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梁阑玉曾与仆从们说,都督郁州一职在朝堂上有不少人与她争抢。这话并不是胡说的。这职务就算不是人人争抢,但想要把自己的党羽安插过去的人也绝不在少数。其中最志在必得的便是潘家。

——原因很简单,郁州的兵马,本就是潘亮的旧部。

潘亮和梁羡都是当年随先帝起兵的功臣,先帝建朝之后,就将两位提拔为了朝中重臣,与此同时,也解除了两人在京外的军权。

然而这二人在东府军中耕耘多年,拥有很强的影响力和人脉。即使名义上他们已没有调动外兵的兵权,实际上愿意听他们号令的军官仍有不少。那些军官们攀附着旧主,希望凭借旧主的荫蔽继续往上攀爬;而旧主也希望继续掌控他们,以稳固自己的地位。

所以当都督郁州诸军事的职务一空出来,潘亮立刻四处活动,希望能用自己的人接任。但是云秦却力排众议,坚决地把这个差事派给了梁阑玉。

原因非常简单——身为帝王,或者是任何上位者,绝不愿看到自己的手下结党。否则党派势力坐大后,自己的位置岂不是被架空了?

云秦非但不愿看如潘亮这样的老臣重新寻回旧部,他甚至还要加大力气再清洗一下这些老臣的势力。

然而身为功勋卓著的老臣,同样也不愿眼睁睁坐看年轻的帝王削弱自己的权势。所以直到圣旨颁布前,潘亮始终没有放弃四处活动;直到圣旨下来后,潘寅还想从中作梗,不给梁阑玉她应领的腰牌和印信。

潘寅道:“阿爹,我前日与刘、张二位郎官一起喝酒,他们也不愿见郁州落到梁家那小娘子手里。我已与他们说好了,再集结几人在朝堂上进言。倘若姓云的依旧一意孤行,我们索性在月底让皇城门口走一趟水……”

所谓走水,既是放火之意。

潘寅的意思,是要制造一起“皇城意外失火”的事件,警告云秦,他就算是皇帝,安危也是掌控在别人手里的!如此,云秦势必有所顾忌,不敢再固执己见。

“不,不……”潘寅的提议却遭到了父亲的连连否决,“我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潘寅急道,“难道就看着云家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在我们头上屙屎么?”

潘亮当然不乐意。潘家本不是顶尖望族,全凭他昔日在军中立下的功劳才有今天的辉煌,岂容他人剥夺?

然而眼下,形势却不容许他轻举妄动。

数月前,他的小儿子潘晟请求他为自己去梁家提亲。其实潘晟喜欢梁家大姑娘已经许多年,为了这桩婚事也央求过他几次,他权衡利弊后,果断替小儿子去了梁家提亲。

他知道新天子云秦虽然年轻,但城府极深,一旦羽翼丰满后迟早会向他们这些手握大权的前朝老臣发难,因此他也想早做打算。

在先帝任命的四大辅臣中,徐、傅两家都是三吴豪强,对他们这些行伍出身的军人一向多有忌惮。而梁羡与他有相同的背景,也有旧交。两家若能结为儿女亲家,彼此间的信任当可更进一步。而若能结为政治盟友,朝堂上就再无人能与他们匹敌!

届时他们在朝堂上进可攻,退可守。若云秦肯老老实实接受摆布,那他不介意继续当个权臣,为自己的家族和亲信铺路;可若云秦胆敢对他们发难,他也能和梁羡联起手来废掉云秦,重新立一个傀儡皇帝!

原本这个计划堪称完美,可惜他低估了云秦的手段,也高估了梁羡与他结盟的意愿。

最开始,他的确说服了梁羡,双方婚事几乎谈妥了。可云秦与徐、傅两家反应极为激烈,明里暗里给他们找了许多麻烦,梁羡便产生了退却之意。

不仅如此,给了他最致命一击的,就是云秦竟然任命梁阑玉前往郁州,出任都督郁州诸军事!

这郁州军本是他的旧部,云秦却故意把他的旧部送给梁家。对于这块送到手里的肥肉,梁家当然笑纳,而潘亮也不愿就此放手,两家立刻就产生了间隙。

而梁阑玉为了上任郁州,竟然宁可推掉婚事。这下两家结亲不成,反而还结下了大梁子!

潘亮气得牙痒痒的同时,也忍不住要感慨一声:云秦这手制衡之术玩得真是厉害!

“眼下我们不宜轻举妄动!”潘亮苦涩道,“若梁孟卿肯与我协力,莫说在城门口放一把火,便是把皇宫烧了又有何难?可如今他吃了云秦的套,不肯站在我这边。我贸然行事,只会给他们留下把柄。到时候只怕那些人会先联起手来对付我!”

官场上没有永恒的敌人,也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强者和弱者。在没能成为强者前,若棋差一着,就会成为被蚕食的弱者。

潘寅听到此言显然有些慌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暂且隐忍吧,等待时机。”潘亮道,“二郎,你切莫再与你那些狐朋狗友惹是生非,更不要再去天子面前进言。梁大姑娘要的东西,你给她便罢。”

潘寅虽然明白父亲的想法,可仍难咽下这口气。他愤愤道:“阿爹,我想不明白。云二忌惮我们,为何却不忌惮梁家呢?他视我们为虎豹,难道梁司空就不是豺狼了?”

官场上根本就无良善之辈。他们不服云秦这年轻帝王,梁羡也不可能服。

如果只是不想让他们重拾旧部,朝廷中比梁阑玉有资历的也大有人在。实在没道理独独削弱他们,却去扶植梁羡。

潘亮摇头道:“你啊,还是想得太少了。你真当云家那小子此举是在抬举梁羡和他女儿么?”

潘寅愣住:难道不是吗?

“你也不想想,”潘亮道,“郁州是什么地方?当地的驻军、流民、士绅,还有北方的敌人,哪边是好相与的?梁孟卿的女儿若是在郁州丢了土地、吃了败仗、又或者经营不善,惹出祸端,梁家上下难道还能不受她牵连?”

潘寅怔了怔,忽然一阵凉意传遍全身:对啊!边疆的将领历来都是最容易遭帝王猜忌的,本身也是最容易犯事的。很多模棱两可的事,只消从不同的角度看,可以是天大的功劳,也可以是杀头的罪过,全看皇帝如何解释。

而梁阑玉只在禁军中温养了两年,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水有多深。云秦故意派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娃娃担此重任,与其说是抬举,不如说……这是捧杀!

这根本是挖给梁家的坑。但凡梁阑玉落下任何把柄,云秦就有借口对梁羡和梁家动手了!

云秦这一招,这简直就是个一箭三雕之计……

“这可恨的臭小子……”潘寅不禁咬牙切齿。

新皇帝即位不过短短几年,在他们这些开国老臣眼里,云家人腿上的泥都还没洗干净呢,谁比谁高贵?这就想着过河拆桥了,实在可恨又可笑!

潘亮道:“梁阑玉出任郁州的事已无可更改。二郎,你就把印信给她吧。”

又摇头冷笑道:“正好,我也趁着这个机会给梁大姑娘好好上一课。让她知道她一个小姑娘家,早日回来嫁人才是正道!”

潘寅听父亲这样说,明白父亲一定是打算给郁州的两位军主修书,让他们故意给梁阑玉使绊子了。他自然希望父亲的目的能达到,但心里也不免有些担忧。

他道:“阿爹,如果那样的话,梁大姑娘会不会因此记恨我们?爹以后若还想与梁司空联手,会有影响吗?还有十弟,他对那梁姑娘还情根深种呢……”

说到底,他对梁阑玉本人并没有任何意见,他想争的只是郁州的军权罢了。

潘亮摆手道:“不打紧。”他才不在乎一个小姑娘的心情。至于梁羡,也不会意气用事,只会审时度势。况且人家都骑到他头上了,难道还要他谦让么?

拿定主意后,潘亮叮嘱道:“此事你万不可与十郎说。以他的性子,未必不会漏风给那女娘。”

潘寅忙道:“是,孩儿明白。”

父子俩商定对策,潘寅便匆匆出府,骑上马赶回五兵曹去了。潘亮则命人取出文房四宝,即刻给自己的旧部写起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