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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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檀的问,将陈夫人推回二十多年前。
倘再重来,她必不会因爹娘将那顶珠冠予了长嫂而负气,更不会非闹着,在那荒野之地令车马停下……
若非那般,车队也便不会遇着山匪。
可认真论起来,爹娘无错么?给她身边安排了那么几个没鬼用的丫鬟婆子,见有人被杀就吓得鸡猫子鬼叫,被砍两刀就晕死过去。
还有大兄!
说到底,长嫂也不过是嫁到她们秦府的外人,他本该满心都顾着她这个妹妹的,怎能分了心思去护着长嫂?更何况长嫂那头一胎并未留住!值得么?!
“回神了。”一只手在眼帘前晃动几下,陈夫人神思回转,对上两只清炯炯的眼。
“还记得我问的是什么吗?”沃檀伸了个懒腰:“时辰不早了,我困得慌。姑母可要抓紧些时间,不然等我困蒙了,大概耐心也没了。”
野种就是野种,蹬鼻子上脸,半分礼节都不懂!
骂虽是想这么骂,但陈夫人掐着掌肉,还是蠕了蠕嘴皮子道:“我跟你爹……是在青安县认识的。”
彼时她被卖入那美仙楼中,有琴棋才艺抗着,方勉强保住了完璧之身。但她知道鸨母龟公不会容她当太久的清倌,将往来客人的胃口吊足后,总要推她出去被人梳弄,供人亵玩。
为此她自是极度不安,白日里抚琴卖笑,夜间心焦难眠。
直到某日里,她出外采买胭容膏子时,撞见街中一位身着绉纱襴衫打着折扇的公子,被个富家千金模样的姑娘撵得气急败坏。
那姑娘应当是个会武的,手里一鞭子下去便将那公子手中折扇卷脱,将个原本意态飘洒的俊美公子弄得满手血污,狼狈不堪。
于那当口她听得铺中有人唏嘘,说这亲还是不结的好,要是结了,这位文公子怕是早晚要被打残。
尔后,她得知那公子姓文,是隔壁泰县一位富绅之子。而那位执鞭的姑娘则是他的未婚妻子,生性刁蛮凶辣,与之并不对付。
这回后,她便留了个心眼。
于众人口中,他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生性风流,不学无术。最重要的,是他并未成婚。
可他到底不是青安县人,虽常日流连舞榭楼馆,但偶尔到了泰县,多数也只去固定的一两家妓馆中,并不怎么出入美仙楼。
直到她学了首南曲儿,才引他慕名而至……
风流俊俏,出手阔绰,且爱跟姑娘家说俏皮话,满身顽性。
这样的人,她原本以为自己很快能拿下,甚至做好了准备先许些好处的。可他却格外爱装君子,从不动手动脚,亦不过夜。
嫁予他后,她曾听人说他对她一见付心。委实可笑,不过见色起意,贪她皮相身段罢了,否则怎会仍将她养在那美仙楼中,而非立马给她赎身?
彼时她心中暗恨,却还得对他展笑迎合。日日里被他逗着,陪他嬉笑作耍,再于数度的勾引之后,仍是眼睁睁看他到点便走,像是去她那里点卯似的,吊足了她的巴望。
直到上天怜她,令他那位生性凶悍的未婚妻子闯入美仙楼,将她一顿鞭打。
虽挨了场打,却也成功令得他与家中决裂,并娶她为妻……
“所以当初给你赎身又娶你,不是我阿爹强迫你的?”沃檀歪了头问。
陈夫人态度尖锐起来:“我且问你,若你本为京中贵女,却要因自救而委身给个下九流的商户,你会甘心情愿?”
“你是白丁?自迫和被迫什么区别你不懂?”见她急赤白脸,沃檀真诚发问两句,又道:“那我爹可曾亏待过你?”
陈夫人头朝旁边撇了撇,不说话了。
沃檀看了她一会儿,自答自话:“当然没有。他为了你跟家里决裂,向朋友借钱,还学着出去做生意。娶你前他是背靠家族的公子哥,纨绔得来树敌应该也不少,开铺子后想是没少被人取笑遭人愚弄甚至为难,这些,恐怕他都没跟你提过半个字吧?”
说罢也不等陈夫人有什么反应了,沃檀拍拍手起身:“回去吧,三天内我会给你消息的,绝不食言。”
“等等!”陈夫人喊住沃檀:“你,你这就没了?”
“说了就问几个问题而已,你当我很得闲跟你聊天?还是说……你还想听我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爹,后悔不后悔?”沃檀理了理披帛,声音不咸不淡。
她松着脖子,仰头看会儿天幕,又叹口气道:“天真黑呐。姑母回去可要小心些,我听说阳间人快要得现世报的时候,冤魂可是会回来看好戏的。”
一听这话,陈夫人上下牙交错:“眼下你誓要逼死我,难道就不怕我死后也化作厉鬼索你的命?”
“我八字重,压得住鬼怪邪祟,阎王都不敢近我身,何况你这种死了可能没人收尸的孤魂野鬼?”沃檀撑住腰,不无哂意地看着陈夫人:“就你这一身罪孽深重的味儿啊,我都嫌冲鼻。你要死了,怕不是到时候天天被鬼差锁脖子烫舌头,一句阿弥陀佛就能把你给送走。”
气人从来不在话下,眼见陈夫人气到浑身打颤,沃檀摇头晃脑地进了秦府。
“常听胡飘飘说,这些高门府宅的阴私不比咱们道上的简单,我可算是开眼了。”田枝跟在后头唱风凉话:“你这个娘脑子不知道怎么长得,心怕不是黑成了熟猪肝,精刮得不得了。”
沃檀深有同感:“路边的狗无故咬了人,事后也会反省一番,她这个德行真是乏善可陈。”
田枝瞟去一眼:“这词是这么用的么?”
“不是么?”沃檀理直气壮地反问。
“……”田枝失语片刻,这才说出疑惑:“你干嘛要帮她?心软了?”
“嗤,你以为她真对陈沧有多深厚的夫妻情份?”沃檀踢着脚下的石子,微扬着声音道:“你以为她想跑去探监,真就只想给陈沧脱罪减罪走门路?”
“什么意思?”田枝把她踢着的石子顶飞,满眼求知。
沃檀不高兴地打了她一下:“那婆娘是想知道这事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影响到她的性命,对她宝贝女儿又有多大影响。”
说话间跨过院门,沃檀继续道:“如果实在是大到无可恕,甚至要连坐抄家的罪,秦府又怎么都不愿意帮忙,她肯定就得想法子保自己的命了。”
想法子保自己的命?
田枝眼珠轻转,须臾惊讶地撑了撑眼皮:“你是说,她想问问她那夫婿,还有没有什么不肯招供的错处,然后套了来再报给朝廷,戴罪立功,大义灭亲?”
夜里露重,沃檀打了个喷嚏,这才耸着鼻尖道:“她那种人,永远最爱她自己。夫婿算什么?杀都杀过一个,还不兴再卖一个?”
这就太能惊掉人的天灵盖了!田枝一拍大腿:“我就说哪里不对!看她惜命到连点苦肉计都不肯使,跪在外头算什么?要我就先撞了门口那石狮子,一大滩血流出来,剩那么半口气吊着,指不定秦大将军就心软了呢?”
“人越是死到临头,越是胆子小。”
话间沃檀迈脚过了院门,晚风扫庭,吹动一片裙裾习习。
两日后的戌时,陈夫人在经过无数的彷徨挣扎之后,得了探监的消息。
这日子丑时分,她自大理寺狱出来,腿软脚痠,站都几欲站不住。
“夫人!”周嬷嬷赶忙上去扶:“老爷可还好?”
一连喊了好几声,陈夫人才回过神来:“……还好,老爷暂时没事。”
她心紧缩着,人有些不实在的飘忽感。
这份飘忽感,或是来自于当中的顺利。
方才在狱中与她那夫婿相见时,虽一切都如她所料,且他受她所引说出了藏钱的庄子,以及另外几件未被揭发查证的,涉及其它朝臣的案子往来……
但由头至尾,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
后背一片湿意,心底也冒着汗,但大理寺狱外到底不是能久待的地方,是以很快,陈夫人便回了府中。
她所不知的,是于她离开不久后,狱中的陈沧再度见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正是他与陈夫人唯一的爱女,陈宝筝。
“爹爹……”陈宝筝扶着监房外的立栏,轻声道:“我料得没错吧?阿娘想出卖您。”
监房之中,昔日风光体面的吏部尚书,亦是未来国丈,此刻却囚衣垢面,颓然靠壁。
良久,陈沧才道:“你阿娘她……越发清减了。”
“生怕受你牵连,怎么会不清减?”陈宝筝声音含讽:“可要不是她干过的污糟事,那野丫头怎么会找上门去,令九王爷对付爹爹,还令舅父不愿救爹爹?”
“筝儿!”陈沧皱眉侧目:“九王爷对付为父,不过因朝堂纷争罢了,休要迁怒于你娘。”
陈宝筝被这声低喝吓得缩了缩肩,不由喃声:“爹爹到现在还心软么?她骗您多年不止,还打算拿您的命保她的命……”
陈沧视线煞住,唇线亦紧紧绷了起来。
眼见他这幅模样,陈宝筝双目泛起泪光:“爹爹可知道女儿如今在东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太子殿下现在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戴府那个贱婢都要骑到我头上来了!若哪日皇后娘娘将那事公诸于众,女儿还哪来的颜面活着?”
被女儿的泣诉牵扯着,陈沧自惘惘然中回神:“太子殿下可知此事?”
“女儿不敢让他知道。”
“那你如何能确定,皇后娘娘已知此事?”
“女儿问过身边人,千秋宴那日带去凤驾前的,确实是求助袁氏的那个,不会有假。”提及这事,陈宝筝有些急切起来:“爹爹而今也知道阿娘的那些个见不得人的过去,她不过是个心肠歹毒的妇人罢了,死又有何辜?”
到底是同床共枕且爱了多年的妻,陈沧仍有不忍:“就非要,非要对你阿娘下手么?”
看出父亲的松动,陈宝筝眼珠急闪:“她要没了,舅父肯定会悲痛,也自然会与那野种生隙。再者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仁慈如皇后娘娘,恨她如袁氏,都不会非要翻那些旧案子的。”
停滞片刻,陈宝筝耳尖发烫,低头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爹爹,我应该是怀孕了。”
乱草窸窣,脚链咣唧作响,是陈沧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筝儿?”
陈宝筝仍旧半埋着头,声音颤颤:“只要阿娘的事情云消雾散,这个孩子会替我保住太子妃的位份,也会令太子殿下不放弃爹爹。就算罪定下来,我也会去求陛下放爹爹一条生路的。”
话毕,她抬目与父亲对视,眼中带上了切切的乞求:“难道爹爹为了个想要害您的女人,连女儿和您外孙的命都不顾了么?”
陈沧呼吸顿住,有如被钉在原地。
宦场沉浮,登高有时,跌重亦有时。锒铛入狱甚至人头落地,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枕边人的欺骗甚至算计,却最让他心如刀绞。
那些藏于关切与悲戚中的试探与套话,他并非听不出来,只是到底不敢相信,到底……难以狠心。
刹那之间,与妻子的相遇定情,这么多年的恩爱过往,来来回回在他心中扭扯,盘缠,最终……寂灭。
双眼阖起,陈沧缓慢跌坐于地。
片刻后,他声音疲沓:“去罢,只是……莫要让她太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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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起,天际飘了些雨丝,沾衣欲湿。
起来喝了碗虾粥后,沃檀就窝去了软榻上,懒得动弹。
约莫巳时,涂玉玉弄来幅牙牌,三人正推玩得尽兴时,秦元德来了。
院外就听见呼呼喝喝的声音,到院里隔着窗,看那三个黑糊糊的脑袋凑在一起时不由恍惚了下,还以为是到了六幺门。
他在外头咳了两声,哪知那几人玩得正欢,压根没人搭理他。没办法,只能直接走了进去。
门帘子一掀,终于有人注意到他。而那三道视线投过来时,秦元德眉目抽搐得近乎扭曲。
横一道竖一道,眼角眉心,下巴脑门,炭笔把那几张脸给划成了戏台子上的净角。
就连猫,他们也没放过。
见了秦元德,似雪从沃檀怀里挣扎着伸了伸脖子,哀怨地“喵”了一声。
“表兄?”沃檀连忙扬着极粗的一字眉招他:“快来快来,我们刚好三缺一!”
“……”秦元德婉拒了:“爹近来军务压身,抽不出什么空,特意让我来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帮忙。”
“成个婚而已,等日子到就好了,没什么要忙的。”沃檀说完正想再邀他一起玩牌,院子里又有人来了。
是老太君。
沃檀忙趿鞋下榻:“祖母。”
“小檀儿在忙什么?”老太太今日难得是清醒的,探眼看了看矮几上的牌九:“这个我年轻时也欢喜推两把,可惜年纪大了,牌面都看不清。”
沃檀笑嘻嘻地卖乖:“祖母要玩么?我帮您看牌。”
“不玩了,我这反应也迟钝不少,没得让你们干等。”老太太慈和地笑了笑,又亲昵地替沃檀拭了拭那张花脸:“可有空陪祖母走一走?”
片刻后,祖孙二人出了居院,走到府里不常会去园子里头。
雨已经停了,地面些微泥泞,空气中有清新的泥土与枝叶气息。
“就要嫁人了,可紧张?”老太君抛出句问。
沃檀摇头。又不是盲婚哑嫁,没什么好紧张的。
虚点她两下,老太君笑道:“我猜你那未婚夫婿啊,肯定紧张得睡都睡不安稳,他要知道你这么不当回事,指定得委屈。”
庭中栽着几株木芙蓉,这花一天三个色,满树也不尽都是同样的红。
立在那树旁看了会儿后,老太太给沃檀递去两个巴掌大的盒子。沃檀打开,见是一对金镶玉的观音与笑佛。
“这两样东西,原本该给音儿的。”突然提及女儿,老太太语声有些低。
沃檀视线一顿,又听老太君道:“那时听说她有了一双儿女,我特意找人做的。只是到底没能送出去,今天寻摸出来见到了,便想着送给小檀儿吧。往后你有了孩子,可以给孩子戴着玩,图个吉祥。”
见沃檀抬眼,老太太莞然笑着,笑中带着星点促狭:“算是转手的东西了,想来你不会嫌弃我这老太婆抠搜。”
沃檀心念微动:“祖母……”
“你看这花。”老太君指了指身侧一株芙蓉树:“早晨落雨它想多被濯润些,便探着茎出来攒劲淋。这下可好,把个背给驼了,但凡那带过雨的风一吹过来啊,它就该掉了。”
沃檀跟眼过去,见是一朵粉白色的芙蓉,耷拉着挂在枝头,摇摇欲落。
她思绪浮离,半晌静默后问:“祖母……是不想让它掉么?”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首,说了声快要下雨了,便拖着沃檀便往前走:“由来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这世间的人也好,物也罢,都不该躲啊。”
便于她们转身不久,一阵夹杂着潮意的风刮过庭院,那朵木芙蓉在枝头来回荡了几圈后,啪嗒一声,落在了泥地里。
彼时的陈府之中,母女二人也正相携着在散步。
而听罢母亲的话后,陈宝筝停下脚步:“阿娘是说……咱们母女都自请出家?”
“这是最坏的打算,就算做不成太子妃,可命还是在的。只要活着,总有机会为你爹爹报仇。”陈夫人眉尖微蹙,忧容难消。
未几她又拧了拧眉,宽着女儿的心道:“那丹书铁契是开国时赐给秦府,而并非是赐给你舅父的。若要细细论来,作为秦府女儿,也该有阿娘的一份,故阿娘会想法子从你舅父那将丹书铁契取来。筝儿莫怕,也并非就一定会走到那步去。”
陈宝筝眼神微凝:“我好歹是入了玉碟的皇家妇,阿娘不用担心我难保命,但那丹书铁契只能免一个人的罪,保一个人的命。不知阿娘是打算保自己,还是保爹爹?”
如同被利斧凿中,陈夫人耳膜轰轰乱响:“筝儿,你怎么?”
母女两个对视半晌,陈宝筝弯唇一笑,把自己有孕的消息说了出来,又轻快道:“所以阿娘莫要怕,只要我生下皇长孙,爹爹肯定不会有事的。”
陈夫人身子轻晃,思绪被堵住好片刻,才反应过来女儿说的话。
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
臂间被挽,是女儿亲亲热热地贴了上来:“阿娘近来吃睡难安,这腕子都细了一圈,女儿看着委实心疼。”
说着话时,二人步入一处亭中。
一提漆盒被宫侍放到石桌上,揭开盒盖,里头是几碟样式精巧的点心。
指着当中一碟红白相间的,陈宝筝娇声道:“这芙蓉酥是女儿自入宫后最爱吃的点心,一直都想捎给阿娘,可巧今日得了盘新烤制的,皮酥馅香,阿娘快些尝尝。”
被拉着坐到凳上,陈夫人望着对侧的女儿。
眉眼松弛,粉魇藏笑,是依赖双亲,惯见的娇乖模样。
如有寄虫在心中叮咬啃啮,陈夫人掩起晦明的目光,朝周嬷嬷递了个眼色。
周嬷嬷领意,上来执壶添茶之际,不小心碰倒陈宝筝跟前的杯子,将水泼到了她的裙面上。
而便趁陈宝筝起身拭衣的当口,陈夫人拔下发顶的银簪,迅速刺入那酥点之中。
再拔出之时,簪顶赫然现了黑迹。
“叮”的一声,簪子掉到地上,陈夫人被炸出满身汗来:“筝儿,你给我下毒?!”
千娇万惯的女儿,居然要杀自己!
陈夫人眼球飞快地颤着,疯了似地摇头:“自小到大我对你不好么?你为何这样狼心狗肺?你、”
嘴矍然被捂住,整个身子都被箍了个紧实。而制住陈夫人的,是陈宝筝带来的几名宫侍。
再看周嬷嬷,已被人用手刃劈晕在地。
陈宝筝轻牵了下唇角,声音已与面色一同冷了下来:“阿娘可真是敏锐,只不知这份敏锐是作贼心虚,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还有,你说我狼心狗肺?我可没当过窑姐儿,没有杀过自己的夫婿,更没有给自己女儿带来天大的麻烦。”说这番话时,陈宝筝声音刻板无情,有如木人。
在她说话的间隙,已有宫人将备好的白绫绞在陈夫人脖子上,套好之后回身。
而在陈夫人寒彻肌骨的瞪视之中,陈宝筝的平静这才现了裂缝,一颗心突突乱跳,在胸腔扑个不住。
雨重新下了起来,斜斜地飘进亭中。
陈宝筝双手攥紧:“女儿会尽心为阿娘处理后事的,阿娘且放心走吧!”话毕她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雨势大了些,砸在地上溅起纵情的雨脚,将整个世界笼进烟雾之中的同时,亦遮过白绫下逐渐变得无力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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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中秋一旬之前,陈夫人自缢于府中的消息传遍邺京城。
丧事没有大办,去的人也不多。此刻的陈府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挨不得也不想碰的大马蜂。而于陈夫人之死上,纵有唏嘘与猜疑,也都藏掖得极好。
沃檀倒是跟着秦府的人去了一趟,见陈宝筝哭得涕泪滂沱,几欲晕厥。
人死如灯灭,再多的悲沮与情念,那也只是做给活人看的罢了。
回来之后,秦府中的气氛低沉了两日,但很快便阖府都投入到给沃檀备嫁的细务之中,就连她本尊都迫不得已要动起来,每天不是跟着礼官学婚仪,就是被倒腾着试婚服或妆面。
中秋前几日,西川王请旨离了京。
而作为和亲王妃的苏取眉,自然也跟在那队伍当中。
西川王牛痘虽消,但脸上留了大片的瘢痕。
这人本就生得很不客气,眼下更是形似恶鬼。听说他出京那日,一路吓哭好些孩童。
京里有些带奶娃子的父母长辈也是有内才,遇得小孩儿不听话时,便干脆拿西川王的名头,当作吓唬利器。
直到中秋当天沃檀好不容易能喘口气,跑到临翠北园荡秋千时,还听到府墙外头走过的一位父亲恫吓自己儿子:“再赖地上,我让那西川王来抓你!”
“呜呜呜呜我不要……”
抽泣的声音走远,秋千悠悠荡荡的,沃檀把头靠在绳结上发呆。
明天,她就该出嫁了。
说起来,她在这之前当真是没想过成婚这档子事的,还嫁的是她一时见色起意,曾经只想占占皮肉便宜的男人。
可见色迷心窍这回事,风险太高。
她较之别的新娘子要迟钝些,一个人跑来这里多少有些躲清净的意思。心里有难以排解的恍惚,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怯场。
暮青盖过霞容,天角渐渐被染黑。
秋千绳绕了好几个结,沃檀拿脚在原地画圈,打算给扭回正常。
踏到最后一圈时,突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偏头去看,见是自己明日便要改口的未婚夫婿。
“你怎么来了?”
“来见你一面,共赏圆月。”
“谁要跟你共赏圆月……”沃檀叨咕一句,忽然想到些什么,立马捂住眼,背身过去。
“怎么了?”景昭还道她哪处不舒服,正要快步上前,却见她胡乱摆手让他走。
“都说成婚前一晚不能相见,否则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沃檀振振有辞。
景昭心内莞尔。说话从来四六不顾的姑娘,几时这样笃信连谶纬之学都算不上的传言了?
他牵起嘴角:“不过见一面罢了,会有什么不吉利的事?”
沃檀又不是算命方士,哪里预料得到什么不吉利的事?但耳边听得他蠢蠢欲动想要接近,她不禁有些生气,觉得他太散漫,太不在意他们的婚事。
于是急火攻心之下,沃檀着急地顿了顿脚:“你再不走,小心我今天来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