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三)
中秋这日,无垠殿无比热闹。
云家与周家领头,带了一众时家门派掌权人,来天山协商鸿蒙秘境再开事宜,时知临还未到,云老祖和周家主就已经将话题推到了高.潮。
“诸位道友在说何事,竟然如此热闹。”
“玉干道长。”
玉干道长踏入门内,云老祖率先起身拱手,其他人也跟着见礼。目光落到时知临身上时,也是慈爱和谐的模样。
时知临没什么表情地走在玉干道长身后,又随他一起走至正中的高位,站定不动。
云家主与周家主对视一眼,周家主率先开口:“知临,自你离开周家也有十日有余了,这几日赟儿常与伯父说想在与你一同游玩轮到,何日再来周家玩耍?”
时知临眼睫抬起,唇角弯了弯:“会有机会的。”
周家主见他微笑,心底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转眸与云老祖的视线对撞,一触即离后,温和地转移了话题,“知临啊,你一直聪敏,想必也知道这次我们几个伯伯来天山找你的目的,如今距离时氏……也过去了许久了,日子总是要向前看,你也该走出来,回归正常的生活了。”
“曜灵道君,周家主说得没错,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就只能向前看了。”
“是这个道理。”
“人死不能复生,曜灵道君还是要节哀啊。”
听着底下一片片虚假的附和与安慰,时知临笑了。
他笑声极轻,但在座哪位不耳聪目明,不由地声音一滞,全都朝上面看去。
时知临眉眼弯弯,上扬的嘴角依旧带着残存的笑意:“诸位叔伯前辈,还请原谅曜灵失礼,只是有一事曜灵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还望各位为曜灵答疑解惑。”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李家家主轻轻叹了口气,道:“说吧。”
时知临目光与李家家主对上,微微颔首之后,移向了周家主和云老祖,直白而通透的视线与他们在空中相撞,几秒之后,他收敛了笑意,看向众人:“敢问各位叔伯前辈,一千三百六十九条人命,灭门之仇,曜灵是该报还是不该报?”
有人道:“自然是该报的。”
一人出声,很快有人陆续发言:
“如此深仇血恨,自然是不得不报。”
“可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要报仇也得找得到仇人啊。”
“是啊,一千多条人命是不假,可这么久过去了也没见查到什么,难道还要一直这么拖着吗?”
时知临目光锁定两人,问道:“谷家主,戴掌门,我听到你们说冤冤相报何时了,那请问,若是有人此刻灭了你们两家满门,暂时还未找到凶手,这仇是否就可以算了?”
谷家主气得指向时知临:“你!”
戴掌门脸色也很难看:“玉干道长,我们一直体谅曜灵道君突遭家变心情难过,可他若一直如此口无遮拦,我们做长辈的也不是能一直包容的。”
玉干道长咳嗽一声,道:“知临年幼,并没有诅咒二位的意思,还请见谅。”
时知临却是嗤笑一声:“看呀,我不过是口头说说你们被灭满门,你们看向我的眼神就已经如同杀父仇人,似是要与我不共戴天,可我时氏,一千三百六十九条人命,一千三百六十九条人命!他们曾经也如你们一般有父母亲朋好友!也曾是被人放在心上维护!如今却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身……你们却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走下台阶,笑着问众人:“好不好笑?各位叔伯前辈,你们觉得好不好笑?”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避开了时知临的视线,无人回答。
时知临扯了下嘴角:“看来大家都觉得并不好笑。”他收起笑意,从袖中拿出一张符箓,和一面水幕。
正在众人疑惑时,水幕里竟然出现了当年时氏灭门的场景。
只见前一刻还欢声笑语的浮光水榭,下一幕便被夜幕中的黑袍人一个个悄无声息的杀害,东边的院子本来有弟子互相喂招切磋,下一刻便瞪大双眼死去,连杀死自己的人的模样都看不清楚,连接东苑的廊下,巡逻的弟子前一刻还在聊着明日去哪里吃酒,下一刻就软下身子,被人一剑刺中了后心,这条走廊连接着的是弟子了休息的内院……
安静不是瞬间到来的额,它在行进,从东边到西边,从院墙到院内,时氏的弟子们鲜活的面孔一张张被定格,最后生横遍野,血水染红了所有水系。
那一具具尸体,那一张张或年轻或年迈的脸,那静默的鲜红,无人能开口说出一句话。
时知临没有收回水幕,语气也十分平静:“我时氏一千三百六十九条人命,到死之前,都不知是谁杀害了他们,我曾听说,若是人横死或者枉死,又不知自己因何而死,便会停留原地,直到找到凶手,让凶手偿命之后才能真正安息。”
“可是大家都见到了,杀我时氏之人,穿着的竟然都是我时氏的玄袍,所以,那一千多个人里,或许有许多都认为对他们下手的是他们的同门师兄弟是他们的师长后辈,他们不明白不理解也死不瞑目,如今,我想做的便是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死于谁之手,让他们真正的安息。”
“在座各位,有人反对吗?”
所有人都没有开口,最先出声的是李家家主:“你可是有了怀疑之人?”
时知临目光扫过刚才劝他“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谷家主和戴掌门,又看向云老祖和周家主,笑了笑:“倒不是怀疑。”
李家主微微皱眉:“那是?”
时知临指向水幕,本来画面已经停下的水幕骤然倒退起来,然后停留在了某一刻。
“这……是时家主和他的妻子死时的画面吧?”
“这这这、这曜灵道君是要做什么?难道还想反复让我们观看他兄嫂死亡的画面?”
“我还记得那个婴孩……可真是太残忍了。”
时知临无视了下方的讨论,直接在其中一幕停下,将其放大,道:“这位,请问众人可有印象?”
修士们眼力非凡,隔得再远也将水幕里蒙着半张脸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分分摇头:“也是奇怪,修为如此高深,却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名号。”
时知临将画面下移,放大了露出袖子的手上:“如此,诸位可觉得熟悉?”
正在各位家主掌门拧眉思索时,玉干道长询问道:“知临,这水幕是何时录下的?”
总所周知,水幕投放的前提是需要有映水鳞石刻录,然而映水鳞石除了刻录外,更常见的用途却是磨碎了炼丹,又因为映水鳞石极为昂贵,需要一定大小才能刻录画面,所以寻常世家有一块用于刻录的映水鳞石就已经十分奢侈了,而一块映水鳞石能够记录的画面有限,此刻水幕上几乎播放了整个浮光水榭的画面,可见需要多少映水鳞石。
而且,映水鳞石乃几位浑厚的绿色,十分打眼,若是时氏的浮光水榭放置了这样的映水鳞石,当初灭门之人怎会一无所觉?
玉干道长的问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时知临却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浮光水榭乃时氏培养弟子,族脉之地,所以历代家主都对浮光水榭尤为看中,所以特意炼制了映水鳞镜,映水鳞镜乃中品灵器,可以查看刻录整个水榭的画面。”
有人惊愕:“竟还有如此灵器?”
有人若有所思:“那时氏灭门一案就可以查得清清楚楚了吧?”
还有人小声讨论:“那些人便是遮了半张脸,真要查应该也能查出来吧?”
时知临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道:“言归正传,诸位可觉得此人熟悉?”
大家的注意力才重新放到了水幕上的人身上,突然一人惊愕道:“那颗痣……那不是二十年前颇有美名的江媱仙子的手吗?”
有人打趣:“二十年前你还记得?”
那人摆手道:“欣赏没人,有人看皮,有人看骨,贫道最看看得的手,依贫道看,江媱仙子一双柔夷比她相貌还要出众甚多。”说着,他似乎是想要引人认同,细细和人讲了起来:“江媱仙子皮肤极白,骨节分明修长又柔若无骨,尤其是小指指节上那一颗小小的痣,简直是贫道见过最有风情的一双手,还有,江媱仙子的手比寻常女子要长些,且寻常人第二根手指会比第四根手指长些,江媱仙子却与常人相反,她第四指比第二指长,这一点也与常人有异。”
众人随着老道的说法一一看去,发现竟然每一点都对上了,不由惊愕:“我怎么听说那江媱仙子早早就陨落了,怎么会……?”
时知临看向云家老祖,“我也想知道,云老祖,为何早早陨落的江媱仙子,现在却居住在云家呢?”
云家老祖还没开口,云家主已经脸色骤变,道:“休要血口喷人!”
时知临笑了:“我若是没有证据,又怎会如此说呢?”他轻轻拍了拍手掌,一直等在门外的时氏弟子便将江媱仙子压了上来。
那江媱仙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时知临,道:“我做的事情与云氏无关。”
时知临勾唇,眼底却极冷:“江媱仙子说与云氏无关,我倒是不太相信呢。”
云家主道:“她都说了无关!时知临你紧咬着我云氏不放,可是要说我们云氏与你时氏灭门有关?你有何证据?就凭借这一个和我们云氏八竿子打不着的,二十年前就该死了的江媱?”
时知临没有理会云家主,而是走到了江媱面前,微微弯腰,看着他的眼睛道:“江媱仙子,不,或许我该将你蒋瑶道君,我分明记得你曾经最大的心愿便是摆脱女子身份恢复男儿身,为何二十多年过去了,都死遁了一次,还是要以女装示人呢?”
江媱倏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时知临。
一直喜怒不行于色的云老祖都微微变了表情,更别提殿内其他一直将江媱当做女子的其他人。
江媱狠狠盯着时知临,问:“你怎么会知道?!”
时知临勾唇,一字一顿,意有所指:“我只要想知,便无所不知。”
说着,他又笑了笑:“所以江道友这是承认自己是男儿身了?”
江媱别开眼:“即便是我是男人,那也无法证明我与云家有什么关系吧。”
时知临点头:“是啊,我确实无法证明你与云氏有何关系,但我却能证明你与云氏的大少爷,云放关系匪浅,你想要看看吗?”
江媱抬头:“你知道一些什么?你想知道什么?你要做什么!”
看清江媱眼底的恐惧,时知临忽然想起了自己曾去参观大理寺时,见到的那些为了审问犯人无所不用其极的酷吏,他弯着的唇角微微落下,道:“我说过,我想知道什么便能知道什么,你二十年前与云放发生的所有事我都知道,我不但知道你与云放的事情,还知道你为了云放害死了你师尊的事情,更知道……”他压低声音:“你因为惧怕云放抛弃你,而害他再也无法行走,不能人道的事情。”
时知临这番话落,如同往油锅里倒水,轰然翻腾。
云老祖和云家主最是难以置信。
云家主:“什么!”
云老祖直接来到了江媱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释放出威压,声音阴毒至极:“他说的可是真的?”
江媱早在被时氏弟子抓住时就好好教训了一顿,此刻被云老祖的威压一震,直接吐出了一口血沫。
云老祖再次问道:“是你害我孙儿?”
江媱面色惨白,却也知道到此地步,根本无法否认:“是。”
云老祖一掌,直接将他拍飞了殿外。
时知临可太爱看这狗咬狗都额画面了,他笑眯眯地鼓了鼓掌,丝毫不惧云老祖的威压,道:“云老祖,您还不知道吧,您的孙儿与这江媱为了在一起也是用心良苦,明知道自己是为何变成这样,却为了罪魁祸首选择了蒙骗自己的祖父和父亲,甚至……”
他目光一转,看向殿前,看热闹正看得起劲的众人见他不说话了,便随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只见一直要依靠轮椅的云放竟然阔步走向了江媱,心疼至极地扶住了他。
“逆子!”
看到这一幕,云家主和云老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云家主直接上前,一脚踹飞了两人。
云放跪地叩首道:“请祖父和父亲原谅孩儿,孩儿和阿媱是真心相爱,我们别无他法才会出此下策!”
云老祖周身的威压一降再降,不过片刻,殿内能稳稳站着的就已经没有几人了。
见到依然笔直如松的时知临,云老祖掀起眼帘,道:“时小子,你说这江媱是男的,我信了,但你要说他与我云家勾结灭了你时氏满门,便是血口喷人了。”
时知临:“自然不是江媱与云家勾结,灭我时氏满门,而是——你云氏与周氏勾结,集合百家灭我时氏!想要以此谋夺我时氏重宝!”
时知临话落,殿内一片哗然。
“什么意思?”
“难道曜灵道君真的查到了什么?”
一直在一边看戏的周家主坐不住了,他收起了温和的表情,严肃道:“知临,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时知临勾唇:“我便知道你们不会承认,也好,今日众人聚集于此,不就是为了鸿蒙秘境之事吗?那我便让你们见见,我在鸿蒙秘境得到的另一件宝贝。”
他轻轻一挥手,一面镜子便出现在殿内中央。
有人认出来,指着镜子道:“这是……上古乾元镜?”
时知临:“此镜正是知尽天下事的上古乾元镜,既可回溯历史,也可窥探未来。”他指尖一点,灵气落入镜中,很快出现了一幅画面。
窗外是深夜,时知临站在镜前,看向镜内的画面,画面里赫然是二十年前,云放与江媱互诉衷肠,然后密谋如何骗过父亲祖父才能在一起的画面。
时知临是如何知道云放的事情的,此刻不言而喻。
众人还没来得及为这一幕说些什么,就见画面一转,竟然到了周氏的远竹坞,只见画面跟随着来拜访的云氏家主,与周家主碰面,再到两人去密室密谋,将他们的计划一一抖落了出来,甚至到了最后,两人还在周家主的提议下,将这次参与时氏灭门的所有修士的名字都记录了下来,以防日后有人反水,也是想以这一手威胁于人。
谁也没想到这些背地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就这样被放了出来,在播放时,云老祖和周家主数次想要毁掉上古乾元镜,都被一道看不见的波纹拦在了外面。
直到全部播放完毕,上古乾元镜才被时知临重新收回。
木已成舟,周家主和云老祖面色铁青,却都没露出多么悔恨或者后怕的神色,甚至周家主还能平静地问时知临:“你想要如何?”
时知临终于收敛了全部笑意,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到:“我要如何?时氏一千三百六十九条人命,我要这些人偿命。”
他话音落下,一片寂静无声。
直到有人咳嗽一声,道:“这……时氏虽然确实死了很多人,但若要杀这么多人来抵命,未免太残忍了些?”
时知临转头看向那人:“试问阁下,觉得如何处理才不算残忍?”
那人避开时知临的视线,提高音量道:“我倒是觉得抓住罪魁祸首,废去他们的修为,再将他们挫骨扬灰,便足以抵消仇恨了。”
时知临:“那阁下以为,谁是罪魁祸首呢?”
那人骤然对上周家主与云家主的视线,如同被掐住嗓子的鸭子,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道:“我看都是那妖女,不对,那男扮女装的江媱指使!曜灵道君,你便是杀了他将他五马分尸再挫骨扬灰,我们也是支持你的!”
其他人也是附和一片。
时知临听着听着,便想笑了,然而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在今日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今日想要为时氏讨回公道有多难,可此时此刻,站在这座冰冷的殿内,他依旧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冰冷得像是要冻裂了,他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肉好像都变得不属于自己,它们撕裂着想要离开这具躯体,以至于他不得不用手扶住手臂,才能确认身上的某一块肉没有真的掉下去。
——荒唐。
他张张嘴,甚至说不出这两个字,多么荒唐又荒诞啊,可眼前这殿内的所有人,却仿佛找到了真理,争先恐后地赞同着这一决定。
时知临目光从暗藏得意的云老祖和稳稳坐着的周家主身上移开,落到了位于上首的玉干道长身上,喉结滚了滚,问:“师尊,您也觉得如此解决合适吗?”
玉干道长轻轻叹了口气,等到整个殿内都沉默了下来,他才慢慢开口:“时氏一千多条人命,绝不可能以一人性命抵消,何况云氏与周氏的狼子野心,在座的各位想必都很清楚,时氏之祸,非一时一刻能谋划缜密,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为财罢了。”
他看向云老祖和周家主,又看向在座众人,最后落到时知临身上:“然,世人本就不该有高下之分,世家对普通修士与百姓的压迫也时常发生,一切因财而起,就该以财为偿,云氏与周氏将侵吞时氏的灵器交出来,同时你们也散尽家财,全部交予到一处,日后用来接济寻常修士百姓,此事也能成为改革之事,知临,你以为呢?”
时知临定定看着玉干道长,“你以为呢?”四个字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而玉干道长平和的甚至与往常无异的慈爱神色,更是在他颤动的瞳仁里闪烁。
“弟子以为。”时知临收回视线,刺破掌心留下的血液落在了地上,他扬起下颚,一字一句:“杀我时氏族人弟子仆役者,偿命,没有商量。”
刚才玉干道长说完,许多人没说话,听时知临开口,有人竟然觉得松了口气,连忙问:“曜灵,你打算如何让他们偿命?”
时知临摸了摸手腕上的五彩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无垠殿。
片刻后,他的声音才传了过来:“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