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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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要回泰县?”胡飘飘这样问道。
“彭夫子对家父有恩,现他老人家孤身在永州,膝下无人侍老,我理当替父偿恩。”沃南眼眸不避,答得泰然。
日落无风,胡飘飘站在匝地的浓荫中直视着他,良久,轻轻捏了捏儿子的手:“澄儿,唤夫子。”
这般,沃南便在西月楼住了下来,当了允澄的夫子。
胡飘飘尊师,给他安排了西月楼的上房,好吃好喝供着,再于后堂腾了间书房,作为授课之地。
西月楼开在永州已逾三年,想来该经历的事也经历过,食客大都知道胡飘飘不是好惹的,偶尔有人喝大了撒撒酒疯,多半也有同行之人会及时劝阻。
倒是住店的客人偶尔有那邪性的,见她寡身带着个孩子,便贼眉贼眼地打探私己。但西月楼的伙计都挺硬气,但凡察觉住客的意图露骨了些,轻则甩脸,重则直接给人往外赶。
底气源自掌柜的默许,更少不得有那份护主的真心。
胡飘飘性悍,斥起人来动辄就是要扣工钱。那两个眉头蹙做一堆,几句话便训得小伙计们鼻子眼睛落一地,点头呵腰地只敢赔笑。
但遇见有急事要支个工钱什么的,虽她骂骂咧咧,但也会松手给钱。
看着刻毒不饶人,实则比那绵里藏针的要好相与。
“哟,南夫子。”潘三从后堂出来,揣着从胡飘飘那里支来的工钱,嘻皮笑脸地跟沃南打招呼:“您这是要出去?”
“检查允澄功课。”沃南惜字如金,径直往后堂去了。
潘三搔了搔下巴,走前几步跟帐房先生嘀咕:“你说这南夫子也不像缺钱的,怎么巴巴地跑来给小掌柜当西席?”
“摆明是冲着掌柜的,你还瞧不出来?”帐房拔着算盘珠子,偷闲跟他搭话:“那南夫子啊,跟咱们掌柜的铁定有不寻常的过往。这回可好了,不知打哪儿钻出来个旧相识,依我看啊,高大官人八成悬了。”
见潘三苦了下脸,帐房拿手点他:“怎么着,这是惦记自个儿往后,再拿不着高大官人的打赏了?”
潘三忙不迭摆手:“害,瞧您这话说的。兹要是掌柜的愿意,她拣哪个咱都没话说是不是?”
帐房瞥他一眼:“你支银子干什么使,不会又要去赌?”
“哪儿能呢,晚上给我姐送去。我那狗姐夫先前背时,把腰给闪了,这会儿还见天跟家躺着不愿起来,半个子儿都不去赚。这不明儿寒食送节嘛,我姐连袄子都当了,我不得漏她点银子买件好的,省得一身单薄,让我爹娘跟着担心。”
“好小子,倒是个心疼姐姐的。”
潘三咧嘴一笑,干活去了。
后堂书屋,日光澹荡。
书桌旁边,男娃娃坐姿板直,正悬着腕子在描字。
描完过后,他牵着袖子搁好毛笔,再叠好双臂,恭恭敬敬地说:“请夫子过目。”
沃南绕到桌后看了看,笑着摸摸他的头:“允澄写得很好。”
明明是夸赞的话,小娃娃却皱起脸来,纠结道:“可是,可是这个字少了一笔……”
沃南愣住,又听得外头扑来一声笑。
拂眼看去,见是胡飘飘刚好出现。她逆着光踏进门槛,满背金色光隙。
论貌美,胡飘飘其实不算顶好的颜色,她最惹人的是眉眼间的韵致,以及那丰腴的身段。
在西月楼呆的这些时日,沃南见过她与手下人嬉笑怒骂,更见过她娇笑着招呼熟客,一颦一笑风情款款,亦宽着恰好的分寸。
记忆晨,二人曾有过的对话之中,她曾说过自己浮华浅薄,这辈子没别的追求,只想睡看得顺眼的男人,再多攒些银两,过上挥金如土的生活。
可如今,她却耐得住在这小县城里,干着琐碎的,并不怎么轻松的营生,每日里操心进项,偶尔还要应付客人。
迎着沃南的目光,胡飘飘走到书桌前,要笑不笑地扫了眼儿子:“小妖怪,知道少一笔还不添上,跟谁耍心机呢?”
“阿娘,允澄知错了。”小家伙抿着嘴,看起来态度诚恳,实则心头有些积郁。
这位夫子不仅总是看着他发呆,还对他笑得很亲切。而且不管他怎么马虎,夫子都没有要惩戒他的意思。
这样的夫子,跟他想象当中差得实在有些远。
明明那天在私塾时,夫子可凶可凶了。
正闷闷不乐时,头上有阴影罩了过来:“跟大人耍小心眼,你还委屈上了?”
小家伙抬起眼,见阿娘的扇子没有拍到他脑门上,而是被夫子给挡了下来。
夫子托着阿娘的手腕,而阿娘直视着夫子。这个过程有些漫长,漫长到他眼睛都要发酸时,阿娘抽出手,转身走了。
由头到尾,也没有与夫子说过一句话。
夫子沃南收回视线,看向身旁惴惴不安的孩子,蹲下身问:“允澄,告诉夫子,你为何那样?”
……
夜时,胡飘飘去了前堂。
帐房提着个锦匣交给她:“掌柜的,这是高大官人刚刚差人送来的。说是盐官快来咱们永州了,高大官人正与其它盐商思量着招待之事,最近怕是不能常来西月楼,让您好生保重着,有事尽管让人去寻他。”
胡飘飘看了眼锦匣,没有说什么。
还没到生意最忙的时辰,帐房干完手里活计,倒是顺嘴提起道:“方才跟高宅那小厮聊了几句,听说今年的盐引有些紧缺,不像旧年那样容易拿。”
胡飘飘唔了一声:“新官上任了,自然要难说话些。要是不伺候好那位新的盐务使,人家说不给就不给,这也没地儿说理去。”
自打九王爷辅政之后,便开始大力整顿朝纲。那位虽看着是位好脾气的,但动起手来却是大开大合,查与治从没在怕的,可把大邱一些官员给唬得够呛。
甚至暗地里,还有人称那位摄政的王爷是妥妥的阴险笑面虎。什么惧妻都是糊弄人的假象,明明对内唯唯喏喏,对外手起刀落,恶如阎王。
可水至清则无鱼,贪官污吏,抓得尽么。
过个两日,天上落起了雨。春雨烟茫茫的,沾衣欲湿。
从断断续续的浅眠中醒来,胡飘飘浑身骨头酸乏,于是眼也闭着,懒得动弹。
而让她不得不睁眼的,是几下轻轻的叩门声。
带着些火气拉开门,发现外头站着的是沃南。
胡飘飘登时笑了:“夫子几时,也学会了敲女人门?”
沃南习惯性地跳过她的调笑:“刚服过玉山引的药?”
“你怎么知道?”
“王府有位吕大夫正在研制新解药,若他成功,往后当不必每月服用。”
胡飘飘嘴角抬起,极其自然地换了个倚门的姿势:“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在她放肆的视线里,沃南下巴微绷。
自然不只为了这个,他另一个来意,便是想直截了当地问她,关于允澄的事。
孩子一日大似一日,亲父子却不能相认,这种滋味太难排解,令人宿夜难眠。
于是临到头来,沃南决定迂回一把,迟疑道:“我问过允澄,他很想爹爹。”
几乎是擦着他这话的尾音,胡飘飘冷笑出声,眼眶里扑天盖地的讽意冲了出来:“那是他还不清楚,自己到底有个什么样的爹!”
仿佛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沃南眼皮突跳。
他……什么样?
是从未出现过的,不曾予过孩子关爱的,在他们娘俩无助之时完全不知情的爹,更是迫得她远走他乡,独自抚育孩子的爹。
这般想着,沃南两目低垂。
是了,他扪心有愧,太过有愧。
“掌柜的!救命啊掌柜的!”正当沃南神魂作乱时,潘三跑过来了。
挺大个后生,这会儿青白着一张脸,衣裳湿透,哭得人都快哽咽了。
胡飘飘听得头痛,扬声骂他:“老娘还没死,大白天的你嚎丧呢?”
潘三拖着身子跑过来,双膝一软,嗵地跪在了胡飘飘跟前:“掌柜的!您铁定要救救我啊!救救我姐姐!”
男儿膝下有黄金,虽说潘三平时嘻皮笑脸瞧着不算个正经人,但这样矮下脊梁,还是头一回。
而他之所以慌得像没有魂,则是因为家里姐夫不当人,把他亲姐姐给卖到青楼去了。
事情发生时,潘三的姐姐已经进了窑子,至于他那姐夫,则是拿了银两,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明显,是早有这份心的。
店里伙计家里什么情况,胡飘飘都晓得个大概,早就听说潘三那姐夫是个狗杂碎,加上知道窑子里是个什么摧人的情景,于是想也没想就去帐台抄起银子,把那潘大姑娘给赎了出来。
一家人抱头痛哭之际,胡飘飘拎着潘三脖领子:“涌吐药和泻药去买来,要快。”
潘三虽不明所以,却也没敢耽误,忙不迭往药铺去了。
西月楼里,剩下的潘家人个个都给胡飘飘作揖,甚至潘家二老还说要给西月楼做工一辈子,来抵她的恩情。
这样的场合,胡飘飘向来要起鸡皮疙瘩,不耐烦地正想要说些什么时,沃南先她一步走上前去:“敢问二老那恶婿何等眉眼,身形几尺,高壮又如何?”
这样的话,引得胡飘飘心念微动,与众人一道侧目看他。
“我朝旧年便改过律例,夫不可鬻妻,父母不可变卖子女。眼下那人已然触犯刑律,该归官府处置。”沃南声音沉冽,眼底肃黑。
猜测被印证,胡飘飘眼睫翕动了下。
辨人术与追踪术,江湖门派使起来不逊于官府差吏,更何况追踪之人,是沃南这样有身手的。
是以天还未黑透,潘家那位女婿便被捉到永州县衙。
这崽种明明被捉前还在路上飞眉飞眼,与人吹嘘自己鼓囊囊的荷袋,等到了公堂上却又开始痛哭流涕,一幅悔不当初的模样,疯狂磕头求恕。
好在潘大姑娘并非那等子拎不清的,并没有丝毫心软,甚至还说出自己曾被夫婿毒打的事。
最终依着大邱新律,绝了夫妇关系,且将那恶人给治了重罪。
折腾好半日,雨停了,西月楼也到了打烊的时辰。
看着伙计把门板对好后,胡飘飘回后堂先是看了看已经睡过去的儿子,接着去到自己的屋室,于半个时辰之后,出现在了沃南门前。
开门之后,望着站在屋外的胡飘飘,沃南眼瞳收缩了下:“寻我有事?”
“夜半被个寡妇敲门,还能是为什么?”胡飘飘连盏灯都没拿,一身柔美皮囊掩在精心挑选的衣衫里头,眉似远山,肌肤微丰。
作者有话要说:沃南:我似懂未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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