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月陷入噩梦里。
瘦骨嶙峋顾建国穿着件破烂的衣服挖地。
确切说是开荒。
四周幽暗阴沉,荆棘密布,像是原始森林。
青黑的藤蔓间,密密麻麻的蜈蚣蟑螂蜥蜴缩在角落分食着硕大的老鼠。
咯吱咯吱的啃咬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只老鼠了,顾建国每天都会扔只变异老鼠投喂它们,然后视若无睹的挥着手里那把锈迹斑驳的锄头,一下两下往地上砸。
这儿没有白天,草木却疯狂的生长着,撒种时,最先挖出来的空地已经又有脚踝高的杂草了。
顾建国没有回头除草,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被蛇咬了,黑灰相间的花蛇,在蜈蚣群里蛰伏了好几日,趁顾建国扔老鼠的瞬间,偷偷摸摸滑过去,滋的咬住了他小腿。
伤口溃烂化脓,馋得那群虫蚁幽幽放出绿光。
老鼠肉已经满足不了它们,它们觊觎顾建国更庞大的身体。
顾建国不得不拼尽全力的对付它们。
用那把锄头,他砍掉了尖尖的蛇头,斩断了圆滚滚的蜈蚣,锤死了巴掌大的蟑螂,小心翼翼护着日渐腐烂萎靡的身体。
那些尸体堆出小山丘时,种子终于发芽了。
指甲盖长的尖芽,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一跛一跛地围着地走了两圈,欣喜地给它们浇水,松弛麻木的嘴角僵硬的上扬着。
等芽小拇指长的时候,他在长势最好的一角,用沾满血的那把锄头挖了个小坑,颤巍巍将怀里的小木盒埋了进去。
担心埋浅了被虫蚁祸祸,他挖的坑有点深,填土时,锄头倒杵着一并埋了进去。
锄头沾满了虫蚁的血,黑得像要融入无边夜色,他倚着这夜色,缓缓闭上了眼。
暗处的虫蚁再次蜂拥而至,速度惊人。
顾明月心口一颤,倏地睁开了眼。
寂静里,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着,四肢不受控制的颤抖不停,整个人泡在泪汗里。
这个梦半个月前就开始了,鹿城被台风暴雨席卷,末世降临,秩序崩坏,她没能走出这座城,而顾建国也死无全尸。
梦里场景一次比一次清晰,仿佛身临其境似的。
想到什么,她重新闭上眼,心念一动,进入了另外个静谧的空间。
这个空间是噩梦后才有的,空间约有七八个公寓大,由半米宽的小溪分成了两片。
左边是土壤,右侧是被流光溢彩的光影隔出的四块空地,每块空地都长着棵树苗,树苗颜色由绿到黄再到无,象征着春夏秋冬四季。
土里丢的多肉和绿萝已经活了,意味着能种地,右边应该是个囤货功能的储物柜,高温,常温,低温,冰冻...
所以,那些灾难会悉数而至?
真的是末世?
“叮~叮~~”
机械的门铃声拉回了顾明月的思绪,她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的泪,嗓子哭得暗哑了,“谁啊?”
“明月,是我...”
吴亿波,她男朋友。
顾明月皱眉,“等一下。”
她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经过客厅,习惯性的瞄向餐厅背景墙的电子日历。
七月二十号。
约好和吴亿波父母见面的日子。
吴亿波比她小四岁,也是一名游戏主播,两人交往已两年了,上个月她过生日吴亿波跟她求婚,暗示年底想结婚。
她入行早,在圈里攒了点名气,不想太早结婚生孩子,当时没答应。
两周前才松口。
最近被各大医院的体检折腾得心力交瘁,顾明月都忘记日子了。
“明月...”吴亿波不耐烦的催道。
“来了。”收起心底情绪,拉开了门。
过道没来得及开灯,外面走廊的光进来,吴亿波眉头微皱,边脱鞋边摸鞋柜边的开门,“中医怎么说?”
顾明月精神不好,天天跑医院,鹿城各大三甲医院都去了,告诉她是小问题,她质疑人家医术不行,开始找路边的诊所,针灸馆,按摩店,凡是能治夜梦的都不放过。
他堂哥的姨妹介绍了个丹阳的老中医,顾明月昨天一大早就开车去了,之后没听她说结果,他才问了句。
“说是肝气郁滞,脾胃不调...”
吴亿波不懂中医,摘下口罩丢到一旁,迟疑,“是不是消毒水的味道太重了?”
蜂窝肺炎席卷全国,传染迅速,顾明月胆儿小,隔两天就要用消毒水拖地,拖完还要在家里熏醋,味儿重得很。
待久了他都受不了,何况她?
“或许吧。”顾明月心不在焉说了句。
吴亿波诧异,不敢相信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要知道,鹿城疫情结束她出门都是要戴防毒面罩的,高温四十度天,她宁肯热死也不给病毒侵略的机会,竟会承认消毒水使用过多?
他正要说点什么,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他脱下的鞋子和口罩上,他抬脚把鞋子踢正,口罩塞进西服裤兜里,咧嘴一笑,“我先洗手...”
顾明月盯着他的背影,冷不丁问他,“你昨晚打牌去了?”
现在才五点,谁家男朋友会这个时间来?
吴亿波动作一顿,身形僵住,顾明月又问,“和刘多多他们?”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对啊,昨晚没有直播,刘多多表弟交了新女友,死活要拉着我去庆祝。”
说完,大步进了卫生间。
顾明月脸沉如水。
过不久,主播vivi在她直播间说怀了他的孩子,详细到两人在一起的日期,而吴亿波坚称那晚打牌去了,vivi破罐子破摔,在她直播间破口大骂,害她直播被禁,又来公寓大吵大闹且被人发到网上,为了平息舆论,游戏现场解说的工作也没了。
等她萎靡几天振作起来,台风席卷,暴雨淹城,接着公寓被霸占,还被接触感染者为由拖进了隔离楼,到底都没出来。
“干净了。”
沉思间,吴亿波擦着手出来,英俊的脸漾着丝笑容,“你要不要闻闻?”
顾明月沉默。
察觉她心情不好,吴亿波没有逗她,驾轻就熟的拿起茶几上的遥控,按到十六度,皮球泄气似的往沙发一躺,说话有气无力,“我们九点出门怎么样?”
顾明月沉眉,目光晦暗的落在遥控上。
一秒,吴亿波就坐起,规规矩矩把遥控放回盒子里。
收手时,余光瞥到盒边的几个塑胶瓶,盖子有开过的痕迹。
医生开的抑郁症药,他以为顾明月不会吃的。
毕竟她坚信自己没有抑郁症。
想着,他抬头,这才发现她眼睛红肿,像是哭过,他问,“昨晚睡得好不好?要不我们去首都的大医院瞧瞧?”
顾明月淡淡道,“医生开了药,吃几天看看吧。”
“行,到时候没效果我陪你一起,顺便找kankan玩。”
顾明月嗯了声。
客厅的温度低了下来,吴亿波又躺回去,善解人意道,“你要是不舒服要不改天再去我家算了。”
吴亿波老家是鹿城农村的,出城后走高速只要五十分钟,作为体贴的女朋友当然不会在约定好的日子放男友鸽子,但她不打算和他好了,一口应下,“那等我好些来吧。”
“好。”
熬了一宿,吴亿波眼皮早就撑不住了,指着卧室的门说,“给我拿条毯子...”
“要睡回去睡,别把我沙发弄脏了。”
“我不臭...”
顾明月倾身凑过去,佯装要闻。
还未靠近,吴亿波顿时坐起,惊慌的往后缩了缩,不自在道,“好了,不闹你,我这就走。”
桂花味儿的沐浴露香味虽然淡,和茶楼里的烟酒味儿却是截然不同的。
顾明月怎么会闻不出来?
气氛有些怪,吴亿波尬笑的扒了扒刘海,“我走了啊。”
他拖着蓝色拖鞋,箭步流星。
顾明月叫他。
他回眸,清秀的脸庞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无措,似乎很怕她问什么。
顾明月抵了抵后槽牙,“这周的直播现场我去不了,我和主办方说说,你去吧。”
吴亿波眼前一亮,“行。”
看他步伐轻快,顾明月默默攥紧了拳头,眼睛酸得厉害,她忍着没落泪,比起吴亿波对她的伤害,她更恐惧末世。
和一群感染病毒的人关在一起,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不想再经历那样窒息的事儿了。
她要回家。
像心有灵犀般,刚拿起手机,顾建国的消息先来了。
医院网上挂号的截图,江城最有名的医院专家号,下周二。
还有一条文字消息。
“明月啊,你看有没有时间回来一趟,我们找专家看看...”
光是看到顾建国的头像,顾明月眼眶就湿了,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好”。
刚发出去,顾建国发来条语音。
“明月,你怎么回得这么快,是不是昨晚没睡,你这样不行啊,晚上要睡觉,专家说了,晚上十一点到一点是肝休息的时间,不睡觉会得肝病,你看那些肝硬化就是这么来的。”
“爸网上咨询过了,医生说你可能压力太大,你别想太多,钱是挣不完的,命最重要,没有命,再多钱都没用,还有啊,每天要按时吃饭,专家说了,不吃早饭会得胃病,胃病可不好治,九楼的刘孃孃就是胃病,三年了还没好...”
“还有啊,你要多锻炼,起床去小区里跑几圈...”
接连好几条语音都在40秒以上。
顾明月最不喜欢的就是语音消息,超过30秒就不想点开,但现在,她耐心的一条一条听完。
听着听着,眼泪大颗大颗往外冒。
她死得惨不忍睹,父亲又好到哪儿去?孤零零的在森林过完最后的光阴,尸体被变异的虫蚁分食,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她抹了抹屏幕上的水,颤抖的敲出一行字。
“爸,我下周一回来。”
“好好好,下周一我去机场接你,现在做飞机要48小时血液检查报告,你要提前去血液采样点做...”
“好。”
末世是有征兆的,病毒,高温,暴雨...
讨论的人多,真正当回事的却没几个。
想到家人还好好的,顾明月止住了哭泣。
她问,“爸,要是发生大地震了怎么办?”
老人家不懂末世,地震是经历过的,有地震铺垫,他们会采取措施应对接下来的灾难吧。
五秒后,顾建国发来一条38秒的视频。
天花板的水晶灯摆动不停,餐桌茶几砰砰砰摇得挪了位,高大魁梧的顾建国翘着二郎腿躺在沙发上刷着手机,有一道女声问他,“顾大爷,地震了你还不跑啊?”
顾建国抬头,平静的看了眼,然后脸往边上一扭,背过身,淡定的接着刷短视频。
视频往后,时不时有他哈哈大笑的声音。
顾明月:“......”
一周前江城边的宜良市七级地震,顾建国明明说家里震感强烈,他差点从楼上跳下去来着。
“这是你妈偷拍的,她好意思笑我,晚上又震了一回,我问她跑不跑,她说看完小说了来...”
“......”
无知者总是快乐的。
顾明月回问,“家里囤粮了吗?”
“咱家啥时候缺过粮?”
“......”
顾建国开串串店,四五个冰柜,物资比普通人囤得多。
不知是不是顾建国发的视频太乐观,顾明月心情好了许多,“店里生意好不好?”
“这么热的天,又限电,哪儿来的生意?”顾建国说,“我和你妈说了,九月份再开门,现在开门纯属给人免费开空调,挣的钱不够给电费的。”
八月也不做生意了?
顾明月字没打完,语音又来了。
“八月肯定也热,只有九月一号开学下雨才会凉快点,每年都这样。快六点了,吃了东西再去睡,不饿也要少吃点,让胃动起来。”
顾建国应该是要下楼,她听到了电梯门开的声音。
“待会我给你订机票,不说了,我下楼跑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