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害臊

【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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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弘阳使的坏,沃檀早有防备。

她崴过身子扯着缰绳,将腰弯成令人叹为观止的弧度,纵着马儿利落避开。而便在她放弃鞠球的下两息,忽闻得一声激烈的马啸声。

朝后去看,是苏弘阳的马发了狂。

那马是苏弘阳自己带来的,肌理流畅骨肉匀称的一匹良驹,刚才还矫又健地拐来纵去,这会儿晃着身子便将苏弘阳摔到了地上,接着又从苏弘阳身上踏了过去。

除了苏弘阳的惨叫声外,沃檀仿佛还听到了他的骨裂声……想来应该极痛。

而最终的结果亦与沃檀所料无异,苏弘阳折了条大腿。

乱哄哄的马场之外,确认沃檀无事之后,景昭掰过她不停想看戏的身子:“走罢。”

“那蠢材怎么想的?居然真敢动手。”沃檀不解极了。

听着苏弘阳的哀嚎声,她着实很想劝他往家倒个三代翻翻族谱,看祖上是不是有过蠢死的长辈,也好提前寻个法子应对,或寻名医瞧瞧,否则怕是人衰命短,活不过第二个本命年。

“他发的暗器造技特殊,等闲查不出什么来,自然敢冒险一试了。”描金的大袖之下,景昭牵住沃檀的手,把她往外头带。

沃檀被他牵着,头还是控制不住地朝那喧沸之处看:“那疯马是你弄的吧?”她转回眼来:“大腿骨被踩断,估计他很难好了,这要是给苏国公府查出来,岂不是拼了命也要报这仇?”

“那便等着。”景昭声音温淡。待于避人处时,他扯了扯沃檀的手指:“有堂事,你该晓得了。”

“什么事?”沃檀归正心神,扑楞着眼睫看他。

“杨门主,没了。”

静了几息,沃檀眼睛瞠大,一把搂过景昭的脖子便亲了上去:“太好了!”

吻得蜻蜓点水,一触即离。景昭拉住立马要跑开的沃檀:“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沃檀有些为难:“非要现在去么?”

景昭牵了下唇:“若不抓着你现在去,怕你接下来忙得匀不出心神给我了。”

说得这么可怜,沃檀顿时软了心肠。

她没有轿撵,也不好跟他大白天钻同一台轿撵,他便也不坐那轿了,陪她一道走出去。

二人相伴出府,郎君轩轩韶举姑娘娇憨灵动,一路被人注视着,称羡暗妒的都齐活了。

无人留意的石楠树下,苏取眉于浑莽跌足之际,瞥见远处眉心打颤,面露阴霾之色的陈夫人。

……

出了公主府后,虽各自朝不同方向离开,但沃檀撩着帘子与骑驾在侧的秦元德打过眼色后,半路便悄摸开溜了。

而景昭带她去的地方,是一座掩于山中的道观。

进了里头,沃檀才知过几天是他亡母忌日,而这道观之中,有他额外为亡母设的一方灵位。

原来……是带她这个丑媳妇来见婆母了。

趁景昭与老知观寒暄,沃檀跪下便磕了三个响头:“太妃娘娘,虽然我不是苏取眉那样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我皮毛都不通,但我会解毒也懂点功夫,有我给当您儿媳妇也不亏。唔……虽然您儿子身体不好,又长我好几岁,人还蔫坏蔫坏,但您放心,我会好好待他好好疼他。”

砰砰砰的闷响砸在蒲团上,脆生生的话语递到耳边。景昭别过老知观,迈步去拉起那实诚孩子:“你预备如何疼我?”

沃檀不过先把牛给吹出去罢了,哪里想好了怎么疼?她偏着头想了会儿:“天天盯着你喝药吧?还有……少跟你吵闹?”

“你几时与我吵闹过?”景昭点了点她眉心,于观察她额头可有磕出印子之时,手被捉住。

沃檀扯着他面向那牌位:“你快跟太妃娘娘说说,她看上的苏取眉不算什么好人。”顿了顿,又叽哝道:“但都说人死有魂,想来她太妃娘娘在天之灵,一定已经看到过苏取眉的坏样吧?”

有些事景昭本不欲提,但听她短短功夫便提了旁人好几回,便沉吟着问:“檀儿可想知道,先帝爷因何对我多有偏疼?”

先帝爷喊得这么客套,倒瞧不出父子情深的模样来。沃檀觑他:“不是爱屋及乌,因为喜欢太妃娘娘,才对你格外偏疼么?”

景昭伸手抚上她的面颊,笑了笑:“出去走走罢,我带你逛逛这道观。”

观虽小,却坐拥山中秋景。沃檀被景昭牵着游了一圈,也自他口中,听来些皇家秘辛。

比如他外祖姚荣曾是大邱朝有名的卿相,权势大到足以把持朝政,而先帝爷被其捧上皇位后,便生了夺势的心。于是一面宠爱其女,一面暗生诛心。

再比如他从母胎里带出的不足,实则是被先帝爷派人暗中下的药所致。毕竟在先帝爷看来,这大邱朝的江山不能交给姚氏后人。

听罢沃檀大感诧异:“所以先帝爷对你的偏疼,都是他故意造出来的?”

景昭停了脚步,自枝头摘下一朵山栀替沃檀簪到发间,声音低淡:“倒也不算全然作伪。”

对他也好,对母妃也罢,先帝的爱意或有真,但忌惮却不掺假。

沃檀贪恋栀子的清香,便捉过他的手嗅了嗅,过会儿问:“所以太妃娘娘其实不一定喜欢苏取眉,有可能是她知道先帝爷不会愿意让你和国公府这样的人家结亲,才故意对苏取眉的示好动容?”

眼里的笑意流露到唇边,景昭曲起手指,触了触她软润的面颊。

灵透的姑娘,用起心来时,总能让人感到惊喜。

“真是这样啊?那我误会太妃娘娘了。”沃檀有些懊悔。

“无妨,母妃性宽仁,不会计较这些。”景昭将她拉近了些,俯眼含笑道:“但若你当真因误会母妃而心生愧疚,不如将这愧疚补偿到我身上?”

这话谁听都知是调侃,与调\\情应当不怎么接得上意,哪知沃檀立马睁圆了眼:“你好禽\\兽,这里可是道观!!!”

大白日的,这是在想什么……景昭将脸埋在她脖颈处,笑得双肩直颤。

末了又有些无奈:“在檀儿心中,我就那样……贪欲?”

事实证明在这姑娘跟前说话一定得小心。眼见她视线向下扫了扫,竟直接要上手让他瞧瞧自己贪欲的证据,景昭立马向后退了退,连连告饶。

笑闹会儿后,沃檀瞧上枝头一朵重瓣的大黄栀,便由景昭抱托着,将她举到高处摘了下来。

落地时沃檀顺势扑进景昭怀中,将那花给他别在耳朵上,又那样垫着脚小声道:“你爹也太坏了,要不然造反吧?反正现在的皇帝也不喜欢你,咱们也不支持五皇子了,把龙座抢过来自己坐。”

单为了沃檀的那声“咱们”,景昭心中暖流浮漾,可听她将起逆之事说得有如小孩过家家,便存心逗她:“虽不少戏折子会写皇帝为了至爱,后宫空无一人,实则此事杜撰居多。古来为人君者,便是为了龙嗣也得多纳妃嫔。倘使我当真御极,可不见得真能抵得住大臣们的题本,届时,岂不有负我在秦府许的诺?”

“哦,那也没什么。”沃檀微微倾了倾头,粲然笑道:“纳妃选嫔不怕,在那之前废了你的子孙根就成。这样既保住了你的贞洁,也算让你守住诺了。”

愕然片刻,景昭牙根发着痒,少见地孟浪一把,伸手掐在她臀尖:“又胡说。”

沃檀吃痒,扭着身子避了避,莫名叹道:“不过说起来,兄弟不合姐妹不睦就算了,现在还一个母不善一个父不慈,怪不得咱俩能当夫妻,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叫天造地设,命定之缘。”景昭手还未收回,因她这胡乱遣词,险些一掌拍了上去。

沃檀这回学乖了,嘤嘤哼哼地往他怀里拱:“我害臊嘛,哪像你脸皮厚,什么好话都往身上扔。”

绵绵的身子钻个没停,两条玉臂亦圈在他腰际,甚至一双软唇还在他喉间磨蹭起来,日头还照着便万态千娇,似要溶掉人的脑髓。

按住那扑缠的姑娘,景昭声音微沙:“有人看着,收束些。”

可不是有人看着么?观中有小道童拖着比人高的扫帚子,正懵懵地看着这一对香客,眼睛都不会眨了。

……

那日自道观回去之后,沃檀果然开始忙了起来。

杨门主确实没了,死于酗酒,亦死于与卢长宁的争吵。

酗酒是她一直便有的恶习,但近来酗得格外凶。后头的原因,便是她用来锻造兵器的地方被朝廷给翻了出来。而本靠着的陈府身陷囹圄自顾不暇,东宫又不算完全与她搭上了线。为了不让六幺门被查透,她只能亲自去善后。

一忙起来且忙得无甚进展,人便难以安神,越来越需要酒去缓躁,也越来越没个节制。

而与卢长宁的争吵,则源于听说他并不肯碰选过去的姑娘。

为了旧朝子嗣绵延,杨门主不惜示意那几人给卢长宁下药诱之,哪知事情不慎穿了帮,卢长宁便冲过去与她吵闹一通。

据说当时吵得极凶,卢长宁甚至嘲自己这位姑母复国是异想天开,气得杨门主手抖嘴歪。她起身本想指责卢长宁的,却于浑浑莽莽间绊到只地瓶,当场与那瓶子一起,摔了个魂归西天。

沃檀回六幺门给杨门主上了柱香,出来后见卢长宁一袭素麻,两眸滞涩无光,便低低地与他说了声节哀,退了出去。

好半晌后,她从田枝嘴里头,听到了苏取眉的名字。

沃檀尚才蹙起眉,涂玉玉便啧啧有声:“这人真是贼心不死,竟然还跟那陈府的毒妇勾连。看来她跟那个什么西川王也差不多的货色,还好意思嫌弃人家。依我看来,他两个蛇鼠一窝般配得不行,合该配作夫妻。”

“抢了人家姻缘,又让人亲弟折了腿,能不恨嘛。”田枝睇了沃檀一眼:“看来那陈夫人是够讨厌你的了,竟然跟身边嬷嬷说恨不得立马让你死,还被苏取眉给听着了。”

“讨厌就对了,恨更对了,我巴不得她这样想。”沃檀不以为意地咬了咬指甲,再看了会儿忙得不可开交的阿兄,心中有了计较。

便在当晚上,有侍女向陈宝筝报了件事,称白日里路经太液湖旁的园子时,听到有人在说陈夫人闺中离京那几年,并非是跟着去清修,而是被山匪掳劫了。

甚至于,还说陈夫人曾经嫁过人。

而提及这话的,是进宫向皇后请安的顺平侯夫人,袁氏。

一听袁氏的名,陈宝筝眉头便皱了个有棱有角,将新得的喜鹊扁方捏紧不少。

见她面色难看,侍女便又立马补充道:“这样的无稽之谈早便传过,那袁氏素来与陈夫人不对付,想是有意嚼舌根。”

陈宝筝有些郁躁,想起上回在公主府里时,袁氏就很不对劲……还有那个野丫头,既邪兴,又让人觉得膈应。

心中糟糟乱乱没有头绪,陈宝筝看了看门口:“殿下呢?怎么这个时辰还未见他?”

一听她问这个,侍女便瑟缩了下:“戴良娣下午煎茶时不小心烫伤了手,殿下去看了,今夜……宿在她那。”

殿中静了下来,接着“啪”的一声,是扁方被掷到地上,陈宝筝气得直打哆嗦:“死狐媚子!臭浪蹄!”

火气上来,陈宝筝起身便朝殿外跑去,一头撞到胡飘飘身上。

胡飘飘扶正她:“太子妃去哪里?”

“我去撕了那贱妇!”陈宝筝浑身竖起刺来,满腔火气欲发:“按例今日殿下该宿在本宫这里,她才来多久,便敢这样给本宫难看!”

胡飘飘倒也不拦她,只弹着指甲道:“太子妃可想清楚了,这个时辰,说不定太子殿下正与戴良娣在温存。世上可没有男人愿意被打断好事,或光着身子听见闹腾。属下劝你还是消停些,今天这事你本来占理,如果忍着,明儿个太子殿下肯定要愧疚,但你一去,率性让太子出丑不说,那戴良娣怎么都得借你的闹腾再卖卖可怜。”

人已冲到阶下,陈宝筝步子停住。

胡飘飘抱剑而立,也没再多吱声。

陈宝筝的理智慢慢找了回来,然而涌动着情绪亟待有个能供发泄的缺口,或需有事分分心神。

她将视线驻在远处的殿宇,未几冷笑着吩咐道:“世有否泰运有好坏,我阿爹不过一时蹭蹬而已,竟三三两两都可着我们母女欺负!还有那袁氏,先前在公主府腥腥作态便罢了,还敢舌根子嚼到宫里来。派人去查一查,我倒要看她想作什么妖!”

好些天,六幺门都在忙杨门主的后事。而这当中最忙的,莫过于沃南了。

这日好不容易忙抻了些,才得了半日闲功夫,却又收了沃檀消息,说是约他去城南的如意戏楼。

传话的是涂玉玉,他向来对沃南极有怵意,硬着头皮道过地点后,又是担心又是嗫嚅:“南堂主,沃檀姑娘好像不大开心,属下瞧着,她眼睛眶眶都红了。”

说这样的话,沃南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立马便起身赶了过去。可便在他到那如意戏楼,且听过沃檀的话之后,却整个人僵立住。

半晌,沃南捏了捏拳:“那袁氏与……陈夫人有不小的过节,说这样的话,她可有何证据?”

“听她说是阿娘有心买凶纵火杀了阿爹,我当时被吓坏了,骂了她一通便走了,没来得及问这些……”沃檀将唇抿得有些发白,她紧着喉咙道:“但是阿兄,我今日,还约了秦表哥。”

沃南看过去,兄妹二人静静对视。

沃檀眼中有着纷乱的倘侊:“在泰县他比我先知道身世,或许真有隐瞒呢?而且……也许是我小人之心,可阿兄有没有想过,他们对我这样好,真的只是为了咱们流落在外而愧疚么?尤其秦表哥,”说到这处时,沃檀眼睫翕动着扰乱,却还是继续道:“按说只是表亲罢了,可他待我……便如亲兄长。”

日头说人,人便到。

该是在走廊中碰见熟人,秦元德与之寒暄的嗓门传入这雅间内,沃南眉目一动,最终还是闪身避了起来。

于暗处,他听见沃檀先是与秦元德如常闲聊几句,接着,沃檀灌了几杯水酒下肚,将当年的事问予秦元德,亦清楚见得秦元德失手打翻果盘不止,更像被冷水浇上脊梁,一时连看沃檀都不敢。

武将向来耿直实诚,慌乱成这般,避闪成这般,纵是未给明确答复,却已令人明白了当中的事。

可怎会……怎会是那人杀了爹?明明在他的记忆中,那人与爹也是恩爱过的……

外间戏腔绕梁,引欢呼阵阵,沃南却如坠深谷,只觉万象寂然。