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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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润的嗓,熟悉的声,烛光的浸洇之中,那人的面容一览无遗。
“九弟?”皇帝骇目:“你、怎会是你!”
“皇兄因何不喜这玄台香?”景昭立于龙榻之前,垂眼笑道:“是不喜,还是惧怕?毕竟这香,可最受先帝爷亲睐。”
皇帝心跳大作,眼皮亦急颤起来:“不对,你怎会在此?”
“那我该在何处?去封地的途中,还是……该已因宿疾发作,而殒命于哪处驿馆?”景昭语调稀松平常,便像家宴之时,在与这位皇兄叙闲话。
皇帝抓紧身下的纻丝缛单,猛地仰头:“来人!快来人!江良!冯喜!给都朕滚进来!”
他唤得又促又急,响彻整间殿室。那声音又闷又哑,在如青龟夜惨,亦似瓮中之响。
景昭并未制止,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前这张逐渐悸然的脸。
待皇帝再喊不动,半个身子都崴在榻边了,他才温声道:“皇兄想找那位江殿帅,怕是有些困难,但冯公公……臣弟或可代为传唤。”
皇帝心头磕撞了下,骤然抬起眼来:“冯喜是你的人?”
景昭一声不吭,面容雪静。
炉香浥浥,丝丝缕缕地灌入皇帝鼻腔之中,更如同一张密且无形的网,牢牢箍住他的心室。
“是了,不止冯喜,定然还有其它的人……你布谋多年,早便在朕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皇帝声音低下来,自语般地喃喃:“朕就知道,早晚要有这一天……”
常年俯于高处者,最是知晓什么叫做无谓挣扎,尤其,是当多年悬在眼眶外的利刃终于逼到眼前时。
缎面上的明黄本是最尊贵的颜色,此刻却如同一团絮起的暗焰,将皇帝缠作一颗笨重的虫茧。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皇帝从面到唇都成了枣褐色,像冻住的淤血。
他撑住肘想爬起来,奈何尝试几回都力有不逮,只得就着那半伏于榻的姿势,一边喘气一边望向景昭:“你待如何?想来……取朕的命么?”
景昭反问道:“皇兄将臣弟府中翻了个遍,不知可有所获?可寻到你想寻的东西了?”
这问将皇帝攫住,他呼吸大乱起来,腮侧咬出嶙峋的恨:“朕不信!不信父皇当真留有那物!”
景昭微含起眼,衣料窸窣几下,自广袖之中取出一卷手轴来。
他抻开那手轴,目光轻亮又温润:“皇兄说的,可是此物?”
恰逢灯花哔啵,接连爆了两下。蒸栗色的烛光染亮男人一侧眉眼,亦将那面绢绸上的字样,照得清楚分明。
……
相近时辰,坤宁宫。
“訇”的一个炸雷,天空颠荡了两下,将墙壁上的鱼藻挂屏映得发白,也将进来挑烛芯的宫嬷吓得直拍胸口。
盖好罩子后,宫嬷便听到榻上辗转的动静,不由压着声音劝道:“娘娘,丑时二刻了,您还是赶紧阖阖眼,明儿且有得忙呢。”
一声短叹响起,皇后直接自榻上坐了起来。
揉了揉额头,她声音泛哑:“怎么还打起雷了呢?”
喜事当前,难免心绪牵缠,生怕有变。
宫嬷满心理解,便笑着宽慰道:“雷要响,雨才收得快,老奴方才看过了,明儿一定是个好天。五殿下今儿试那冠服的时候老奴去看了一眼,真真风神俊爽,那才叫个龙章凤姿呢。娘娘放宽心,擎等着五殿下受册便是。”
一番话熨贴了皇后的心。子夜更阑,她也确实有些疲,略略说了几句话后,便撑在迎枕上,浅浅地阖了过去。
次日天亮,果然是个高朗的晴天。
天空邈远,灿阳照散冬风的凛冽,到处都是一派融融暖意。
而既然夫婿的爵位还在,身为宗室之妇,沃檀自然也要参加册立典礼。
自打景昭离京后,她就干脆顺应旨意住到了秦府。这里虽然没有王府那么敞阔,但比王府要热闹不少。
梳丫髻,戴冠,穿大衫霞帔。难得老太君精神爽朗,大早过来看着张罗。
一屋女眷说笑间,表嫂子戴绾儿取了大带给系上时,沃檀忽然伸手格了一下,小声说:“嫂子,系松些。”
戴绾儿不明所以,还笑道:“檀妹这腰盈盈一掐的,要是系不到最后这个扣眼儿啊,就怕这带子的股结要活动。”
沃檀伸手搔了搔鼻尖,微红着耳根坚持道:“没事的,我刚刚吃了一大碗虾饺,迟些到马车里还要垫垫胃……”
她声音越发细,戴绾儿还有些泛蒙时,老太君走上前接手道:“我来吧,我给小檀儿系。”
红线罗的大带,沾着天然的喜气。老太君动作虽慢,但手法却很娴熟。
扣好之后,老人家伸指试了试松紧后,点点头笑看沃檀:“一会儿多带些吃食,袖子里也揣两块干粮,得空就吃,这会儿可不兴饿着。”
这话里的话别人或许听不出来,沃檀耳尖那点红迹却慢慢濡到腮上,怩声应了。
装扮完后还没出府,就有人进来报事,宫里传出个噩耗。
道是昨夜有个小黄门出了岔子,在山炉里头加多了玄台香。皇帝夜半被那香味给催醒,本想唤人进来但喉咙堵着,一时发急起身却不小心摔下龙榻,给摔瘫了。
唔,什么叫放屁砸脚后跟,大概就老皇帝这样了。
沃檀强忍着笑,扮出一幅哀伤的模样,还是登上了去宫里的马车。
皇帝虽然不能动弹了,但那册立仪式还得继续。
等到宫里后,这消息便又探得更具体了一些。
听说皇帝本来连眼都睁不了的,是皇后让医局的人用金针给吊着,硬把皇帝给弄醒了。
毕竟天子不在,册立便难以继续。
于是待到奉天殿时,便见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扶着坐在龙椅上,满脑门子扎得跟刺猬似的,还嘴歪眼斜,活像中风被抽了筋。
而同样坐于上首的皇后一身盛装,眼角眉心都是抑制不住的笑意,颇有种熬出头后扬眉吐气的得色。
鼓乐齐鸣之中,五皇子身着梁冠、脚踏黑舄,于文武百官的注视之中,缓步走进殿中。
在赞礼官庄严的引礼声中跪了一圈后,最后到了御座之前,跪地俯伏。
至此,便到了至为重要的读册之时。
望着自己神采英拔的儿子,皇后眼中笑意愈盛。
然而变故,却让人猝不及防。
册宝官声如洪钟,抑扬顿挫。可便在读到关键之处时,却倏地面色大变,喉咙像被扼住似的,好半晌只见张嘴,不见出声。
皇后眸子一眯,凌厉摄人的视线便拂了过去:“怎么回事,你哑巴了不成?”
册宝官看着那诏书,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下:“娘娘,这,这上头……”
皇后愠怒至极,只当他一时掉链子,便扫了眼捧册官:“你去。”
捧册官连忙应过,上前去接替。
可同样的,在看清那诏书内容之后,他也刹时面色青白,僵着不敢动。
换了两个人都一反应,皇后这才察觉出有异。
她蓦地站了起来,可便在腿下要迈出步子时,殿外有了骚动。紧接着,一道清朗的声音递入殿中。
“——授玺之前,册书不假他人之手,还请皇后娘娘莫要妄动。”
便在这声音之后,有人迈步进了殿中。
来人身如青柏,眉目雅逸,清黑的眼眸直视于上。
“九王爷?!”皇后身旁的宫嬷愕然一唤。
皇后面目肃起,想也不想便立马悍声:“怎么回事?快来人!还不快把这罪臣给本宫拿下!”
“娘娘,陛下身子撑不了多久,依奴才之见,还是先把这册书宣完吧?”这话,是冯公公在旁说的。
皇后拧脖一看,见皇帝眼皮已然往下耷拉了些。
可便在她还犹豫不定之时,冯公公却径直去了皇帝身旁。
他虾着腰,拿不小的声音问道:“陛下,老奴怕您撑久了更疲乏,想早些送陛下回宫歇着。先宣册书这事您要是同意,便请眨两回眼,要是不同意,便请眨一回。”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先是艰难地转着眼珠子往下头瞧了一眼,未几他收回目光,连续眨了两回眼。
是首肯的意思。
冯公公便再不理会皇后,直接将圣意传给捧册官,示意他继续。
几方强压之下,捧册官只能接着方才那几句,硬着头皮读道:“十三皇子元彻沉潜聪慧,勤谨奋勉,深肖朕躬。兹立为皇太子,主位东宫,以正万年之统!”
册书念毕,众人哗然。
“不可能!”皇后两眼撑大,立马下了凤座去抢那册书。可便在她将要到跟前时,册书已被眼疾手快转给了几位老臣。
老臣们围在一处看了又看,最终得出结论,这册书确为皇帝亲笔,绝无假摹的可能。
皇后气得涨红了脸,此时仪态也不顾了,伸手便指向走上前来的景昭:“此人诡计多端,且抗旨返京!定是他逼迫圣意!”
这也好办,几位老臣面面相觑之后,决定按冯公公方才的法子,上前问皇帝:“陛下,若有人逼迫圣意,还请陛下眨一眨眼,若没有,便请陛下眨两回眼。”
皇帝长长地出了口气后,连续眨了两回眼。
至此,起码立储之诏,再没得置喙了。
而不等皇后缓过劲,便有大理寺官员出了队列,说六幺门人已翻供,道指使六幺门人私造兵器的,是五皇子。
……
奉天殿内混乱时,沃檀正与一众女眷在宗庙外的祭坛旁等着。
也许是日头太大,也许是冠服太沉,压得她饥肠辘辘。
在把袖子里几块梅酥饼都吃了个干净后,沃檀才从平宜公主手里顺了点吃的,便见几名宫侍快步走了过来,说是皇后宣她去奉天殿。
无奈,沃檀只得饿着肚子跟了过去。
离得不远不近,足已够她打探出里头的事来了。
翻供的事证据确凿,五皇子也脆快认了,但皇后气不可抑,非要拉她共沉沦。
毕竟六幺门人为旧朝效力这事不假,如果能指认沃檀是六幺门人,那她难逃刑罚不说,势必也会连累景昭。
于是沃檀一出现在奉天殿,皇后便指着身边的宫嬷:“六幺门人后足有印,印为一只黑眉柳莺,你去,脱了她的鞋给本宫仔细查!”
“那王妃娘娘,老奴便得罪了!”说话之间,宫嬷便到了沃檀跟前,欲要去揪她。
“慢着。”沃檀的话一出口,那殷切的宫嬷便被田枝格住手臂,不得动弹。
皇后见状,当即冷笑出声:“怎么,心虚了?不敢让人验身?”
沃檀径直去了景昭身边,仰头问他:“夫君,皇后娘娘硬说我是什么江湖中人……我不敢抗娘娘的意,但如果最终查明是娘娘空口污蔑我,我是只能生受着,还是能得些安慰?”
见妻子委屈扮得似模似样,景昭笑着触了触她的小臂,接着秉起手来,向在场的几位老臣一揖:“景氏祖训上条条明规,几位应当比本王清楚。今皇后一意孤行,定要使人冒犯我妻,还请几位先给个说法。”
“这……”老臣们目目相对,倒是皇后在旁咄咄有声:“犯不着装神弄鬼。若当真是本宫污蔑于她,本宫愿、”
“娘娘!”
几声慌急的喊声敲入耳边,是方才被皇后指了去押人的宫侍惶然回来:“那什么柳花脸,他,他自己撞墙死了!”
“什么?”皇后切齿大骂:“你们怎么办的差?看个人都看不住!”
见皇后失态,沃檀弯着眼睛笑了笑,撒开景昭袖子:“算了,我这会子乏得很,也不想在这待太久。不是要看我脚后跟么?来吧。”
她突然这样好说话,皇后自然也不可能放过,甚至多指了几名宫人跟着过去。
等到了偏殿,沃檀利落地脱了鞋袜,把脚后跟,甚至整条小腿都露了给人看。
在场所有人都瞧得真真切切,她那两条腿上光滑莹白,并没有什么印记。
而这样的结果传到奉天殿中,皇后身子轻晃,不可置信之下竟然往宫嬷脸上挥了一巴掌:“瞎了你的狗眼!定是你这老货没有看清楚!待本宫亲自去瞧!”
一国之母这般声嘶力竭,当真失态至极。
“母后。”御座之下,沉默良久的五皇子终于出了声。
似乎醒自一场漫长的梦,他声音低疲,满脸灰败:“母后休要再攀扯了,儿臣已认罪,甘伏国法。”
“闭嘴!”皇后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五皇子一眼:“你又胡说个什么劲?明明这当中尚有许多蹊跷可查!”她回身便指向景昭:“比如为何他一回来,陛下便摔瘫了身子?!本宫不信这里头查不出猫腻来!”
“铮——”
利刃出鞘的声音响起,余鸣震出片片慌乱。是五皇子突然拔了旁边一名侍卫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若母后还要蛮缠,儿臣便用这刀,了却这条命!”
早在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他便知自己逃不过了。而回过神来,却见他的母后却还在发了疯似的乱咬。
蹊跷么?若要论蹊跷,这份蹊跷往谁身上安,都可。恐怕再查下去,落到他们身上的新罪名,远不止父皇的瘫症。
是他鬼迷神遣,一时歪了心窍。
依附得太久,便以为自己当真有那份本领,可以控制得了一切。却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