡并不是瞬间完成的,而是延续了上百年的时间。
跑得最早的就是前朝的朝廷,直接放弃了半壁江山,来到南方重建政权。也有很多汉人不愿背井离乡,因此臣服于北方的入侵者。但北方比南方形势更乱,时不时发生内战、政权更替、胡汉矛盾之类的事件,所以年年都有新的汉人从北方逃亡南方。
在这种遍地是流民的时代,户籍制度也是一团混乱。豪强士绅们为了强大自己的势力,掳掠、诬陷良民为奴是常有的事。
梁阑玉问道:“那,陷害你们的人是谁?”
宋闻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是淮南一户李姓的大族。”
梁阑玉不了解淮南的情况,也没听说过李姓大族。她又问道:“你们是怎么来到我们梁家田庄的?”
宋闻道:“我与阿愈被卖过许多次,辗转才到都督手下。”
梁阑玉抿唇。虽然有些细节不清楚,但她还是比较相信宋闻的说辞的——若是扯谎,这两人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
她很同情两兄弟的遭遇,但眼下她的当务之急是去接管郁州的军队,没功夫去查他们的案子,也没法替他们翻案。
她想了想,又问道:“你二人读过书么?”
宋闻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愣:“读过。”
“读过哪些?”
“四书五经都略有涉猎……”宋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又道,“我弟弟还熟读《六韬》《孙子》等。”
宋愈见提到自己,微微皱了下眉,仍沉默地站在后面。
梁阑玉不由挑眉:这宋二郎还学过兵法?
为了验证真伪,她转向宋愈问道:“六韬共有几篇?”
宋愈不吭声。
梁阑玉道:“看来你哥哥说谎了?”
宋愈经不起这般激将,立刻开口:“共有二百三十七篇,《谋》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
梁阑玉点头。老实说其实她也不知道答案,但宋愈能说得出来,应该是真看过。
她又问:“那你们两人可愿意为我效力?”
宋闻与宋愈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不已经是她的手下了么?
梁阑玉道:“我身边正缺可用之人,我见你二人面善,又有学识,有心提拔你们。且你二人的遭遇我万分同情。若你们肯诚心为我做事,五年内我会归还你们自由身,再赐你们几亩薄田。若查实你们冤情属实,我会为你们沉冤昭雪。”
宋家兄弟都惊呆了,连后半句都没听进去,满耳朵只有“归还自由身”这五个字。
自从被贬为奴籍后,他们以为自己已此生无望,若不是复仇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只怕俩人早已自我了断。可现在,他们的人生竟出现转机了?
“都督是说真的?”宋望因为焦急和激动差点破音。
连宋愈也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梁阑玉。
梁阑玉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本就觉得奴隶制是非常反人类的制度,若将来有机会,她不止要解救几个人,更打算废除这个朝代的奴隶制。
宋望感觉一腔热血在胸中燃烧,烧得他心口发疼。
他带着几分迫切,又有几分忧心,问道:“都督需要我们为你做什么?”他怕事情太难办,刚看到希望就要破灭。
梁阑玉道:“眼下尚没有具体的,我不过问问你们意愿。倘若你们愿意,过后我自有任务指派与你们。”
两兄弟再次对视。
宋愈似乎还有顾忌,宋闻却已下定决心。他又暗中地拽了拽弟弟的袖子。拽了几次后,宋愈勉强与兄长一起跪伏在地。
“愿为梁都督效力。”
梁阑玉看得出宋二郎的不情愿,但并没有说什么。她现在一没有功绩,二没有威望,在旁人眼里,她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富家女而已。宋愈是把不服写在了脸上,其他人可能是面服心不服,只是不表露而已。
反正有宋大郎在,宋二郎应当也不至于故意搞砸她的差事。到时候看看这兄弟二人的能力,倘或是有才干之人,她再好好下功夫拉拢也不迟;若是无能之辈,还自命不凡,便是她不理会,这两人也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梁阑玉不再多言,就让两人回去休息了。
天色不早,她用仆人打来的水擦了把脸,也早早躺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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