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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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之间,两日过去。
这天散朝后不久,五皇子启程往王府去。临出宫时他掂缀几番,又让人去唤十三皇子。
自打秋狩之后,这还是他头回过王府。虽说问心无愧,但又莫名惴惴不安。
“五哥哥!”十三皇子甩着两条短腿跑了过来,满脸的兴奋。
这孩子明显才从书桌爬下来,袖缘还沾着一片晕开的墨汁。见他盯着那处,连忙抓住袖摆往后藏了藏:“五哥哥,咱们是去皇叔那里么?”
五皇子视线一转,慢慢爬到那张满月般的小脸上,忽然问道:“近来东宫的事,你可知道了?”
十三皇子昂着脑袋,两只滚圆的眼睛里头盛满懵懂之色。
五皇子撇开眼,暗道自己昏了头。这么小的孩子,一个景字都能写得上下分家的人,跟他说得着么。
不久后,兄弟二人结伴出宫,一路往王府去。
待到门口时,恰好碰到平宜。
十三皇子嘴甜得很,叫着皇姐便喜悠悠地奔了过去。
平宜牵住小皇子,刮着他的鼻子问了几句近况,姐弟二人其乐融融。但见了五皇子,她却将脸往旁边一瞥,陌生人似地并不搭理。
五皇子的招呼哽在喉咙管里,也只能讪讪地跟在后头,进了王府。
平宜为什么这样冷待自己,他心里是门儿清的。
当年那右相之子病重,谁看都知道不是长命之相,故平宜本可以不嫁的,是母后极力主张得履行那指腹之约,道是不能失了皇家信誉,才让那桩婚如期成了。
而果然成婚后不出一旬,右相之子便撒手人寰。平宜如花的年纪入了火坑,跟守望门寡也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平宜迁怒,他也能理解。
兄弟姐妹几个前前后后进了王府,平宜带着十三皇子找沃檀,五皇子则上去暖阁等着。
暖阁一如既往烘得人脸烫,五皇子打开支摘窗,不久后,便见到景昭被搀入了视野中。
他围得严实,脚步蹒跚,面唇都没什么血色,比起之前要更为孱弱。
五皇子心中阵阵扯紧,连忙转身奔到楼下,亲自去搀住景昭:“早知皇叔身体这样虚,便换我去里头了。”
“无妨。我在榻上休养够久,该下地走走了。”
慢慢走上暖阁,五皇子待要阖起那扇穿,景昭摇头制止了:“开着罢,敞敞气。”说着往门外的方向看了看,示意有眼线,让他说话收着些。
五皇子登时越发着紧,心里只当眼线是太子安插来的,便冷冷地笑了笑。死到临头还妄想玩花招,这回定要把那混球往泥里踩。
眼线在,自然不是什么都能说,但其实论起来也没什么要商议的,毕竟一切事情早便有了布署。且那科举泄题之事,实在非同一般。
对于无权无势的寒门学子来说,科考是他们入仕的唯一通道,而官宦子弟虽说可从门荫得官缺,但若想在朝堂上有一番大作为,少不得要功名傍身。而求取功名,怎么都得点灯熬油,扎扎实实学和念,于谁都没有捷径可言。
所以这回的泄题作弊,引得群情激愤,更莫提这案子后头的主使,还直指东宫太子。
便在昨日,举子们联名上书痛陈这一恶行,请求朝廷整肃科场,还公道于世。有那胆子大的,甚至直言大邱不能走旧朝老路,否则覆灭也是迟早的事。
而这场作弊从上奏到查实,并没费多少功夫,且证据充分只待定罪。所以他今日过王府,主要还是瞧瞧皇叔身子。
一壶清茶泡起,五皇子开腔问起景昭身体状况。
景昭道:“宫里日日有人来请脉,也尽心为我诊治着,眼下已无大碍,你不用担心。”
虽他说已无大碍,但这份单薄与涣弱,却像钉子似地扎在五皇子心上。
围场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五皇子口吻郑重:“皇叔信得过我,我必不会辜负皇叔厚意。”说着这话心里又是一阵激荡,他搁在茶台上的手紧收成拳:“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对皇叔生加害之心!”
景昭没有答腔,只低头啜了口茶,继而视线向外眺去。
青瓦拼叠的花砌之后,几株庭植的前头架了两个火炉子,下人们端着食盘鱼贯而去。
是他那妻正领着一群人,在张罗吃烤物。
她在日光之下笑得张扬,眉眼间流蕴着纯净的朝气,声声俏甜,字字清脆。
她是这样有奇趣的人,嫁进来后,也终于将那灵动的烟火气带到了他的身边。即使隔了这么老远,好似还能听到她那飘洒的笑声。
嘴角不自觉挑了起来,景昭放下杯盏,起身邀五皇子:“走罢,咱们也去凑凑趣。”
彼时那庭院里头,平宜正跟沃檀聊着陈宝筝的事。
“听说那天醒了就寻死,给拦下来后咬牙切齿说是被人害了,但营司那头查来查去,最终查到她自己身上。啧,真是个活宝贝。现在好了,癫癫儿地得了疯症,跟她那外祖母……”
话说到这里打住,平宜蓦地想起沃檀也喊那秦府老太君作祖母,便将舌头一打拐,转而说起景昭的事。
末了,平宜愤愤不已:“还费心机往旁人身上扯,真不知到底是哪号浑人要害皇叔!”
见她义愤成这样,沃檀心里默念一句是你老子,继而眼珠轻轻转了转,带些恶趣味地试探问:“依公主来想,会是谁要害我夫君?”
平宜抿了抿头,笑中带哂:“要不是这回搭上老五,我会猜坤宁宫那位。”
坤宁宫,皇后宫室。
见沃檀侧头望来,平宜说话更是毫不顾忌:“别看她一幅母仪天下的温静模样,实则嘴脸恶毒最是自私,常日想着害人!”
平宜公主与皇后的恩怨,沃檀也是听说了些的。这会儿看她怒意澎湃,想是恨意渗进了骨子里,这辈子难解。
话不好接,沃檀随手拿起两串烤好的羊肉,招呼围着一扇瓦花捉迷藏的两个小娃娃过来吃。
听到在喊,十三皇子和小嘉月齐齐应了声。而眼见小嘉月跑得脸上在淌汗,十三皇子还牵起袖子给她擦汗。
抛开身份不说,小小年纪就这么贴心,横竖长大不愁讨不着老婆。
“契堂兄妹作亲,应该算不得什么要上纲上线的大事?”平宜公主撑着下巴,突然冒了这么一句。
沃檀拿剪子把那红柳枝上的羊肉挤到碟子里,心里也好奇呢,这青梅竹马像模像样的,不会长大后真成一对儿?
正兀自叨咕时,突听得两声扑嗵,便见刚才还手牵着手的小儿女踩到块齁滑的草皮,双双给摔了个屁墩。
十三皇子还好,小嘉月登时就掉眼泪珠子了,哭得嗓子眼都看得清楚。
于是众人连忙去抱,拍干净身上,又问有没有伤到哪里。
五皇子有些讪讪的,摇头说没事。小姑娘娇些,在沃檀怀里哭得直捯气儿。
沃檀只得抱起她,进了内室仔细查看。
别的地方看都没事,掀起袖子,两臂都光溜溜的一片。而小嘉月右臂上原本那个狰狞的,又凹又凸的印迹,这会儿只剩个很淡的边。
平宜有些好奇地凑了过来:“这什么?胎记?”
“以前家里用来烙饼的铁圈,她不小心摔在上面过,才留了这么个疤。应该快好了。”沃檀给放下袖子,淡定自若地答着平宜,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苗族的蛊可真厉害,能毒人,也能治伤。
确认没怎么伤着后,沃檀重新领着这小哭包去庭院,却发现自己烤好的肉已经在被人吃了。且这么会儿功夫,就吃得只剩两串。
沃檀攒眉看着五皇子,把人看得满脸尴尬,嗓子眼里的肉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
平宜公主则一见五皇子在,立马跟沃檀夫妻道辞,带着下人风火离开。
“檀儿。”景昭朝她伸出手。
沃檀放干女儿去玩,往前将他向后扒拉两下:“你坐这吧,小心烟熏着。”
待把景昭安排好后,她去火炉旁抄起几串肉问五皇子:“能不能吃辣子?”
五皇子把视线从平宜走的方向收回,这才咽下嚼过的肉,闷闷地点了点头。
用的是乌钢碳,其实没多少烟。火炉和架子一铺上,惹人的肉香在这府里缭绕开来,引人食指大动。
那肉串烤得外皮焦黄,红肉酥红,光闻就晓得肯定香嫩多汁。
肉串烤得多,两个小娃娃吃得满嘴流油。五皇子不好意思干吃不动,便也束起袖子,虚心请教该怎么烤。
沃檀大略给他说了过程和手法,又看着他烤了两串试试味道,便干脆把这活计甩给他,自己端着盘子正准备去喂夫君时,门子说有客来了。
领来一看,竟然是沃南。
见了阿兄,沃檀立马迎上去。像极了被独自扔在亲戚家的小孩,终于见到许久未归的长辈。
只她本以为阿兄来有什么事,哪知问了问,还就是特意来看她的。
这无疑更令沃檀兴奋且感动,再顾不得夫婿,一个劲跟在阿兄身边嘘寒问暖献殷勤,或是扯扯他的袖子,或是偷偷拿头蹭蹭他的手臂,活像帖狗皮膏药。
“阿兄最近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门派里的一些琐事罢了。”沃南偏头,撞进胞妹满眼的眷念中。
以前她未嫁时,连住哪里都不想让他知道,眼下已成亲了,倒变得这样黏人。
沃南心中发软,伸手揉揉她头顶的发:“瘦了。”
“嗯,最近太辛苦了。”沃檀往他身旁偎了偎,又抬下巴指了指景昭:“他病得厉害,我得天天伺候他喝药。这人又比树胶还黏糊,离了半晌就要喊我,饭要我喂,澡也要我洗。”
“咳咳……”五皇子连咳出声,也不知是被烟给熏的,还是被这话给呛的。
而坐在一旁的景昭,则只能无策地受了这份“污蔑”。
他是中了毒,并非受了外伤。虽需卧着将养,但自理并不成问题。明明是她非要每回都跟进去,甚至与他用同一桶水……
景昭无奈中又难以割舍的宠溺,五皇子看在哪里。
自打成婚之后,他这位皇叔确实爽亮不少。倒不是身子骨上的开爽,而是打心缝里透出的颠荡,那股子欣悦,当真有如老树开花,重新焕春。
想到这处,五皇子又瞥了眼沃檀。
想当初知道皇叔当真欢喜上了这姑娘,他甚至想过为让皇叔如愿,干脆派人把她给绑起来,废掉武功送到王府当个妾。
但如今想想,庆幸自己没那样干。否则,就怕皇叔会为了这事与他反目。
烤肉的香味越飘越浓,最后连田枝涂玉玉等人都上手了。
赶在宫门下钥前,二位皇子才匆匆离了王府,而沃南则被留了又留,才终于在沃檀眼巴巴的张望之中离开了。
一场烤肉吃走三拔人,天色也不早了。
送走阿兄,沃檀回到庭院里头,继续和田枝涂玉玉,甚至还拉了万里一起大饱口福。
府里凡是能找到的食材,都被这班人穿成了串,再描了层油去烤。
等实在吃不动了,沃檀捶着胸口回到寝居,却见景昭已经洗完了澡,正水灵灵地从湢室出来。
她打了个嗝:“这么早就洗好了?你困啦?”
“嗯,困了。”景昭答得无情无绪,拣起桌面的书便上了榻。
沃檀两眼眼骨碌碌地转了转,带着浑身浓油赤酱的味儿糊去他身边:“你不对劲。”
“哪里不对?”景昭声音仍旧平淡。
“唔……”
沃檀盯着他看了会儿,忽将鼻尖贴去他颈间咻咻地闻了好些下,未几狐疑道:“你不会……是吃我阿兄的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