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夺舍

玉干道长曾说十日内带回时知临,这十日里,仙门百家都派了人在天山脚下观望,却一直没见到任何被天山派出去的弟子,当他们都等着第十日再上天山找玉干道长讨一个公道时。

无人知晓,第九日夜晚,时知临已经上了天山。

“来了。”玉干道长背对着时知临,坐在蒲团之上,没有回头。

时知临站在殿门口,背后无垠的墨蓝,上方是一轮孤月,伫立于一片空旷中,只闻轻微风声。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师尊。”

玉干道长点点头,嗓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坐吧。”

时知临顿了顿,在他以前常坐的蒲团坐下。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玉干道长转头,对时知临笑了笑。

时知临却瞳仁骤缩,倏地绷直了肌肉。

“是不是有些可怕。”玉干道长轻轻叹了口气:“吓到你了?”

时知临看着眼前半张脸皮肉翻飞,连眼球都被剜去了一个,显得十分狰狞的脸,紧张的肌肉却一点点放松下来,看到另外半张完好无损的脸上,那只眼睛里的温和慈爱,心底有什么一闪而过,眼眶渐渐发红:“师尊您……”

玉干道长摇摇头,拿出一块极为普通的雕刻着元始天尊的玉石,放进时知临手里,“偏殿的三清像后方有一处机关,打开后能看到一个凹槽,将这个放进去。”

“师尊……”

玉干道长打断他:“先听我说。”他颤巍巍地又摸出一张羊皮纸,“这是通往后山的地图,你师姐知微在那里,若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你便去后山。不要担心拖累谁,我天山虽中立,却也不是谁人都能欺上一脚,这段时日师尊本该护着你,但……”他顿了顿,“万幸的是你自己就做得很好,大仇既报便回来吧,只要你是天山弟子一日,便是仙门百家都想与你对立,也需要掂量其中利益——”

玉干道长声音倏地中断,本来温和的半边脸因为眸中迸射而出的恶意和贪婪变得违和,他闭上双眼,捂住胸口飞快运转灵力,施法之后,更加虚弱了。

时知临一把扶住玉干道长,急声问:“您体内是谁?”

自古以来,夺舍便是邪术禁术,然却屡禁不止,时知临万万想不到,他师尊竟然也有被人夺舍的一日,而且夺舍的那人修为竟然不弱于他师尊,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玉干道长摇头:“此事你不用多管,我已经将那东西封在我体内,等我自爆之后,他必定也会随我一起去。”他接着道:“明日你及冠,师尊本想亲自为你戴上玉冠,看来是来不及了,不过师尊已经与金长老说好了,明日他会为你……”

“绝对还有其他法子的!”时知临松开玉干道长,转身就要往外走:“我记得藏书阁里有一本关于夺舍的古籍,我现在就去找!”

“回来!”玉干道长咳嗽一声:“晚了,听我说完最后的话。”

时知临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眼前有一张又一张脸浮现又离去,他根本难以想象也难以接受,师尊也会要这样离开。

时知临:“真的没有法子了吗?”

玉干道长笑了笑,嗓音依旧平和:“傻孩子,藏书阁里那本书师尊没看过,若是有方法,师尊哪里会等到这一日。”

说完见时知临依旧不肯转头,玉干道长看着他僵硬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曜灵,你可知师尊为何给你取了这个尊号?”

他嗓音虚弱,却带着笑意:“曜乃日光,灵为人之本,师尊希望你能同这日光一般,轮回反复之中不论朝升夕落,总能破开云雾黑暗,生出一线光芒。”见他终于转了过来,只是依旧低眸不语,他咳嗽一声道:“记得师尊的话,等下你将玉佩放入……”

“玉佩放进去会发生什么。”时知临回到玉干道长身边,他语速越来越快,眼圈也越来越红:“您想做什么?自爆吗?一定还有办法的,您相信我,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找到……”

玉干道长打断他:“二十年了,它在我体内已经二十年了,可我却是这几日才发现它,这个东西狡猾至极,不但可以模仿我平时的行为举止让人察觉不出异样,甚至能够使用我的本命浮尘,而且……我最近发下,它或许不仅仅只在我体内,可能还能操控其他人,这次我耗费了全部功力曜灵才将它彻底封印在我体内,曜灵,你可懂师尊的意思?”

时知临自然懂。

玉干道长已经是当世顶级大能,以他的修为都需要费尽全部修为才能封印的东西绝对不是善茬,若此时此刻不消灭它,等它逃脱之后,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它了。

“它想要霍乱整个九洲!”玉干道长道:“曜灵,绝对不要心软。”

时知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玉干道长倏地变了脸色,他额上冒出一层层冷汗,门外童子道一敲门,“师尊,知临师兄,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玉干道长挣扎之中,得意与惊愕轮换,一时充满恶意地看向时知临,一时眼睛极力倾斜,看向门外。

时知临也是脸色微微一变,一只手抓着玉干道长的胳膊,一只手拿出符箓朝门外丢去。

只听见一声惨叫,到了变声期的道一很快又笑了起来:“知临师兄,你为什么要用你的符打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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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干道长目眦欲裂:“杀了他!”

道一笑道:“师尊说什么呢,为什么要杀我?你能杀我吗?来呀!”

时知临捏紧符箓的手几乎掐出了鲜血,他正要转身,玉干道长的手却紧紧抓住了他,迸出血丝的单眼里,透出平和和决绝的光:“杀——我、立刻。”

时知临下意识后退一步,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掌心的符箓已经被鲜血染红。

“快!”玉干道长紧紧扼住自己的脖子,眼底变换着或狰狞或决绝的光芒:“我可是你师尊……杀我!”

时知临再也难以忍受,眼底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直落而下:“您体内的邪魔还控制了师弟,我先杀了外面的……”

“曜灵!杀了我!”

时知临报仇时手段再狠辣,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对待仇人他可以毫不留情,可已经失去了舅舅兄嫂侄儿,整个九洲也不剩下几个亲近之人的少年,对自己的师尊怎么可能有平日的果决:“我做不到……”

玉干道长五指扭曲抽搐着向前飞抓,却没能抓住时知临的一片衣角,看到时知临难以忍受的痛苦神色,他痛惜地闭了闭眼,一股力道将时知临推出门外:“去偏殿。”

大殿的门在时知临面前关上,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和爆破声传来,却被殿门隔绝,昔日里向他讨糖吃的童子木然地立在一旁,眼底没有一丝光芒。

时知临目光掠过他,正想砸开殿门再进去时,余光却忽然瞥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初见童子时,他曾对他说师尊让清虚子道长给他算过命,说他若是与尘世牵扯太深,就会为与自己有牵扯之人带来灾祸。

那是他便觉得奇怪,直觉师尊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更不会对一个年幼的童子有如此苛刻的要求,可当时他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此时想来,夺舍师尊之人必定早就已经将道一当做了它的备用容器。

更甚者,最初他夺舍的根本不是师尊,而是道一,所以那东西才能将师尊平日的行为举止模仿的入木三分,且不在师尊体内时,也能时时刻刻掌握师尊和天山动向,让任何人都察觉不到异样。

这想法不过一瞬,时知临手比心快,再转头时,佩剑已经刺穿道一的心脏。

道一木然的表情骤然露出惊愕之色,还未来得及挣扎和思索时知临如何看出他的破绽时,时知临已经抽出剑,结束了他的生命。

殿内也在此刻发出一声嘶吼,时知临再也顾不得其他,推门而入。

损失了一具容器的“玉干道长”转头看来,眼底尽是怨毒光芒,倏地朝时知临攻击而来。

时知临边躲边战,本就修为不济,又担心伤到师尊,称得上是连连退败。

再次被浮尘抽到墙上,时知临吐出一口血沫,咬牙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从我师尊体内出来!”

“玉干道长”竟然真的停了下来,同他商量:“若是你封闭神识让我进去,我就从你师尊体内出来,怎样?”

时知临捂着伤口,警惕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玉干道长”笑着向他走来,拎着的浮尘上已经沾满鲜血,滴滴落在地板上,滴答滴答响着:“好徒儿,师尊自然不会骗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师尊多次带你悟道,别人且不提,我在玉干这老儿体内时,对你是真的非常看重的啊。”

时知临垂眸看着地上那一滴滴混合了他与玉干道长鲜血的痕迹,低声道:“若是我将我的身体给你,你真的愿意放过我师尊?”

“那是自然!”“玉干道长”面色温和,语气也如常日一般:“知临,你是师尊的关门弟子,平日里师尊怎么对你的你也知道,师尊怎么会骗你呢?”

“好。”时知临抬头:“但是我死也要死个明白,只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我就封闭神识。”

“玉干道长”已经走到了时知临身边,蹲下看着他,倏地出手掐住他的脖子,笑道:“我想要夺你的舍,还需要同你商——”话音未落,他神色一僵,面色也大变:“你做了什么!”

时知临抽出他僵硬的手,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血迹,将他扶到蒲团上坐下,蹲在他面前,面色冰冷:“告诉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玉干道长”阴鸷地盯着他:“这是什么阵法?”

地上的血液已经凝固,化成了一个复杂却极有规律的图案,夺舍之人也不傻,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时知临:“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是人是妖还是魔?”

“玉干道长”不屑道:“我怎么会是这些低等的东西。”说完,他看向时知临,恶意地道:“你就是困住我了又如何?难道你真的能对你师尊这具身体下手?你可要知道,他的魂魄也在这具身体里,一旦身死,就是真的死了。”

时知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玉干道长”笃定时知临不可能伤他,神色也放松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时知临开口:“你可知这是什么阵法?”

“玉干道长”掀起眼帘,嘴角嘲讽地勾起:“总不会伤害我。”

时知临也弯了弯唇,“此乃养魂阵,也是固魂阵,可又不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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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正曾有魂魄立体之症,时知临初学阵法时,最先学的便是养魂固魂类阵法,这类阵法的古籍他看得最多,到现在不仅仅是触类旁通,更是研究出了新阵法,眼下的阵法正是他在一本古籍残页上看过后修复的固魂阵法,名为神魂。

“只需七七四十九日,此阵法就能让神魂稳固在体内,轻易不会离魂,不但如此,若有散魂之症,也能将四散的魂魄吸引回来,完整神魂,你觉得这阵法如何?”

“玉干道长”听到最后一句,一向胜券在握的神色终于发生了变化,一双阴鸷的眼睛紧紧盯住了时知临。

时知临见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个夺舍他师尊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不仅仅只对他师尊和道一下了手,显然还有其他备选,所以才能如此有恃无恐。

不过很快,“玉干道长”便笑了起来:“固魂?你兄长那魂魄几十年都没稳固过?你这阵法若真如同你说的这般有用,你兄长哪还需要着急找凤凰羽和梧桐木?”

时知临面色不变:“若水乃半仙器,不论我兄长身子如何,我时氏都会要寻找凤凰羽和梧桐木修复它。”说着,他便看到玉干道长神色一变,倏地清明起来:“知临。”

时知临微顿,迟疑道:“师尊?”

玉干道长却没看他,而是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我不是让你离开了?这是——”

时知临解释了阵法,道:“师尊,这阵法能维持三日,您待在这里,我一定能找到办法。”

玉干道长正要说话,就听到门外有弟子问:“云氏老祖和周氏家主同其他世家家主和仙门掌门来了,可要让他们此刻上来?”

玉干道长看向时知临,顿了顿,回复请他们上来,然后立即对时知临道:“斗柜第一层有一红色玉瓶,你将它拿来。”

时知临走到斗柜旁,将瓶子拿出来,却没有交给玉干道长:“这里面是什么?”

玉干道长:“这丹药能压制住我体内的东西,马上巳时了,决不能在仙门百家上山时让那东西控制住我。”他接过时知临手里的丹药,同时吩咐道:“你先去金长老那边,金长老那里有一飞舟,是天山上唯一可以穿破结界直接离开的飞行法器,若是情况有变,你就直接离开。”

时知临看着眼前的人,确实是师尊平日里的神态表情,与那夺舍的东西给他的感觉是不同的,他可以确定现在说话的就是玉干道长,可不知为何,他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师尊,之前你还不能控制体内的东西,为何吃了这丹药就能控制住了?”

玉干道长轻轻叹息一声:“你的固魂阵法确实有些用处,只不过……它似乎与我的神魂要合二为一了。”

时知临神色一变,就听玉干道长道:“这未免不是好事,这具身体终归是我的身躯,若它被禁锢于我体内,我反倒能松一口气,也能有更多时间找到压制它的方式。”他笑了笑:“知临,今日是你及冠的日子,师尊本以为……不过为师也同金长老说过了,他为你准备了及冠的仪式,去吧,师尊也想见见你头戴玉冠的模样。”

时知临:“我希望师尊为我加冠。”

玉干道长笑了笑:“等打发走了他们,师尊就过来。”

时知临半信半疑:“真的?”

玉干道长点头:“若是赶得上,师尊就来为你加冠。”

时知临看着玉干道长的笑脸,心头奇异的感觉越来越重,但眼前的师尊确实是师尊没错,想到他说的神魂合一,时知临又将心中疑虑压了下去,最终答应了下来:“好。”

有他的固魂阵在,在师尊体内那东西应该无法做什么,且加冠也不需要多久,想来半个时辰就能完成,虽然是这样想,时知临却依旧将一块被他改造过的映水鳞石掷入殿内一角,让他能够随时掌控殿内动向。

这一边,时知临离开不久,云老祖带领的仙门百家就上了无垠殿。

见到背对着他们坐在蒲团上的玉干道长,云老祖脸上闪过一丝不虞,道:“玉干道长,你说的十日之期已到,怎么未见时潜?”

玉干道长站了起来,缓缓转过身,露出血肉模糊的半张脸,伸手道:“诸位请坐。”

其他人吓了一跳:“玉干道长你这是怎么了?”

玉干道长温和道:“抓我那孽徒,受了点伤。”

云老祖:“那他现在在哪?”说着,他忽然发现了脚下的阵法,神色一变:“这是什么阵法?”

玉干道长露出笑容:“此阵法名为神魂归元阵,不过这阵法还未被人改动之前,有个其他名字,叫——合魂献祭阵。”

另一边,终于走完了加冠仪式的时知临,也听到了无垠殿传来的声音,他神色大变,不管不顾朝无垠峰飞掠而去。

合魂献祭阵乃上古养魂阵法不错,可它的作用却与固魂阵法不同,对症的是一体双魂,让两个神魂合二为一,彻底融为一体。

听到这个阵法的名字,时知临才终于察觉到当时他隐约察觉的不对到底是什么。

刚才的师尊神态举止都与以前一样,就连细微的感觉也能对上,可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却变了,之前他没意识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心存死志与想要活着是两种截然不同感觉,可是刚刚,师尊身上竟然结合了这两种感觉,之前他只当是师尊压制了夺舍的东西,此刻想来,却是两者合二为一,一者献祭了神魂,只余下必须达成的意念,另一只留下了意识,成为了意念的执行者。

如今看来,献祭了神魂的是师尊,而意念的执行者却是那夺舍的东西。那东西必须完成师尊的执念,也融合了师尊的一部分,现在的它既是玉干道长也不是,所以才能混淆时知临的感官。

而帮它借助阵法,成功玉干道长身躯的主人的,正是布阵时自以为隐蔽,却不知已经被人暗中做了细微调整的时知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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