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梁阑玉走上前,仔细端详漆盒中的宝剑。

剑身是用玄铁打造的,但剑柄和剑格却是和田玉质地。玉身细腻,温润光滑;剑柄上还有斜竖纹和平行纹路,可以增加摩擦力,使剑不容易脱手;剑鞘是黑檀木所制,上有鎏金蟠螭纹,漂亮却并不浮夸。

这把剑远看并不多抢眼,可认真观赏就会被它的精湛工艺迷住。梁阑玉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一个形容词:低调的华丽。

张礼道:“大姑娘别只是看着,剑还得拿起来使使才行。”

梁阑玉于是伸手将剑从漆盒中取了出来。她先掂了掂剑身,心中不由小小地惊喜了一下:要知道剑的重量是非常重要的。太轻的剑杀伤力弱,太重的剑使起来费力。而这把剑对她来说竟然正正好好,可见挑剑的人是用了心的。

紧接着,她把剑从鞘中拔了出来。

这堂中的光线原本是有些偏暗的,然而在剑出鞘的瞬间,一抹寒光从众人眼前闪过。懂剑的梁立刻露出欣赏之色,心知这绝对是把锋利的宝剑。而没怎么见过刀兵的蔡四儿则吓得身体后仰,仿佛生怕这剑会用来刺她似的。

“大姑娘可喜欢?”一旁的张礼问道。

“喜欢!太喜欢了!”梁阑玉一边回答,一边转动剑柄查看上面有没有特殊的记号。

旋即她的目光就在剑身的左下方停住了——那里刻了两行字。第一行是“御赐都督郁州诸军梁阑玉”,第二行是赐剑的年号和日期。

梁阑玉的眼睛瞬间一亮!

她在找的就是这个。她要的不仅是一把宝剑,而且是任何人一看便知道这是御赐的宝剑。这相当于一个狐假虎威的凭仗,关键时候能派大用场!

当下她不由心中大喜,收起剑向张礼拱手道:“麻烦张黄门帮我给陛下带句话,陛下的天恩我必会铭记于心的。”

“大姑娘的话我一定带到。”

赐完剑,张礼又与梁羡及梁阑玉闲话了几句。梁羡早已命人去银库取钱,钱拿来后,他给每位随行的宫人都送了一吊铜钱,另给张礼塞了两块金饼。

宫人们这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当张礼等人一走,蔡四儿陪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昨日她与梁羡发生争执,便是因为梁羡看好梁阑玉在郁州的前景,想要给她大笔资助。可在蔡四儿看来,梁阑玉一个小丫头片子,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又能有何作为?把钱给她,无异于把钱扔进水里!

何况梁阑玉今日拿得越多,来日她的儿女能拿得便越少!

她本想使使小性子,和梁羡闹上几天,没准能令梁羡回心转意。可今日有了送剑的这一出戏,只怕梁羡更要偏心那他那大女儿了……

蔡四儿把一口银牙咬得腮帮子发酸,却又无可奈何。

而梁羡这会儿压根不在乎蔡四儿高不高兴,反正他很高兴。

要知道即便这年代还没有尚方宝剑,可剑自古就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梁羡不可能想不到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行了,你们都先回去休息吧。我和阿玉还有些话要说。”梁羡摆了摆手,直接打发蔡四儿和她的一双儿女离开。

蔡四儿还站着不肯走,梁羡瞪了她一眼,呵斥道:“我让你回去听不懂吗?!”

蔡四儿被他吼得一哆嗦,绞了绞衣摆,气鼓鼓地走了。

几人离开后,梁羡遣下人回屋把他书桌上的东西拿来,不一会儿下人便将东西取回来了。

梁羡将两本簿子递给梁阑玉:“你先瞧瞧吧。”

梁阑玉心中已经大概有数,却仍问道:“阿爹,这是什么?”

梁羡笑道:“你瞧了便知。”

梁阑玉将簿子翻开。第一本是名册,上面记录着姓名、年纪、籍贯以及家小的情况。她迅速数了数行数和页数,乘起来恰好八十人。

“你去了那里,必定需要可供支配的人手。”梁羡道,“因此我打算从田庄拨八十名甲士给你。”

还真是八十人,跟阿秋打听来的消息完全一致!

梁阑玉暗暗感慨了一下自家婢女的八卦能力,面上却装出全无准备的惊喜之色:“当真?!阿爹待女儿太好了!”

梁羡笑道:“以往爹忽略你良多,如今也该给你些补偿。”

除却名册外,还有一份则是账本——上面记录着梁羡准备给梁阑玉带去郁州的钱、粮、布匹甚至包括武器等各种物资清单。

东西还在筹备中,不能马上交到梁阑玉手中。但梁羡先把账本给她,这是一种承诺。之后不管蔡琵琶再怎么闹,他都不会再反悔了。

不仅如此,梁羡还给梁阑玉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你舅舅亦听说了你升迁之事。昨晚他派人送了信来,怕你去了外面人生地不熟,身边无人可用,因此他会再拨给你五十甲士,赠你金钱若干。”

梁阑玉的母亲所在的陆家,也是吴地的大族。虽不及当朝四大辅臣的徐、傅两家,但家底也颇为殷实。先帝还在东府军时,陆家便资助过先帝军饷,还把女儿嫁给了身为先帝帐下名将的梁羡。因此大齐建国后,陆家凭借以往的关系,比从前更加兴盛。

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让梁阑玉真正感到了惊喜,但也不由联想到一些事。

“怎么了?”梁羡敏锐地捕捉到了梁阑玉的短暂走神,“在想什么?”

梁阑玉忙道:“只是想到爹和舅舅都待女儿这般好,女儿生怕自己资质驽钝,辜负了爹与舅舅的期望。”

梁羡微微皱眉。他不喜欢听这种丧气话,因为他确实对梁阑玉寄以厚望。

“我派给你的人手中,有一位叫刘平的,曾在我帐下做过幕僚。等到了郁州后,你可将他擢为你帐中主簿,若有什么不懂的,你都可向他请教。”梁羡严肃道,“你不希望你让我失望。明白么?”

梁阑玉听他给自己塞主簿,顿时想要皱眉,却生生忍住了。在离开建康前,她会把父慈子孝这出戏进行到底,因此恭顺地回答道:“是,女儿记住了。”

与梁羡分别后,梁阑玉便回自己院子去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梁阑玉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梁羡给她的钱粮绢布着实不算少,也难怪蔡琵琶如此生气。她现在不知道舅家准备给她多少,应当不会比梁羡给得多,但也不会太少。

其实她手里还有一笔最大的财产,是她母亲给她留下的遗产。当年陆清荷出嫁的时候带了很多陪嫁,兵荒马乱时她把财产都寄存在陆家的一处庄园内。后来她早早病逝,只有梁阑玉这一个女儿,陆家就把她留下的丰厚陪嫁都交给梁阑玉了。

眼下梁阑玉手里光黄金就有好几十斤——南北朝还是金本位,尚未开始用银子做货币。另外各样粮食、布匹、金银器物也多得够装好几车。

这些东西如果拿来养一百号人,足以衣食无忧地过上十年,可以说她绝对算得上一个富婆了。不过到了郁州有哪些地方需要花销尚不清楚,多准备些总不会错。

想着想着,她已走到院子门口。

此刻院里的仆从们正在忙碌。

今天是个大晴天,仆人们正把梁阑玉的藏书拿到院子里晒,以免虫蛀发霉。

她有很多的藏书,前两天她挑选了一波,闲杂书她打算给梁璧留下,但像兵法、地图册等可能派的上用场的她准备一并带到郁州去。

梁阑玉的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了一圈,找到了正在指挥众人干活的陆春。

“春娘。”梁阑玉朝陆春招了招手。

陆春忙搁下手里的事朝梁阑玉走了过去:“大姑娘,怎么了?”

“我想和你聊聊。”梁阑玉道,“进屋说吧。”

两人进了屋,陆春将房门关上,随梁阑玉绕过屏风来到屋子中央。梁阑玉率先坐下,指了指边上的位置:“坐下说吧。”

陆春没有推脱,上前落座。

“春娘,我想问你件事,你如实跟我说。”梁阑玉这才切入正题。

陆春点头:“大姑娘问便是。”

陆春是她母亲陆清荷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一直陪在梁阑玉身边,如今是梁阑玉院子里的管事。对于梁阑玉而言,她是亦仆亦母的角色。

“我想问你,我院子里这些人,还是不是大多都不愿意随我去郁州?”

陆春沉吟了一下,并没有立刻作答,似乎在思考回答这个问题会有什么后果。

梁阑玉道:“别担心,我不是要治谁的罪。我只想在出发前把所有事情都理清梳顺。”

陆春这才点了下头:“据奴所知,确实如此。”

梁阑玉了然。

其实最开始她院子里的奴仆们给她“出谋划策”,劝她推掉都督郁州诸军事这个职务的时候,她确实以为奴们们是在为她着想。

但当她明确表示这是她自己的意愿之后,仍然不断有人到她面前敲边鼓,告诉她郁州如何危险、蔡琵琶会在她离开后如何霸占家产之类的话,她就琢磨出点其他意思来了。

因为没有经历过思想解放,这里是个仍很黑暗的时代。仆人并不是一份职业,而是奴隶,他们全都签过卖身契,主人有权利随意处置他们。像梁家这样位高权重的,便是杀了他们,也顶多罚点钱,不会受到任何惩戒。

如今梁阑玉要出任郁州,按道理说,她身边的奴仆都应该跟她一起去郁州,这些人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但是无论人的地位被压迫得有多低贱,总还是会有私心的,为自己谋求利益是人的本能。

梁阑玉一开始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觉得去了郁州有更广阔的的发展前景,却没想到站在这些奴仆的立场上,他们只想留在建康城,并不想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边疆。

所以,他们再三劝阻梁阑玉,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觉得这份差事有多不适合梁阑玉,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们自己不愿去郁州!

可梁阑玉还是希望能把这些奴仆都带走。倒不是她生活起居有多需要人照顾,而是她需要能为她办事的人。

在这个世界里,她人生地不熟,郁州兵并不会因为她领了个都督的职衔就乖乖听话。而父亲和舅舅拨给她的私兵,虽然肯定比郁州兵好管理,但总归还是隔了一层。

事实上,就是因为两位长辈都给她塞人,让她马上意识到,那些人固然是给她用的,同时也是插到她身边的耳目。梁羡还妄图给她塞一个帐中主簿,都不仅仅是耳目了,看来还想遥控她在郁州的一举一动!

梁阑玉虽然要拿梁羡的钱,但她绝不会成为梁羡的傀儡,也绝不会成为世家大族政治斗争的工具。她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统一这个乱世,解救黎民百姓于水火!

因此,她必须培养出忠于自己的心腹为自己做事,而不必借助于他人的势力。

眼下,只有这些伺候她多年的奴仆们背景最干净,跟她也有感情基础。关键是她也了解这些人,知道这些人能怎么用。

譬如陆春是个懂人情世故又活络的人,跟她感情最深,办事也妥帖,完全可以做一些管理的工作;她屋里的阿秋,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其实情商很高,很会跟人拉近距离,打探消息是一把好手;阿夏性子比较泼辣,而且不怕事,一些容易得罪人的工作就可以交给她办……

但是这一切都建立在这些人愿意跟她走的基础上。

她当领导多年,深知属下的主观能动性有多重要。如果这些人带着一肚子怨气不情不愿地去,到时候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给她拖后腿。

思考过后,梁阑玉决定先从陆春开始:“春娘,我问你,你愿意跟随我吗?”

陆春错愕:“大姑娘到哪里,我当然跟到哪里。如何连我也要问呢?”

她是唯一一个当年随军的时候就陪在梁阑玉身边的人,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婚嫁生子,几乎将梁阑玉当作自己的亲女儿看待。

她的反应令梁阑玉心中发烫,用双手捧起她的手握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春娘,多谢你。”

陆春摇了摇头,反握住梁阑玉的手,用自己粗糙的掌心轻轻摩挲。要是没有梁阑玉,她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意义了。

片刻后,梁阑玉道:“春娘,你把所有伺候我的人都叫到院子里吧,我有话想跟他们说。”

陆春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不多会儿,所有奴仆陆续到齐了。人们错落地排成几行,你看我,我看你,众脸迷茫。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