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空气渐渐显形,化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纯黑色八卦盘,盘上坐着个白发童颜穿道袍的老者。
它本来盘腿坐在卦盘上,话音落时倏地跳起,弯长的眉毛惊得向上炸开,“时知临没死?!”它咻的一下飞到时潜眼前,手指飞速掐算着,又绕着时潜转不知多少圈,将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全部看了一遍,脱眶的眼珠子回去了,整个灵却有些恍惚:“算不出来,可是灵魂确实是这个——”
时潜面不改色地往前走,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心底翻涌凶猛的惊涛骇浪却难以平息。
天衍怎么会在这里?按照姓殷的道士说的,这里不是所谓的低灵界吗?器灵能在没有灵气的地方生存吗?还让他一碰一个准,直接就碰到了不对付的老熟灵?运气这么差?
器灵恍惚了一会儿,发现时潜已经走了一段距离,连忙追了上去,跟在他后面道:“时知临你——看不见我?”
它挥了挥手,见时潜目不斜视,直接从它的身子穿了过去,愣了下,然后就是一惊:“真看不见我?!不可能啊!时知临怎么可能看不见我!谁都可能看不见我,时知临不可能啊……”它茫然地喃喃着,跟上时潜边走边思索:“难道这个不是时知临?”
“不可能不可能——虽然长得不一样了,但绝对是他,这个狗东西的灵魂化成灰了我都闻得出来。”它揪着胡子纠结,“可是时知临不可能看不到我啊!到底哪里不对劲啊。”
时潜就这么听着它的碎碎念,装作环顾四周的模样,语气茫然:“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刚才明明听到有东西说话啊。”
器灵跳脚:“什么东西!谁是东西!”它大喊:“我才不是东西!呸!你不是东西!”
时潜又走了几步:“看来真的是没人了,要不我还是走吧。”
说着,他脚步一转,目不斜视地再次穿过器灵离开。
器灵连忙跟上时潜:“时知临!时潜!喂喂喂!你看得见我吗?听得到我说话吗?!”
时潜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怎么感觉凉飕飕的。”
器灵连忙窜到他眼前:“是我啊!天衍!”
时潜自己回答自己:“可能是因为在水井里吧。”
器灵:“喂喂喂!”
时潜目不斜视,没几步就重新回到了水井通道口,望着这好似被一层薄膜阻挡的水波,之前抵抗幻觉时听到的熟悉嗓音仿若再次回到了耳边,他脚步顿了顿,才重新抬起。
器灵狐疑地看了前面人一眼,眼珠子一转,大叫一声:“白叙之你怎么也来了!”
时潜刚抬起的脚一滑,下意识看向水波。
器灵气得眉毛飞起:“果然是你!”
时潜也立即反应过来了,心底暗骂一声,继续演:“刚才怎么像是听到有人说话。”
“我知道是你!”器灵这次不上当了:“我就说你怎么可能看不见我!一听到小白龙的名字就心虚了吧负心汉!”
时潜面不改色:“果然是听错了。”
器灵呔了一声,直接怼到了他的鼻尖上:“你们渣男演技都这么好吗?!”
时潜演不下去了,啧了声:“你怎么在这儿。”
器灵叉腰冷哼:“我才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呢?不对,你怎么还活着?”它仔细打量时潜:“而且还变成了样子,要不是我有‘寻真’一定认不出你。”
时潜挑眉:“怎么?我活着你很失望?”
器灵眼珠子瞪大,看了他许久,抱胸扭过头不看他:“我是特别失望,但是有人如果知道应该很高兴吧。”
时潜眼底闪了闪:“你说谁?”
器灵:“当然是——”它突然皱眉,再次凑近时潜,狐疑道:“你不会以为我说的白叙之吧?”
时潜视线飘了一瞬,指尖蹭了蹭鼻尖:“怎么可能?”
器灵:“狗男人!”
时潜:“所以还有谁会高兴?”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对了,你主人呢?也在这儿住着?”
器灵沉默了下来,过了会儿才开口:“天和死了。”
时潜一怔,想说些什么,最终抿了下唇:“什么时候?”
器灵重新坐回了卦盘上:“你死了没多久之后。”
时潜眸光微颤:“因为我?”
器灵点了点头,又摇头,宽袖一挥:“你看看吧。”
一片水幕凭空出现,水波荡漾,模糊之间,形销骨立的青年影像出现在深重湿气的通道里。
绿草茵茵,生机勃勃,然而躺在这片的花草上的青年身上却染着浓重的死气,唯有倒映着蓝天绿草的双眸依旧干净温柔。
留影幕是器灵的能力之一,留下的影像也是他的视角,通道里,青年看着器灵,就像是透过水幕看向时潜,语气和煦的交代后事:
“天衍,记得你曾说想去北地看看,我虽不能陪你了,但也想你替我一起去看看,还有百越的风情,我记得小师叔曾说起那边的海国风光,若是可以,你也替我去看看好吗?”
“你别说话,前面就有人家,我定能找到医馆治你!”
青年目光安抚,语气轻缓平静,“你知前面是凡人城池,就算有医馆也治不了我。”
“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修者来救你!”天衍语气急促道:“再往前两百里就到广陵了,那边一定有灵医!”
青年一愣,似乎是恍惚了一瞬,垂下眼眸:“广陵啊……离金陵倒是不远了。”他笑了笑:“金陵的百姓不欢迎天山的人,广陵想必也是如此。”
“你和时知临的死又没有关系!他们怎能将你们混为一谈!”
青年苦笑一声:“见死不救,为何不能混为一谈?”
“可是——”
青年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它,当咳嗽平复时,他青白的脸上多了丝血色,他抬起手止住了天衍要说的话,微喘着开口:“我虽得天衍灵盘,却是因小师兄领悟‘天衍’,也是因为小师兄才有了你的存在,更遑论小师兄对我的数次救命之恩,救他本该是我义无反顾。”
“犹记得领悟‘天衍’那日,你曾让我对天发誓,日后定要匡扶正义,坚守公正,守一线生机,可现在的我却已不知何为正义何为公正,更遑论一线生机……小师兄助我领悟本命法器,我却无法保住他的一线生机,若当初……”青年脸色一白,捂住胸口咳嗽起来。
“这就算你当时豁出命去也没法保住他的命啊!”天衍生怕青年没了求生的意志,急声辩解道:“世家大派联合讨伐时知临的时候,你被关在山中闭关思过,后来就算知道了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抗衡三族四派啊!而且众人皆知时知临杀师证道,甚至就此堕魔,邪魔人人得而诛之是修道者共识,你能怎么办?他堕魔之后六亲不认,连白叙之都能打伤,更何况是你——”
青年摇头,断续道:“小师兄并没有六亲不认,魔修虽随心而为,但小师兄从未伤害过无辜之人,他与我只是道不同而已,还有他与白师兄之事……是他们的事,你解释如此之多为我开罪,不过是希望我不要被内疚折磨多几分生机,可小师兄却已经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天衍……”
青年捂住灵气散溢更快的伤口,缓缓转头看向西方:“我无时无刻不在悔恨当日没有与小师兄一同离开天山。天衍,你劝解我替我辩解这些,便是这世间所有受他恩惠曾与他至交之人的自辩与自我开解,人人都如此想,于是一切就都理所当然了,最初不站出来帮他是世俗所迫,最后不站出来讨伐他都不配称为正道,那些人……将小师兄逼迫至此的那些人便是算准了这些人的人性,才会将小师兄逼迫至当初那番境地……可我们这些最初就没有站出来的人,难道不是帮凶吗?”
“天衍,你真的觉得我无错吗?小师兄会不会也曾怪我?”青年看向天衍,目光却穿过时光与水幕,落到了水幕外的人身上。
时潜沉默抿唇,在心底道:“我从来没怪你,也不是你的错。”
“小师兄若听到我这样问,定会说不怪我。”青年咳嗽两声,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一直是这样,看似玩世不恭,却其实是最温柔不过的人,他记得我爱吃山脚下云记的云片糕,所以下山总会记得给我带,知道我在人多的地方不敢说话,于是挡在我身前替我寒暄,若我测试成绩不佳,会带我逃课下山,被掌教抓住也只一人担下来,闭门思过时还递字画逗我笑……这样一个人……为何、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明明这其中他从未做错过任何事情!”
他呛咳一声,吐出鲜红血液。
“天和!”
天衍迅速靠近辛天和,水幕中的人也骤然被放大。
天衍等不下去了,用灵力将青年放在放大的卦盘上,飞速前进:“时潜没错,你也没错,所以他不该死,你也不该死,若是他知道你为了他死了他一定会难过的,你不想让他难过是不是?!”
草浪滚滚,迅速褪去,天边的日光也被夜色替代,青年气息越来越微弱,在最后一丝天光被黑暗吞没时,他眼底的光也渐渐黯淡了,气若游丝的缓慢道:“天衍,你虽是我本命法器,但你拥有一缕鸿蒙之气,可用来斩断我们之间的联系,我离世之后,你可另择明主,也可以自由……”
天衍打断他:“你若离世我便用鸿蒙之气封住卦盘,从此也当消散在这世间!”
青年苦笑:“既你不愿,那可否答应我另一个请求?”
天衍怒声道:“不答应!”
“待我离去后,你可否去到辛氏,将我的家人带离九州,随便找一个凡人城池住下便好,若是可以,还请你照拂他们一二。”
“我才不……”它话音梗住,因为看到青年眼底的光即将熄灭,青年抬起手,托着巴掌大的天衍,缓缓笑了笑:“其实我有个秘密,一直未告诉任何人,我不止因小师兄领悟天衍,还领悟了到了……”他抬起手,用尽全部灵力,注入眼前的八卦盘中:“——守护。”
青年的手无力落下,嘴角翕动,似有未尽的话语没能吐露,但水幕却已经消散。
时潜手握成拳,目光落在没了水幕的墙面,许久才回过神,嗓音微哑:“他是怎么死的。”
天衍过了一会儿才答:“他算到你有一线生机,便四处寻找机缘,后来听到你的死讯也依旧不信,屡屡掐算——你的生死牵扯甚大,甚至触及了天机。”
“所以他是死于窥探天机的反噬?”时潜接上了天衍的话。
天衍摇头,咬牙道:“还有不希望你有一线生机的那些人。”
时潜一怔,眼底水光与血色闪过。
两人不再说话,整个通道,一时只有湿冷的空气流动。
咔哒,轻微的人耳难以捕捉耳朵声音惊醒了两人。
时潜和器灵同时看像发声处。
只见是个两三岁的小孩,扎着冲天辫往这边看,看见八卦盘上的老人眼睛一亮,目光转向时潜时,又怯怯躲回了转角。
时潜微讶:“这里怎么有小孩儿?”
天衍见他似乎迅速就调整好了情绪,心底骂了声没心没肺,道:“之前岛上有邪修作祟,专找孕妇挖出婴孩,辛氏这一任族长将我唤醒,我便打开了秘境,将这些孕妇都藏在了这里。”
天衍是诞生于卦盘的器灵,以卜筮为主,攻击性不强,也只能用这种办法保护辛氏族人。
时潜点了点头,一把抱起大着胆子走过来的小女孩,逗了逗她,转头道:“带我去看看吧。”
天衍不言,运着卦盘在前面带路。
时潜感受到通道里渐渐溢出来的灵气,观察了周围的阵法,道:“这小孩儿怎么能自己跑出来?”说话时握住女孩的手腕,灵气探入,挑眉:“水系单灵根?”
再一次看到辛天和死时场景,天衍情绪低落,此刻不想说话,尤其不想和时潜这个看起来一点儿悲伤都没有的人说话,抿着嘴当做默认。
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时潜蹙眉:“这里的孩子都有灵根?”
“差不多吧。”天衍看了时潜一眼,勉勉强强开口:“这个天赋最好,所以才能自己闯出来。”
时潜揪了揪小女孩的冲天辫,笑道:“厉害。”
小女孩羞涩一笑,紧紧抱住时潜,脑袋埋进他的脖子里。
天衍吹胡子:“招蜂引蝶!你怎么连三岁的小女娃都不放过!”
时潜冤枉,“讨人喜欢难道是我的错?”
天衍冷哼:“这么讨人喜欢还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说完自知失言,立即转移话题:“到了!进去吧!”
这是一截比之前的通道还有窄的通道,看似很短,走起来却尤其长,且越往里越逼仄,渐渐就没了空气,换做普通人走到这里一定会缺氧,即使是修真者也不好受。
走了不知多久,时潜站定,看向天衍:“幻术收了吧。”
天衍哼了声不说话。
时潜放下给持续孩子渡灵气的手,“我没灵气了。”
天衍看他一眼,冷笑道:“一千年不见,你混得这么差?”话落,长袖一挥,一扇古朴的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时潜推门而入,没什么起伏道:“死了一千年再重来,自然什么都要从头开始。”
天衍一愣,倏地跟了上去:“你那时候真死了?”
时潜勾唇:“我以为我死了的消息应该会很轰动。”
“确实很轰动,但没人相信你真的死了。”
天衍慢悠悠在前面带路,摸着胡须道:“你那时候都分神了,整个九州也没几个你这样的修为,而且你堕魔之后又……之前被围剿了那么多次都没死,再加上鸿蒙秘境,谁知道你有多少保命法子,何况分神相当于有两条命,就算是你自爆,人也都以为你是弃车保帅跑了,不然天和也不会一直觉得你有一线生机。”
时潜似笑非笑:“九清仙尊可是亲眼看着我灰飞烟灭的,难道他没告诉你们我死透了?”
“——九清仙尊?”天衍似乎是诧异时潜这样说,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就是你师兄柳不与为了找你几乎要把三界掘地三尺了那些人才都以为你没死,天山、九州,就连妖界的万象谷都他都打了上去,当年他和白叙之那一架可是打得惊天动地,整个九州和万象谷都生灵涂炭,就差全给你去陪葬了!”
时潜不相信:“怎么可能。”
柳不与恐怕是这个世上最恨不得他灰飞烟灭的那个,难道是他自爆得太快,少了被他亲手杀之碎魂那一步,所以才不甘心想把他挖出来重新经手一遍?
“怎么不可能?”天衍道:“当初你翻墙逃学搞事打架哪一件不是你大师兄给你兜着?谁知道他把你关在天山顶上到底是清理门户还是想护着你。反正泰半世家门派都觉得他一定是护着你,就连后来天山山顶炸了,他们也觉得是你们师兄弟自导自演搞金蝉脱壳那套。”
听到这里,时潜脚步一顿,脸上出现怔忪之色。
斗转星移,如果不是天衍提起,他都差点忘了,在他弑师之前,柳不与一直是整个天山最好的大师兄,当然,这一切也只到他杀了掌教,也是他们的师尊为止。
当初柳不与得知掌教死于他之手,那阴森仇恨的目光还在记忆里十分鲜明,可他自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柳不与冲入阵中,悲恸绝望的神情和猩红的双眼也同样重浮眼前。
时潜想不明白,干脆也就不想了。
天衍睨了时潜一眼,见他并不在意他说的话,不由也疑惑起来,“那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时潜挑眉:“不是算卦的?不会自己算?”
天衍:“我要是能算出来我问你做什么!”
它暗自安慰自己不生气,又在卦盘上运了运气,才一挥衣袖。
前方拨云见日般出现一片世外桃源,灵气扑面。
时潜自从回到现世,就再也没有如此神清气爽过,灵气钻入毛孔,流淌进他的经脉,浑身犹如泡入温水里,轻盈温暖。
天衍却身体一僵,跳脚大骂:“狗东西!”
灵气凝结成小型龙卷风,将少年围绕在中心,带动他轻轻浮起,光芒隐现,又飞速浸入他的身体。
天衍感受着秘境里越来越少的灵气,从跳脚到气急败坏再到了欲哭无泪:
“有本事吸我灵气有本事吐出来!”
“啊啊啊时狗你给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
“我快没灵气了再吸我就没了!”
“呜呜呜我马上就要和你一千年前一样灰飞烟灭了……”
虚假的哭声将时潜拉出了回忆,他缓缓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表情狰狞的老头子抬起脚正要踩他鼻梁。
时潜下巴一抬,鼻尖碰上了天衍的脚底:“你踩到我了,刚才那点灵气就当赔偿了。”
天衍眼睛一点点睁大,“你还能更不要脸吗?”
时潜抬手,一缕看不见的灵气在他指尖跳跃,亲昵地拥抱着他的手指。
“练气大圆满。”他勾唇:“你这盘里灵气有点少啊。”
天衍气死:“你灵气才少!爷爷这盘里的灵气够一个元婴修士突破了!一定是你这不知残缺了哪里还变丑了的新身体有问题!和你爷爷我的盘一点关系都没有!”
时潜闻言,阖眼再一次感受体内的灵力,几分钟后才重新睁开眼。
天衍:“怎样?”
时潜勾起嘴角,耸肩:“就那样。”
“什么叫做就那样!?”天衍变了根拐杖出来戳他鼻尖:“吸了我这么多灵气,必须给我说清楚。”
时潜指间那捋灵气自觉飘到了他的鼻尖,拐杖寸步不能往前。
天衍感觉到阻力,愣了下,狐疑道:“怎么回事?”
下一刻,慢慢睁大了双眼。
“你……雾灵根?”天衍表情骤变。
时潜没有注意天衍的表情,专注在周围的灵气上,旁人看不见的各色灵气亲昵地围绕在他周围,时不时碰碰他的指尖,进入他的体内,洗涤他的经脉骨骼,全身都油然生出一种轻松感。
“是啊。”时潜随口一答,环顾四周,“其他孕妇和孩子呢?你们在这待多久了?”
天衍收敛了表情,飞到他眼前,手一摊:“先还我灵气再说其他的。”
时潜探头,“那些孕妇肚子里的孩子都有灵根吗?带我去看看。”
天衍飞到了他的眼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时潜,拐杖差一毫米就能戳进他的眼睛:“还、你、爷、爷、灵、气。”
时潜这才眨巴了下眼睛,“都是老朋友了,还不还的多见外。”
天衍:“你知道现在灵气有多难得吗?!你还当是一千年前呢!”
时潜:“等我去了高灵界就还给你。”
天衍一顿:“你打算去高灵界?”
时潜挑眉:“怎么?”
天衍:“我以为你不会去,毕竟那边还有九清。”
时潜想了想:“之前没打算去,但现在不是欠了你灵气吗,总得还吧。”
天衍沉默了一下,突然道:“算了,我勉强一下,以后做你的灵器,让你供养我,直到把灵气还清,时间嘛也不要太久,先算个几十年吧。”
时潜滞了滞,后退半步,伸出三根手指:“我以道心起誓一年之内还你灵气,不仅还,我还连本带利,翻倍的还给你。”然后迅速转移话题:“这里面不只是秘境吧,倒像是秘境重叠了……幻术?”
天衍点头:“紫烟灵壶。”
“紫烟灵壶……”时潜琢磨了一会儿,“似乎在哪听过。”
“你当然听过。”天衍翻了个大白眼:“这紫烟灵壶就是你那鸿蒙秘境里出来的至宝,除此之外还有——”他话音打折,骤然收了声,敛息屏气偷瞥时潜神色。
时潜笑了声:“还有紫莲浮光杯,这么久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那就忘了吧。”天衍也不管什么灵气不灵气了,“走走走,这里风景还不错,看看。”
时潜沿着田野小道拾级而下,两边是连绵田野,眺目看去,有茅屋桃树落成村落,孩子的嬉笑声和妇女的歌声混在一起,十分祥和。
之前还被时潜抱在怀里的小娃娃早就跑在了前面,张着双手叫妈妈,扑入一个年轻母亲的怀里。
年轻母亲看到时潜先是一惊,再见天衍才稍稍放松,小心道:“天衍长老,他是……?”
天衍摸了摸胡子,神色高深:“这是我的故友,你们不必担心。”
年轻母亲笑着对时潜点了点头,抱着孩子走了。
时潜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挑眉道:“这里只有女人?”
天衍:“虽然我灵气充裕,但谁知道那些邪魔什么时候会再来,自然得省着点用。”说着他就瞪了时潜一眼:“本来我的灵气还能护佑她们十年,现在你抽走了一半,你必须负责。”
时潜装作没听到后半句:“你和那些邪魔交过手吗?”
天衍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来过几个,都埋骨泉下了,那身骨头臭的,让他们做花肥我都嫌弃。”
时潜:“之前那些邪魔杀害的孕妇,你们还留着骸骨吗?我要看看。”
天衍正色:“留着,伤口有妖气有灵气也有邪气,混杂得很,我不知那些邪魔的目的就打算留着尸首,等日后妖族来人再讨个公道。”
时潜一愣,“妖族?”
天衍觑他一眼,摸着胡子道:“那尸体上妖气最重,魔气次之,灵气最弱,我自然要与妖族联系,还是费了很大一番周折才联系上妖呢。”
时潜试探:“我听说九州和万象谷已经划分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妖族会来这里?”
“那不是九州和万象谷吗?这里可是……他们叫什么来着,低灵界,早就和九州不相干了,而且现在早没九州了,一般管那边叫神州。”天衍摸着胡须得意道:“再说了我可是天衍,天上地下唯一能测算天机的器灵,别说妖了,人也没有不给我面子的!”
时潜后退半步,掏出手机看了眼,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差点忘了,外面还有人在等我,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见,先走了。”
天衍一转飞到时潜眼前,“你手机都没电了看什么时间?!”
时潜,“那时间晚了是真的吧,我真有事得走了,让让。”
“你有什么事?”天衍抱胸嘲笑,“刚才还没事,一提白叙之你就有事了?”
时潜也冲它弯眸,然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传送符,符火一燃,人已经消失在天衍面前。
天衍:“!”
*
天已经快亮了。
辛南聚精会神等了时潜一夜,一有风吹草动就紧张得不行,这么一惊一乍了一夜,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突然看见一道人影出现在眼前,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幸好他用尽最后的清醒看清了这人是时潜,才将将把尖叫压到了嘴边,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地。
他站起上下将时潜打量了一遍,“你没事吧?”
时潜随意摆了下手:“没事。”
辛南观察时潜不似往日带着几分笑意,反而沉默下来的表情,小心道:“真没事?”
虽然才认识没几天,时潜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多么能让人放心的性格,但从遇见开始,他一直就是游刃有余的,或许是因为这样,他身上反而莫名让人有种信服感和感染力,以至于他的情绪很容易影响到辛南。
辛南忍不住想,当时他坐在河边想要自杀那一会儿时潜都没露出过这样凝重的神色,到底是查到了什么?
时潜弯腰拿行李:“你收拾一下,我们准备离开。”
辛南连忙问,“你查到什么了吗?”
时潜:“等回洲城再去看看你姐的尸体差不多就确定了。”
辛南顿时疑惑全消,只剩下接近真相抓住真凶的激动,连忙起身,“好。”
只是他们刚准备收拾好东西,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动静。
辛南一顿,转头看向时潜。
时潜抬手,示意他不要担心,打开了门。
村长笑容和蔼:“时先生,我们这边早餐已经做好了,你和小南都过来吃吧。”
时潜目光一移,落在了隐去身形,凡人见不到的天衍身上。
村长注意到时潜的目光停留,脸上笑意收了些,更多了几分尊敬:“请。”
辛南迟疑:“时潜……”
时潜与得意摸胡子的天衍对视,本想转身就走,但想到辛天和,以及这里是辛氏族人,于是点了下头,带上辛南跟在村长身后到了小楼附近的石堡。
桌上已经摆上了早餐,时潜拿了根油条咬了一口,意外发现味道不错,酥脆可口,再喝一口豆浆,更是香醇浓郁。
村长时刻注意着时潜的神色,见他似乎喜欢吃,心底放松了不少,忙将远一点的另一个碗端过来道:“时先生,您还可以尝尝玉米粥,都是我们自己种的玉米。”
时潜接过,道了声谢。
辛南看时潜吃得毫不迟疑,也就安心跟着吃了。
早餐吃完,村长起身,微微躬身对时潜道:“不知道时先生能不能和我去个地方。”
时潜看了眼一直坐在八卦盘上,一脸高深莫测的天衍,眉梢动了动,问道:“不知道村长是想带我去哪里?”
村长:“我们辛家的祠堂。”
时潜点头:“走吧。”
村长已经做好了时潜会拒绝的准备,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愣了片刻才跟了上去。
有村长和昨天的青年带路,时潜他们一路畅通无阻进入了小楼,进去才发现小楼内部全是牌位,四面层叠如金字塔一般,越往上牌位越少,最上面只有一个牌位,时潜视力不似常人,一眼就看到了辛天和的名字。
他脚步一顿,神色渐渐沉静。
天衍看他一眼,迅速飞到辛天和的牌位前,用袖子帮它擦了擦上面不存在的灰尘,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对时潜道:“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是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来看他,肯定会很开心。”
时潜收回视线,对村长道:“我知道你找我做什么,我会布一个护山大阵,此阵一成,非辛家血统不能进入。”
村长一喜,佝偻着鞠躬:“谢谢时先生。”
辛天和的后人,按理说也是他的晚辈。时潜受了他这一拜,等他起身才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这里应该有些灵石,帮我找七块灵石过来,等级越高越好。”
村长立刻吩咐旁边的青年:“快去拿。”
天衍却觉得不对,也不管时潜看不看他,直接飞到他鼻尖前道:“你要画什么阵法?为什么要七块灵石?不会是星宿元极阵吧?”
时潜错开视线,继续对村长道:“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准备一坛酒,两个碗。”
村长愣了下,“好。”
左右无人,他只能自己去拿。刚走到门口,又被时潜叫住:“最好是米酒。”
村长不解:“……好。”
时潜仰头,凝视着上方的牌位,眼前浮现的却是圆脸圆眼,一笑就害羞的少年。
***
山上无岁月,论道最熬人。
时潜平日里能翘的功课就翘,能接的历练都接,下山太过勤快,以至于师姐师妹最爱找他带东西上山,或是霓裳羽衣或是点心零嘴,每当他回山的消息传出,小院前便全是人。
那日时潜如同往日一样,使了个小障眼法,装作自己还在分发东西,实则猫着腰从包围圈里溜了出来,本以为也会像往常一样顺利逃脱,却没料撞到了一个在树下乘凉的男孩。
男孩约莫十一二岁的年龄,捧着块点心,仓鼠似的一点点啃,看到他先是一愣,又转头去看人群里包围的障眼法小人,然后反应过来,点心屑还粘在圆乎乎的脸上,却比他这个偷溜的还显得心虚紧张,一张脸红透了:“曜灵师兄……”
时潜本来撞到了人还有点心虚,可一旦有人比他更心虚,马上就理直气壮起来,并且先发制人:“你是哪个峰的小师弟,怎么自己在这,也不见有人带你?”
男孩下意识答:“回师兄,我是卜星阁的弟子,有师姐带我来的,但是那边人太多,我身体不好,知微师姐让我不要同人挤。”
“卜星阁?”时潜摸摸下巴,眼珠子一转:“既然是知微的师弟,那就是清理真君的弟子咯?”
男孩点头:“是。”
时潜略一沉吟:“那我便考考你,明日巳时我想做一件事,你算算我能不能成功。“
男孩丝毫没有怀疑,从乾坤袋里拿出法器,正正经经摆好卦阵龟壳,见时潜看过来,还不好意思道:“我学艺不精,还需要借助外物。”
时潜:“没事没事,准就行了。”
男孩点头,严肃了小脸,开始一步步卜算。
半柱香的时间,他便收了阵:“师兄所求之事,或有阻碍,咎卦显示师兄最好勿以心中所想而所为。”
时潜若有所思,“能算到为什么不能为吗?”
男孩见他神色严肃,不由也更加郑重,唤水术净了手才重新起卦,再次卜筮。
时潜也扯了跟草往树上一倚,晃悠着长草,悠然自得。
“观卦‘观我生,进退;未失道也’,师兄若定要为之,还需谨慎取舍,时可进则尽,时不可进则退。”
时潜挑眉,不知想到什么,轻哼一声,又扬眉一笑:“不过是再打一架的事情,小师弟,谢了。”前半句是暗自嘀咕,后半句扬起声调,带了笑意。
男孩脸红摆手:“我算得还不好,若是师兄想要更准确,可以找知微师姐。”
时潜想到知微和小白龙同出一辙的严肃面孔,立即摆手:“我觉得你算得就很好,非常好!”
男孩眼睛亮了:“真的吗?”随即疑惑:“可是卦象还未应,师兄如何知道我算得好?”
时潜咳嗽两声,转移话题:“对了,我这次买的点心不少,你可有特别想吃的?下次师兄给你带。”
男孩摇头:“师兄买的点心都很好吃,听师姐说骥云斋的点心很贵的,师兄你以后还是少买一些吧。”
时潜见他认真为他着想的模样,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师兄知道了,不过你日后有什么想吃的,就差使仙鹤送个信来,师兄买了给你送过去。”他一拍脑袋:“要不以后我干脆买了东西都差了仙鹤送到各个峰头,免得拥挤在一处。”
男孩立刻摆手:“这样不好,师姐她们想来的。”
时潜想了想,明白了:“也对,这山上平日里冷冷清清,也就我回来了才能热闹一会儿,大家都爱凑凑热闹嘛。”
男孩望着他,久久没说话。
迟疑了许久,吞吞吐吐道:“曜灵师兄,其实……”
时潜被远处彩云接引的客人吸引了注意,随意道:“其实什么?”
男孩不知道憋了什么话,脸都涨红了也没说出口,最后只道:“其实我想谢谢你带给我们的点心,师兄师姐和师弟师妹们都很喜欢吃。”
时潜回神,见他脸又红又圆,真像圆苹果,忍不住就想逗小孩,拖长了语气:“哦,你不爱吃吗?”
“我也喜欢的。”男孩怕时潜误会他敷衍,紧接着道:“尤其是云片糕,甜而不腻,还有冰爽的滋味,我最喜欢。”
时潜见他正经,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从来不领他情的小白龙,嘴角翘起,却不逗他了:“既然如此,下次师兄下山专门给你带一匣子云片糕。”
男孩脸上更红,连忙摇头:“不必麻烦小师兄了,小师兄每次下山带的零嘴已经够我们分了。”
时潜大手一挥:“不必多言,明日我就给你带。”
男孩好奇:“可小师兄明日不是有贺掌教的道法课程吗?”
时潜表情微不可查一僵,然后空手变出一匣子软绿豆糕,塞到男孩手里,笑眼弯弯:“小师弟,还未问你姓名道号呢。”
男孩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捏着算卦的龟甲,不好意思道:“我还没有道号呢,师父说要等我筑基之后才给我取道号。”然后小声说:“我名为天和,姓辛,无字。”
“那天和师弟,我先走了。”时潜挥了挥手,“日后师兄每次下山都给你带云片糕!”
时过境迁,从众星捧月到跌落云端只需几个朝夕,风光时他也曾友遍天下,去到哪里都前呼后拥,一掷千金有,两肋插刀也有。然而曾让他一掷千金两肋插刀的好友,在他落魄时恩将仇报,尽数背叛。
时潜从未没料到,当初最不值钱的一匣子软绿豆糕,收获的却是最真挚的友谊。
他垂下的眼帘,接过村长送来的米酒,开坛倒入两个碗中,他手轻轻一挥,其中一个碗浮于辛天和的牌位前,他拿起另一个碗,闭眼一口喝完。清新微甜的酒香溢满口腔,落入喉间,短暂的辛辣过后便再次回甘。
时潜放下手里的碗,浮在空中的酒碗也重新落于他的掌中。他后退半步,洒在水泥凝实的地面上,留下一片深色痕迹。
天衍脸色复杂看着时潜做完这一切,等他和村长一起离开了小楼,才从辛天和的牌位后飞出来,喃喃道:“时子稚还记得你只能喝米酒,倒也还不算太没心没肺……”
小楼外,村长看了眼祠堂,小心开口:“时先生,请问你和先祖……”
时潜打断他:“灵石准备好了吗?”
村长立即点头:“准备好了。”旁边的青年立即地上一个乾坤袋。
时潜接过乾坤袋,打开看了一眼,发现都是极品灵石后微微抬了下眉梢,转眸四顾,目光定在岛上最高的点。
“我去那边布置阵法,可能有些久,但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过来,记住了。”
村长:“我已经和村民说好了,绝对不会有人打扰您。”
辛南吃完早餐后就陷入了迷茫中,既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也看不懂时潜做什么,见他似乎要走,马上跟了上去。
“时潜。”
时潜没有回头,却有一个叠成三角形的符箓飞出,恰好落在辛南手里。
“拿着。”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辛南在抬眼追去,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祠堂里,天衍絮叨一番也从不经意听到的对话里反应了过来,飞起追了上去:“七块极品灵石、最高处——时知临你疯了!你一个练气大圆满画星宿元极阵,是想再来次神魂俱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