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老城区。

白墙灰瓦石板路,窄窄的巷子只能容两三人并行,不高的围墙遮住了烈日,偶尔有风穿过伸出墙头的枝叶,簌簌作响。

时潜抬眸,远处围墙低矮,目光可以轻松越过墙头看到里面堆积整齐的报纸与废品,一只狸花猫趴在报纸堆上,尾巴悠闲摇晃,轻轻一扫,旁边的易拉罐便滚落而下,噼里啪啦响。

猫炸了毛,迅速跑开。时潜抬腿,进了院内。

吱呀一声,老旧的蚊帐门被推开,穿着背心短裤的少年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看到院里站着的陌生人先是一吓,随着睁大了眼睛,“你……你是时潜吗?”

时潜:“你是谁。”

“我……我叫何杰。”少年手足无措地抓着蚊帐门,门被他拉得吱吱响,“你要进来坐吗?”

时潜目光扫过那些垃圾,没有说话。

何杰连忙道:“我是时老师资助的学生,之前时老师和我说如果以后没地方住就让我住到这里来,所以我就……”

时潜:“那些垃圾是你捡的吗?”

何杰点头,“我平时没事就去捡一些回来。”

时潜走到易拉罐堆前,随手拿起一个捏扁,然后放进一边的袋子里,道:“你这样堆着太占地方。”

何杰一愣,连忙走了过去,与时潜一起处理易拉罐。

两人都没说话,手脚利索地整理好之后,何杰笑了起来:“没想到这样整理一下果然空了好多。”

时潜点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时潜哥!”对上他的视线,何杰有些局促:“我前几天在时老师房间里发现了一点东西,应该是留给你的,我一直想找你……”

时潜:“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何杰啊了一声,似乎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老实道:“时老师房间里有你的照片。”

所谓的照片,其实是一张小学毕业的合照。

当时还未长个的时潜站在第二排正中间,尤带着婴儿肥的一张脸笑得见牙不见眼,在一众紧张严肃的小学生里,他没心没肺地在校长光滑蹭亮的头顶上比了个耶。

翻到照片背面,他对应的名字旁边写了三个字:臭小子。

何杰说:“我之前总是听时老师说起你,他说不管在哪里,只要看到最好看最张牙舞爪的那个就是你。”

时潜摸了摸那三个字,勾唇道:“他倒是挺会总结。”说完又抬眉:“我刚在站在院子里张牙舞爪了?”

何杰嘿嘿一笑:“没有,但是你太好看了,我们学校那群女孩子评出来的校草还有电视里的男明星都没有你长得好看。”

时潜欣然竖起大拇指:“眼光很不错。”

何杰蹲下从床板你的。”

时潜目光落在铁盒上,嘴角的笑意一点点落了下来。

其实他和老头子的关系不算好。

老头子把他从孤儿院带出来那天,他刚跟人打了一架,那人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嗷嗷大哭,他得意的站在秋千上晃荡,顺便昭告整个孤儿院谁才是老大。

只是他这孤儿院一霸当上霸主还没有三分钟,就被老头子拎走了。

老头子带他回去第一句话就是:“以后你和我姓,你性格太跳得好好压压,就叫时潜吧。”然后拿着藤条抽了他一顿,告诉他以后不准打架。

时潜本就不满意自己从孤儿院一霸变成佝偻老头的孙子,更是不能容忍一进门就被下了马威,上蹿下跳地不服输,从进这个家里起就没安生过。

一爷一孙就这么吵着闹着,前者在外面捡垃圾回家当霸王,后者在外面当霸王回来当孙子,倒也是和谐。

直到老头子为了多救助一个失学的孩子,一天连一个馒头都换着花样啃,别人这个年龄晕倒都是高血压,他却是低血糖。时潜看不下去,于是放学之后也偷偷摸摸会去捡些垃圾回来,偶尔还会指使自己的小弟帮他捡。

这事没过几天就东窗事发了,那天老头子拿着藤条站在门口,等时潜回来就当头抽了他一顿,边抽边问他:“谁让你去捡垃圾了,我不是说过要你好好上学,你就是这么上学的?”

时潜边躲边顶嘴:“我怎么没有好好上学了,年年都是年级第一你还要这么着?我就想捡垃圾就爱捡,我卖了的钱也不给你用,你管我!”

“我看看我管不管的了你!”

老头子年龄大了,背也更加佝偻,拿着藤条半天追不上时潜,自己却气喘吁吁。

时潜抿紧了唇走到老头身边,伸出手:“喏,打吧。”

老头子瞬间来了劲儿,一条子抽到他背上:“再让我看到你捡垃圾我就打死你!”

时潜一直不懂,为什么老头能捡垃圾,他却不可以,老头也从来不告诉他为什么。

直到看到这个盒子,里面是满满的奖状和证书,以及一张张附在奖状证书边的便签纸条:

——三好学生最重要是品德好,臭小子虽然皮了点,但是品性绝对值得这个奖状,以后每年都要拿回来。

——得了冠军也不能心生得意。

——奖金都帮你存着了,不要总是给我买这买那,我一个老头子不用这些东西。

——竞赛赢了保送了也不能放下学习。

……

——爷爷想给你最好的,但又没有能力,只能想办法让你避开不好的。时时会想如果当时不是我领养你,你肯定过得比现在好,小潜,别怪爷爷。

泛黄的白纸最下房,压着一个存折。

时潜打开来看,一笔笔零零碎碎的钱合成了五六页的纸,从几十到几千都有,最后的金额是78632.5,一个当时明明可以用来应急的费用。

……如果当时他知道有这笔钱,老头子就不会死,而老头子明明知道有这笔钱,却到死了都不肯告诉他动用它。

“时潜哥?”何杰推了下时潜:“时潜哥?”

时潜回过神来,“什么?”

“你……”他递过来一张纸,“我先出去,你自己待一会儿吧。”

时潜不明所以地接过纸巾,等门关上,才惊觉泪水划过了下颚。

他随手抹去,忽然嗤笑一声:“这算什么。”

他将存折丢进了铁盒里,哐当一声,铁盒边缘的缝隙中有个小纸片掉落。

时潜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合上盖子,拿起了那张纸条。

这张纸条很小一片,比起那些泛黄的纸也显得更加新,但边缘被撕得层次不齐,字迹也断续模糊,像是脱力之人勉力才能写出来的字迹:

——爷爷只有两个愿望,望你保持本性,愿你身体健康。

时潜攥紧了这张纸条,直到白纸上染上血迹才缓缓松开。

他轻轻叹出一声笑:“哈。”

血流成河,金陵时氏被灭满门,唯一留下的是一张平日里价值万千灵石,水淹火烧都无法损其一分的禅罗仙纸,纸上就写着这么一句话:

——为兄惟愿子稚不忘初心,放下恩仇,好好活着。

保持本性,不忘初心,身体健康,好好活着。

时潜太想笑了。

他们觉得他的本性和初心有多么的高尚向善?是高尚到知道养大他的老人要死了也不动用为他存下来的一分钱会感激涕零,还是向善到被灭了满门,亲眼看到兄长嫂嫂死相凄惨,看到未出世的侄儿被剖腹而出,抽出了灵根灵髓后背随意丢掷,还能一心向善,不留戾气吗?

他们可太高看他了,也太低估他了。

他只会将那些仇人抽筋扒皮,一个个让他们经历一遍他哥嫂侄儿曾经经历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发了疯地跪在他脚边只求一死。

那些人死前他会怎么做呢?

他会让他们的亲人儿女好好看看,看清楚他们的卑微死状,他不杀他们的亲人儿女,但也要让他们的亲人儿女尝到同他如出一辙的痛苦仇恨,最后,他还要让那人清醒过来,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的亲人儿女看到了这一幕,留一些时间给他们说说临终感言。

说不要报仇,说忘记一切,也说赶快逃远些,时知临就是个彻头彻头丧心病狂的疯子。

从那以后,丧心病狂就是他的本性,是他的初心,是修真界讨伐他的形容词,万人围剿,一次次追杀,健康与活着自然也跟着变成了奢求。

时潜一时觉得恍惚,又忽然觉得可笑。

一晃就是一世,他的仇人们都死了,他明明也死了,可上天却又一次将他拉回了这人世间,清醒接受注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