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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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寻哪位?”潘三呵着腰,热情招待道:“是住客还是食客,尊名怎么唤,或者那位长什么模样,您给说说?”
沃南视线投向帐台,便听胡飘飘吩咐伙计:“明字间,带客人去吧。”
明字间,靠着楼梯的位置,支摘窗打开,能看见这永州城的夜。
沃南进去不久,胡飘飘也到了。
她端着两碟小菜,一壶清酒,从容地与他打招呼:“许久不见,南堂主风采更盛,这身条儿都比从前要馋人了。”
她神容不似白日那样刁悍,却保留着一贯的轻佻。
沃南看着她:“你先前说,要去岭南。”
“岭南湿气太重,不如这里养人。”胡飘飘执壶斟酒,袅袅笑道:“且让我猜猜,这样问……南堂主莫不是寻过我?”
话里三分谑意,沃南眉眼低下,看着那杯推到跟前的酒。
胡飘飘勾了勾眼尾:“你放心,我们打开门做生意的,酒里头要是不干净,可以去官衙告发。”
沃南默了默,端起杯子来,仰脖饮尽。
在这之后,二人便如老友叙旧般,聊起了旧日的同门。
从岭南离开后,胡飘飘便没再与谁通过信。
她如浮萍,人生无根。而昔日同门天涯四散,有交情的大都安稳度世,各自过活,也再没什么打交道的必要。
在听到田枝跟涂玉玉成婚有了孩子后,胡飘飘笑道:“田枝当初还满心想与我一同开个小倌馆的,涂玉玉找来,她就整日里魂不守舍。后来给人撵走了,又日夜悬心,末了借口贪恋邺京繁华,收拾包袱跟上了。”
她旋着手里酒杯,支肘于案,钗尾的坠角儿悠悠荡荡:“同门里成了夫妇的,应当也就他们二人了吧?”
见沃南不语,胡飘飘想了想:“我忘了,南堂主并非好事之人,哪个与哪个成了夫妇,你并不爱理会。”
沃南本便是带着话来的,此刻那些字句已然堆砌到嗓子眼,可正欲开口之际,楼里有个传菜的伙计烫伤了腿,胡飘飘身为掌柜,听了消息自然得去瞧瞧。
这等事沃南不好参与,只得留在雅间喝闷酒。越喝,思绪越是平平仄仄。
便在他心头絮乱之际,雅间的门被人叩响。那动静轻轻的,像是生怕惊忧了里面,又像是敲门之人本身并没什么力气。
拉开门,面熟的小娃娃便撞入眼帘。
嫩生的脸,因为仰头而微张着的嘴,憨态可喜。
“你是白天那个伯伯。”小娃娃拿手背搓着眼皮,稚嫩的奶腔黏黏糊糊。
沃南蹲下身去:“你是……允澄?”
小娃娃点点头,视线往雅间内扫了一圈:“阿娘呢?”
“她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沃南盯着身前的小童儿,眼也不错。
小家伙明显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着,且反应更要慢上半拍。好片刻,他才细声细气地复述了句:“一会儿就回来?”
“嗯,一会儿就回来。”沃南也又说了一遍,不厌其烦,再问他:“外头冷,要进来等么?”
小家伙怯怯生生,性子也绵绵糯糯,但却意外地亲人。听完沃南的话后竟主动将手递了过去,是让他牵的意思。
软乎的小手塞进掌心时,沃南脑中好似有根弦被人拔了一下,嗡嗡然,令人心腔又震又麻。
怕夜风吹着他,沃南单身把窗打下,确实紧实地扣住了,这才重新回过身来。
把孩子抱上坐椅后,他欲言又止几度,还是按捺不住地问:“允澄几岁了?”
孩子举着两只手蒙了半天,最后三根手指头捏在一起,明明是七的手势,他嘴里却说的是:“六岁,允澄六岁了。”
不管六还是七,都与算好的年岁相印证。沃南目光晃了晃,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然有些不稳:“你爹爹呢?”
“爹爹?我没有爹爹,只有阿娘。”小允澄歪着头想了想:“阿娘说爹爹过世了,不会再活过来了。”
“……”竟这般与孩子说的么。
沃南目光古怪,心绪越加复杂起来:“那你……可曾想过爹爹?”
话才脱口,沃南便后悔不迭。盖因小娃娃的目光黯淡下来,反复搓着一根手指,小声道:“想过的,每回阿娘被人欺负,我就想爹爹。”
心角塌了一下,是闷痛的感觉。沃南音腔发涩:“你阿娘,总被人欺负么?”
“嗯嗯……”小娃娃点点头,又摇摇头补充道:“好多人的,都想欺负阿娘,但阿娘很凶很厉害,一个个都收拾了。”
这样的话,直令沃南心里发沉。
孤儿寡母,再是表现得凶相十足,也总会有前赴后继的人心思蠢动。
“不过有高伯父在,高伯父可以护着阿娘。”小允澄说话时控制不住地去咬手指甲,声音像缺了个角:“高伯父是好人,对允澄也好。”
夜里说人,人亦到。
察觉到门口有动静,沃南起身,上前去拉开了门。
围廊之中,雅间之外,有位身着绀青行衣的男子正在徘徊踱索。
“什么人?”四目接视,沃南目光凌厉,语气不善。
对方明显也在打量他,但态度和善许多,甚至朝他郑重揖了个礼:“在下高昆,敢问胡掌柜可在?”
“高郎?”胡飘飘自楼底走了上来:“你怎么来了?”
“白日里私塾的事我听说了,心里记挂着你们,便想着抽空问问。”那高昆说话极缓,目中有着呼之欲出的关切:“允澄怎么样?你可还好?”
“我有什么不好的?允澄受了些伤,倒也没什么大碍。”胡飘飘说着话,抽帕子掸了掸身上的寒气。
不出意料的,那高昆视线转向沃南:“这位是?”
胡飘飘动作顿了顿,接着将帕子塞回袖中:“这是南公子,亦便是白日里,替我们娘俩的解围的好心人。”
虽说六幺门的事并不宜提及,是以被这般介绍倒也情有可原,但当那些字句落入耳畔时,沃南却还是怔忡了下。
“阿娘!”是听见胡飘飘声音的小允澄从坐位爬下,跑出来去抱胡飘飘。
“怎么醒了,难不成又做噩梦了?”
“想阿娘了……”
“你真是白长个男儿身,怎么这样黏人?”胡飘飘颇觉好笑,却还是又抽出帕子给他擦眼眵。
“澄儿。”那高昆也笑着想去牵孩子,可孩子却只偎着胡飘飘的腿,开口喊了声高伯父。
孩子永远最黏母亲,高昆并不在意地笑了笑,再朝沃南拱了拱手:“南兄慷慨相助,自是莫大洪恩。既如此,不若由我作东,代为谢过南兄曾施以援手,不知南兄可否赏脸?”
问的是沃南,可这高郎君征询目光看向的,却是胡飘飘。更莫提那话语之间,可见一斑的亲密。
“这也有你的事。”胡飘飘嗔他一眼,再将盈盈笑目转向沃南:“南公子方才说是来永州办事的,若再喝两盅,也不知会否耽误你回程?”
沃南驻目看了这二人片刻,嘴角微动:“不耽误。”
于是酒菜续上,满当当摆了一桌。
叙谈几句,知晓高昆是这永州城的盐商,自打胡飘飘来了永州,他前前后后帮过不少忙。
且他丧妻,是还未续娶的鳏夫。
高昆清隽温雅,整个人明润得不像一位取巧钻营的商贾,而且他极为在意胡飘飘,不止说话会顾她面色,且很是照顾她。
譬如与沃南喝的是酒,却把胡飘飘的酒换成了茶。
换壶时胡飘飘不大乐意,那高昆口吻放得极轻:“少喝些,酒气熏到孩子也不好。”
款语温言,俨然是追慕者的姿态。而胡飘飘夹霎着眼睛乜过去,一刹那,好似与其交换了万语千言。
她笑意松弛,瞧不出什么刻意的痕迹,与这高昆举止间的那股子自然,是若明若昧的亲昵。
沃南扣住酒杯,手背软骨隐现。
“不知南兄祖籍何处?”不好冷落来客,高昆挑起话头。
“泰县。”沃南言简意赅。
高昆点点头,又道:“观南兄年岁,应当早已婚娶,不知膝下儿女年岁几何?”
沃南眉心微拧:“我不曾婚娶。”
高昆神色微晃,很快又笑开道:“想来是有知冷着热的贴己人,才不着急成婚。况南兄一表人才,若有那成婚的心思,自是不少闺秀愿托付终身。”
席间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被胡飘飘喂着喝水的小允澄,喉间发出吞咽的细微声响。
胡飘飘眉目平静,倒是那小娃娃不安分,推着眼皮在两个大人间看来看去,一双鹿眼清湛湛的,说不出的讨喜。
喝完水后,小允澄热心向高昌介绍道:“高伯父,这是白天帮我擦脸的那位伯伯。”
由孩子这一句,话头自然而然,又引向白日里私塾发生过的事。
说到西席时,高昆看向胡飘飘:“我先前便说过,让澄儿去我府里唸书,也正好与洪儿作个伴……”
胡飘飘摇头,态度忽又寡淡下来:“还是另请西席的好,你要有合适的人能举荐,我承你的情便是。”
高昆收回试探的心思,再不敢说什么。
她惯来是这样的,时而与你笑意嫣然,时而又撇得清楚,让人辗转又怅然,患得又患失。
雅间内两名成年男子,目光中各有情绪,胡飘飘看了眼天时:“不早了,我该带孩子去睡了,二位请自便吧。”
见她起身要走,几乎是同一时刻,两名男子纷纷立直了身。
沃南盯住胡飘飘,有什么情绪团着卷着,簇拥着顶住他的胸臆。
来了这么久还不曾提起正事,太有违他的作派。
胡飘飘停下脚步,朝他投来含有疑问的一瞥。
看着贴在她颈边的孩子,沃南满腔冲动霎时消失殆尽,舌头临时打了转道:“确实很晚,我也该回了。”
“那我送南兄一程。”高昆顺势接腔。
沃南回视他,挽两下嘴角:“有劳。”
……
不过对向的邸店罢了,花不了几步路。但走出西月楼时,高昌却又提议道:“方才那场酒喝得不算尽兴,高某想邀南兄再续一回,不知南兄意下如何?”
“酒不喝,有话直说。”四目交汇,沃南目中黑漆漆的,语气不算太好。
高昌凝滞了下,但也不算太出乎意料。
早在刚见面时,他便察觉出这人不是个好相与的,甚至冷硬孤傲,隐有煞气。
而至于他与飘飘的关系……一双男女若的过往,哪怕是少有交流,也能让人有所揣测。
不过此人这样直接,倒少了他许多的试探。
顺了顺心绪,高昌和和气气道:“她独自一人抚育孩子,又掌管着一间邸店,着实不易。我爱慕她数年,也守了她数年,且不久前找方士择过吉,今年良月,当能与她修成正果。”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邪火蜿蜒,一寸寸逆筋而上,沃南反而平复下来。
他眉间压着春阴,薄薄的一张唇却往上抬了抬:“世间没有神佛,符应吉术也不过无稽之谈罢了。我劝高郎君莫要痴信,否则夙愿落空,滋味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话毕,拂袖而去。
永州的月格外亮,以光瀑俯视人间。
回到住处洗漱过后,沃南枕着双臂,思绪荡然,浮离着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心潮。
阖眼入睡时,已近更阑。
自记事起,但凡能睡个安稳觉,他无有一日不入梦。
起先梦到最多的,是那冲天的火光,吞人的黑色烟雾,或是露宿街头时檀儿那张总是脏兮兮的脸,以及抱着他饿得直哭的画面。
而待胞妹成婚之后,再于梦中纠缠他的,便是反反复复,与今日那人相关的场景。
那年入夏,他被神卫兵堵截着,眼看已无退路之时,她拼死带他逃出生天,再将重伤的他拖去了家中调治。
她虽救他,却如同趁人之危的宵小。趁他难以动弹,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像是用目光在爱\\抚于他。
没有男人会愿意被女子投以那样的打量,他尤其不喜。
而对她的关注,始于她的口无遮拦。
但凡在门派中遇见她,十有八次都是听见她大言不惭地说要睡他。这样无尽佻薄的话语令他反感,便愈加不愿同她有什么牵扯,连说句话都下意识觉得麻烦。
后来为了还恩于她,算计太子之后,他将她自那乱葬岗中扛出。
也便是那回,与她有了想象不到的接触。
滚烫的肌体,手臂被掐出的痕印,以及事后扑体的晕眩感,历历在目。
……
夜与日交替,次日下昼有人给胡飘飘递话,说是彭老夫子找到个合适的人,可以给允澄当西席。
彼时胡飘飘正躺在庭院中晒太阳,而允澄则坐在旁边替她遮着团扇,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胡飘飘问儿子:“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子?”
小娃娃做什么都认真,当下很是用力想了半晌:“想要个凶一点的。”
“凶一点的?”胡飘飘还当自己听错了,视线滑过去:“你是手板痒了,想挨几顿戒尺?”
小家伙坐在凳子上,两条短腿晃晃荡荡:“阿娘不是说跟什么人学什么样么?儿子想学凶一些,以后不再被人欺负,不让阿娘替我操心。”
胡飘飘嘴角颤了几颤,默默转过头,撇着嘴角闷笑开来。
小孩儿家,古古怪怪。
彭夫子举荐的人来得倒快,落阳投到帘幙上时,便出现在了西月楼。
来人身形傲岸,着一袭长衫,面容浸在摇撼的树梢下,双目有如一汪黑深的潭水。
胡飘飘惊讶地张了张嘴:“你……”
“彭夫子举荐的人,便是我。”沃南直视着她,缓缓抬步,走入余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