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后,梁阑玉便乘着马车往宫殿去了。
南朝的皇宫因为设立在建康城,因此也被称为建康宫。她在宫门外静候了片刻,便有宫人出来为她领路。
不多时,含章殿到了。这里是建康宫的偏殿,也是皇帝办公与会见朝臣的地方。
一位名叫张礼的大太监就在阶下等着。他朝梁阑玉迎上来笑道:“梁姑娘,请随我来吧,陛下已在里面等着了。”
“多谢张常侍。”梁阑玉作了个揖,跟着张礼准备上殿。
然而就在前脚踩上台阶的瞬间,她的身体忽然顿住了。
张礼察觉到身后的异常,回过头来:“梁大姑娘,怎么了?”
梁阑玉脸上有刹那失神,很快就醒过神来,忙摇头道:“没事,方才差点崴了脚……对不住了,请张常侍继续带路。”
张礼笑道:“大姑娘小心些,下个月就要出任了,可别在这时候受伤了。”
“是。”
梁阑玉面色恢复如常,继续往上走。
她没有告诉张礼的是,就在方才,她忽然心跳加速,大段回忆涌入脑海。
——心跳加速,是因为她马上就要见到南齐的天子了。
——大段回忆,全都与天子有关。
她,这具身体的原主,喜欢本朝天子云秦!
云秦虽是天子,但与梁阑玉,还有那位差点与梁阑玉定亲的潘十郎,三人乃是青梅竹马。
齐国开国总共不过十来年,先帝,也就是云秦的父亲云尚原本是东府兵的一员将领,后来凭借着手中的兵力攻破建康,夺取了南方的政权,才开创了南齐。
梁阑玉的父亲梁羡与潘晟的父亲潘亮都曾跟随先帝南征北战,在多年的征战中,家眷也会随军四处流动。
随军的生活是很辛苦的。小梁阑玉和当年还不是天子的小云秦以及小潘晟的过往可以用患难与共来形容。
他们曾经在大军溃败后仓皇逃命,差点被敌军射成刺猬;也曾大冬天横渡长江,被冻得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军粮告缺时,他们到处寻找昆虫、树根、观音土及一切能果腹的东西互相分享,他们最常一起睡的床是大地,最常一起盖的席是天空。
在同甘共苦的岁月中,少年曾结下很深厚的情谊。
梁阑玉想起十岁那年,恰逢大旱,军中缺粮。为了刨树吃根,她不小心和大部队走散,落到了敌军斥候的手中。战乱和饥荒可以让人性突破底线。那几名斥候也饿了多日,用绳子将她捆得结结实实,准备第二天用她炖做人肉汤开开荤。
当天夜里,是年仅十三岁的云秦独身一人,带着一把匕首,趁夜偷袭,干净利索地抹了两名斥候的脖子,将她从敌人手中解救出来。
也是从那时起,小梁阑玉的心中埋下了对云秦的情愫。
然而自从云尚登基称帝,云秦成为太子,而梁阑玉变成权臣之女,他们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关系也日益疏远了。
少女的心底,仍然珍藏着某些东西,不足为外人道……
走入殿内,梁阑玉看见了坐在檀木椅上的天子。
那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他的肤色白皙,鼻梁挺拔,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和略薄的嘴唇平添了几分忧郁的质感。如果放到21世纪,这张脸会很适合当平面模特。
梁阑玉看着云秦,云秦也看着梁阑玉。殿内就这么安静了几秒。
“咳。”张礼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梁阑玉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封建社会,见了皇帝的第一要务是赶紧行礼。
“臣叩见陛下。陛下圣体安康。”
“不必多礼。”云秦开口,他清亮的嗓音倒是和他的气质很般配,“张礼,你先出去吧。”
“是。”张礼作了个揖,转身离开了。
含章殿内便只剩下梁阑玉和云秦两个人。
张礼一退下,云秦便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来到梁阑玉的面前。
“阿玉,好久不见。”他低低开口。
梁阑玉抬头,只见云秦正用那双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忍不住想道:像这小子的这种气质,的确很容易吸引情窦初开的少女。假如她还是原主,被他这样看着,没准心中已经小鹿乱撞了。
可惜,现在的梁阑玉,灵魂是个被社会打磨多年的成熟女性,这种男生对她的吸引力非常有限,远没有一份好工作对她的诱惑大。
“是。”梁阑玉应道,“臣和陛下已经三月未见了。”
云秦微微蹙眉,淡声道:“没有外人在,你仍唤我表字便可,不必如此生疏。”
梁阑玉不接茬。领导让你别客套,那是领导的客套话,听听就算了,不能太当真。历来武将都是最容易遭猜忌的。天知道这位年轻帝王是不是在给她挖坑,万一哪天看她不顺眼了,翻出这本旧账治她个大不敬,她哭都没处哭去。
云秦等了片刻,没见她吭声,眉宇微沉,又回位置边坐下了。
“你下月初便要动身去郁州了。需要孤为你准备什么吗?”
梁阑玉沉吟着没有立刻作答。
这个问题非常考验官场智慧。说实话,她不缺任何物质上的东西,她有母亲留下的遗产,有舅家的资助,而且父亲就算不疼她也不至于苛待她。非说她有什么想要的,那就是手机和汽车。可惜皇帝也给不了,只能去求神仙。
她思索了片刻,倒还真想到一件她迫切需要,而皇帝也能给的东西——那就是权力!
郁州临近两国交界,势力错综复杂,而她要去统领一群乌合之众。可以想见,她会遇到方方面面的阻力和掣肘。如果手中权力不够,很可能没办法顺利展开工作。
但超出她职务本身的权力,如果皇帝肯主动给那是最好;皇帝不给,她也很难开口。谁知道皇帝是不是早就考虑过这一点,并且不愿意——这关系到她万一闯了祸,到底是她自己负责,还是由皇帝来为她兜底。
她的心思转了几圈后,道:“陛下。臣的佩剑前阵子豁了道缺口。不知陛下愿意赐臣一把宝剑吗?”
宝剑能斩妖魔除邪佞,有很强的象征意义。
云秦眉峰微不可见地扬了扬,也不知是否听懂了这个暗示。
少顷,云秦道:“好。下月初你便出发了,若让人新打一把恐怕来不及。我会命人从武备库里挑一把最锋利的宝剑送去你府上。”
梁阑玉道:“谢陛下恩典。”
云秦不作声了。
片刻后,他道:“这些年,你与孤……与我愈发生疏了。”
梁阑玉道:“臣只是恪守臣的本分。”在她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小心谨慎总不会错。
这句话似乎让云秦无话可说,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梁阑玉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告辞回去了,云秦再度开口:“你可知,都督郁州诸军事一职,诸位官员向朕推举了不少人选。是我一力主张由你出任?”
梁阑玉忙道:“家父简单提过一两句,说此事是由陛下亲自促成。”
郁州都督这个职务虽然说不上有多厉害,但既然有位置空出来,朝廷里的大官们当然都希望能让自己的派系去填补这个空白。使自己的势力扩大一点没有任何坏处。
可以想见朝中必然是有过一番争锋的。
云秦道:“我记得小时候你曾说过,你将来也想统帅三军,做一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梁阑玉想起来了。
虽然说这年头女性能当官,军中也有一些女子,但男性仍然占了绝大多数。而且官职越低,女性的比例越高;官职越高,女性就越稀有。都督级别的男女比例就已经悬殊到了数十比一的程度,而真正有将军名号、手握军权且上过战场的女子,百年来一个也无。
梁阑玉从小随军,当看到大军打了胜仗她总是喜不自禁,看到大军吃了败仗她便恼恨不已,恨不能时光倒流自己亲自率兵反败为胜。因此从小她便发下夙愿,希望自己也能调遣三军,拱挹指麾。
这些回忆涌入脑海,梁阑玉的神色不由柔和下来:“是。臣还记得。”
云秦道:“你与我一起长大,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希望你能完成夙愿,我也相信你办得到。”
这句话梁阑玉依旧只敢随便听听。不过她也觉得。这话虽然不能信十成,倒是可以信个三成。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看过很多史书,新帝即位后往往会推翻先帝留下的老臣集团,重新选拔自己的核心团队。譬如汉武帝除窦婴,康熙除鳌拜皆是如此。各中缘由不难想明白。
一来少帝与老臣之间没有情分,也就没有信任的基础;二来老臣集团手握重权,有多年执政经验,见少帝年幼,难免生出轻慢之心。
云秦就处在这样尴尬的时期。他年纪尚轻,朝中的老臣多是当年跟着先帝打过江山的,各个自认本事非凡,有几个真肯服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年轻的?
但现在云秦没有资本和老臣们翻脸,真翻脸了他也无人可用。所以他的当务之急是先建立自己能够信任的班底。
梁阑玉作为他的发小,是跟他同啃过一块树皮的人,无疑有机会成为这个班底中的重要人选。
想通了这一层,梁阑玉放松了不少。她道:“臣……阿玉明白。”
云秦听到她改换称呼,脸上终于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其实,派去你郁州,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私心。”
梁阑玉抬头看着他。什么私心?
云秦唇线轻抿,缓缓道:“我虽不想你离开建康,但,我更不愿见你与潘子皓成亲。”
梁阑玉眼皮一抽,心跳猛地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